她是卡羅琳,賈科梅蒂晚年最后的模特,情人,繆斯,也曾是混跡酒吧的妓女。在弗蘭克·莫貝爾的《最后的模特》一書中,作者以小說式的手法走近了這位傳奇女性充滿激情的生命,同時也折射出賈科梅蒂創作生活中真實而隱秘的切面。
文 | 趙松 編輯 | Agnes
仿佛在嗅著某種微妙迷人的芳香,阿爾貝托·賈科梅蒂愜意地低垂眼簾,夾著香煙的右手微托臉頰,那張在線條質感上越發像其雕塑作品的晚年的臉上,堅挺的大鼻子明顯處于高光的位置——它沉浸在那種不斷切近的芳香里,并仿佛因此而凝止于那個點上,在他右側的桌面上,是一瓶帶有金屬籠罩的蘇打水,旁邊緊挨著的是只印有TUBOR的白色煙缸,而它的另一側,則是半瓶可口可樂,那種經典的小玻璃瓶,它后面的那個姑娘正側過頭去,沖他笑著,露出小巧得仿佛不差一點就發育完成的光潔牙齒,嬌小秀美的臉龐像朵剛綻放的花,她的右手握著玻璃杯,被可樂瓶遮住了一半,裸露的胳臂纖細圓滑,香煙夾在左手上,手腕上有只很小的手表,那串深色的寶石項鏈垂在淺色的薄紗絲體恤衫上……
她是卡羅琳,賈科梅蒂晚年最后的模特,情人,也曾是混跡酒吧的妓女,拍這張照片時,她正準備開始“過自己的生活”。
賈科梅蒂與卡羅琳
這張照片被用在了弗蘭克·莫貝爾的《最后的模特》中文版的封面上,只是畫面變成了寧靜的淡綠色調。這部獲得了2012年法國勒多諾隨筆獎的作品,雖說是紀實性的,但讀下來的感覺其實更像是小說,或者換句話說,至少是用小說的筆法寫的。這是一場發生在作者與被訪問者之間的意識層面的較量,莫貝爾當然試圖進入卡羅琳的內心世界,記憶的深處,但她并不想就范。這既因為她還想保有某些只屬于她的東西,也因為那個世界已然是一片廢墟了,即使是她坦然地引領著他進入其中,也不能改變這個本質事實。
Caroline, 1965
作家莫貝爾找到主人公卡羅琳時,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她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卡羅琳。莫貝爾來到卡羅琳那簡陋混亂的房間里,就意識到,她以及她的世界,已是“某種被遺棄和被忽略的東西。”當然他也注意到她的床頭柜上,有本已經翻得卷了邊兒的《主的美人》,這充滿象征意味的書或許真正的意義就是它的名字,正如它旁邊的那張磨損熨燙過的阿爾貝托·賈克梅蒂的黑白照片,也正如那張不帶畫框的肖像畫,她揮舞著它:“他很美,我的阿爾貝托。”盡管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面對這個卡羅琳,莫貝爾仍然有所發現:
“一個真正女子的臉,未跟生活作弊的女子,一個小小女子的臉,迷茫而又疲憊。她強烈的目光一下子把您抓住,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睛變得巨大無比,發出一種貪婪的光芒。”
那么,她現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卡羅琳的精神并不安寧。她竊竊私語,低聲嘟囔,抱怨道:‘他虐待我,他虐待我。’她留宿了誰?她隱藏了誰?”顯然,這肯定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已無力擺脫。因為她老了?比這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她的身體、靈魂里的某種最重要的東西,在三十年前就已被她的阿爾貝托·賈科梅蒂帶走了,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Caroline Seated Full-Length,1964-1965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假如當初她只是大師的模特,而不是大師的女人,她的命運路線會是怎樣的呢?雖說這樣的假設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也不可能成為后來的“卡羅琳”,賈科梅蒂的“卡羅琳”。當她決定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卡羅琳”,當她出現在巴黎的那些酒吧里,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她一定會遇見賈科梅蒂,一定會成為他的模特,成為他的女人。
這是他們之間的必然選擇,也是他們各自的命運軌跡必然結果。因為賈科梅蒂“始終如一地愛著女人們而且他從來沒有掩飾過他對妓女的激情。”更因為“她跟其他的姑娘不一樣,她散發出某種光彩,令人生不得氣的樸素自然。”當然,也因為“在他眼中,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這是一個敢于冒險的女子,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格外看重她。他知道,她天使的容顏下遮掩了很多的黑影。”
Caroline in Tears, 1962
她來自法國西部的旺代海岸,從小就活在混亂的充滿失敗感的環境里。她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一無所有,甚至因此希望自己更加徹底地一無所有。她不相信有上帝。但“她不抱怨。“一個受過苦的女人是不抱怨的。”她逃離了家鄉,“直至把它徹底忘卻,完全抹除。”生活就像她的那個名字,“卡羅琳”,其實本來并不屬于她。
她原名伊馮娜·瑪格麗特?普瓦羅多,是某個男人為她選的“卡羅琳”這個名字,她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是誰。對于她來說,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得走出自己的生存狀況,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忘卻掉人們早已把您忘卻。”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夠有機會成為賈科梅蒂的那個“卡羅琳”。
賈科梅蒂與卡羅琳
“她會玩把戲,她沒有向他袒露她私有的小小秘密,她沒有跟他談過她任何一個結識只有半個鐘頭的男人,她沒談過保護她的那些人,也沒談過支持她的那些人。對那些人,她什么都不說……”還有,在她看來,“他大概覺得我還不夠風趣……而說實話,對此,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跟那些先生大人沒什么可說的,那更應該是他跟安妮特的生活……”而這些,也正是令賈科梅蒂頗為著迷的因素。
賈科梅蒂曾經這樣談到自己觀察的方式:“我對那個對面街上行走的女人的微小形體感到驚訝,看著她越變越小,而我的視覺范圍則大幅擴大,我看到的是一個四面八方浩瀚的空間……相反,如果她靠得太近,譬如兩公尺,那我自然再也看不見她,連實物原型尺寸都不是,她已經侵占了全部視野,只是一團模糊。若停止觀看時,她的存在也幾乎終止了。任何東西只是一種顯現,真實永遠隱顯于實存與虛無之間;對有限事物的真實、絕對的追求是無限的。因此,真實的追尋并不在于求得精確,而在于試著理解究竟看到了什么,并把看到的如其所是地描繪下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就難理解,當賈科梅蒂開始畫卡羅琳時,為什么總是不夠理想,因為他跟她之間已是太過切近了……她固然能讓他重燃激情,但他更渴望在畫作里賦予“卡羅琳”全新的生命。她能理解么?
