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洗澡,不慎岔了氣,半天緩不過來。如果是臨陣的將軍,這樣的小故障會不會影響我出陣?昨晚繼續看孫犁書信,談到沈從文的文章,孫犁是不喜歡的,這個也是自然,就如托爾斯泰不會很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因二人的風格,完全是不一樣的。當然這一種不喜歡,一定是相互的,就是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口味不同。
孫犁的很多方面使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比如他常說的“日漸消沉,每思振作”,就像他的習字臨帖不能堅持,就像他的好清靜厭打擾等,都是我很認同的??吹剿砟旰蛣e人的一些合影,看來他的心境全然和他人不同。他實在是一棵經冬的老樹了,而且拒絕再發新葉。他喜歡的古詩詞也只如“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一類??磳O犁晚年的照片,有老僧入定之感。這其實是無奈之果,人生本不當如此的,應該結出鮮活的果子才是。但人生的整體境況是不盡如人意的、凄涼的,勉強人事,無??上?。孫犁是過早看穿了人世真相,從而預先告退并冷眼旁觀的人。
我現在寫作,向往能有這樣一種效果,即把至為濃烈的東西置于恒久的冷寂之上,就像在浮沙上建造盛大的宮殿一樣。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吸引你看,但又轉眼即逝。
魯迅和孫犁,都認識到人生的慘淡與冷清,但是比較而言,魯迅即使在嚴冬大雪的天氣,也在他的枯枝上舉著一兩朵濃艷的花。這花是有意從枯枝里長出來的,帶著對這無邊際無窮盡的冷寂的反抗。這樣的人,其實都是慘淡人生的結果,不是他們愿意這樣的。
晚上又看了汪曾祺的幾個短篇小說,比較于孫犁,我以為遠遠不及??赡芤彩歉髯缘男郧樗鶝Q定的,有喜歡汪曾祺遠勝于孫犁的。我讀汪多次,都讀不出親近感來。又如周作人和魯迅,我是喜歡魯迅遠甚。汪曾祺與孫犁相比較,也是喜歡孫犁遠甚。孫犁清新通透,汪曾祺則始終有一種在作文的架勢,包括選材,包括文章的筆法和氣息,都有些自鳴得意的意思,像在臺上說相聲那樣,無論怎么說,也關心著觀眾的反應。孫犁則是清苦的和尚式的寫作。青燈黃卷,顧影自樂。拿黃金來作譬,則我眼里的孫犁的成色要好過汪曾祺很多。汪是饒有意趣的一個人,而且會把這一種意趣外在化。孫犁內心里也是豐富易感的,外面看起來卻清苦寂寞,正是我所喜歡的作家的風格。
“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這樣的文字掛在墻上,時時給自己看見,是對心身大有裨益的。好像一面照得深遠的鏡子,照見自己的同時,也還照見更多,使自己抬頭一望時,由此獲得清靜和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