Caroline, 1961
“為阿爾貝托擺姿勢做模特,需要有嚴格的紀律和堅韌的順從,幾乎稱得上是一種苦行。”這絲毫不讓人意外,因為對于賈科梅蒂來說,“作品意味著不可能性。”作為一個藝術家,他能做的就是在這不可能中盡力尋找出可能的途徑。她呢,不斷觀察感受著這個在藝術上對自己極端苛刻的男人,“我在他的身上發現了另一個男人,專橫威嚴,向我發號施令——尤其是別亂動——這對我來說很新鮮。跟他在一起,我變成了物品。”
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卡羅琳也并沒有意識到,任何非同尋常的遭遇與激情,都是有“代價”的,而這代價,跟生活在底層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完全不同的。
她家平臺上的棵光禿禿的檸檬樹,讓聯想到了貝克特的名劇《等待戈多》里的那棵樹,整個舞臺上最為孤獨的角色,戈多至少還有個似是而非的期待,可是那棵樹呢,恐怕連關于期待的意識都不可能有。那個陽臺上,還有只始終開著的籠子,以及飛來飛去的金絲雀,她說“是的,這是它們的籠子,但它們是自由的,它們飛去,它們飛來……我羨慕它們。”
Caroline,1962
顯然,她早已失去了自由。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卡羅琳”了。她最美好的時光就就不復存在了。是她的阿爾貝托帶走了一切,抽空了她的靈魂。從某種意義上說,賈科梅蒂帶走了那個“卡羅琳”。留下她,這個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作品。她對此無能為力。現在,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個永遠都無法填補的空白,一個不斷深淵化的黑洞,她在那里,卻又如同無,真正的“卡羅琳”,只存在于賈科梅蒂的作品中。也正因如此,她才會近乎絕望地對莫貝爾說道:“我什么都沒有了。實際上,我什么都不曾有過。”
那么,這是一種殘酷的剝奪么?是,也不是。因為從本質意義上說,她,卡羅琳,在他,阿爾貝托·賈科梅蒂的引領下,參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創造的過程。而且,她還深愛著他,在這位偉大藝術家最后的生命時段,既是能激發他創作力的理想模特,也是他最后的戀人,她親眼目睹了他那最后的天才之光,也承受了光芒逝去后那永遠無法擺脫的巨大陰影。盡管直到很多年后,她還在試圖“用衰退的記憶做擋箭牌,把那些歲月輕而易舉地埋葬掉。”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那段歲月,難道不也是她整個人生中唯一幸存之光么?
賈科梅蒂創造時的雙手
莫貝爾在本書的扉頁上引用了博納富瓦的《內陸》里的話:“為什么我們無法支配存在之物,恰如憑欄一溜平臺眺望?存在,但并非在事物的表面,在道路的拐角,在偶然中。”事實上,或許她還沒有意識到,比成為“賈科梅蒂的卡羅琳”更重要的,是她在那個時段里成為了她自己:卡羅琳。
從庸常的得失標準來說,失去賈科梅蒂之后,她就陷入了無盡的失敗狀態。但是,假如她知道她的阿爾貝托曾說過:“人們只有在失敗的情況下才算成功了。”而他的朋友薩繆爾·貝克特也說過:“成為藝術家,就是像任何別人都不敢失敗那般地去失敗。”那么她會不會多多少少感到一些慰藉呢?就像在那本《主的美人》里夾著的那張字條上,賈科梅蒂寫下的那行字帶給她的那種長存心底的感覺:
“我該走了,我打算叫醒你的,但這不可能。我已經晚了,很快再見,阿爾貝托。”
《最后的模特》
弗蘭克·莫貝爾 著
余中先 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