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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的親子鑒定委托人是男性;
● 每一宗案例背后,都有著一場外人不能知曉的悲歡離合;
● 李銀河說:“這項技術只是證明了夫妻相互之間的不信任。”
● 那些孩子年紀很小,但其實什么都知道……
口述 曾鵬宇 整理 周華誠
認識鄧亞軍很多年了。當時因為調查一起案子,司法部推薦我去找她。后來我們成了很鐵的朋友。
鄧亞軍是職業的親子鑒定師。從事親子鑒定這10年,她經手了20000多宗案例,每一宗案例背后,都有著一場外人不能知曉的悲歡離合。
在成為一名親子鑒定師之前,鄧亞軍曾是一名女警察。
從西安醫科大學法醫學畢業后,鄧亞軍來到西安市灞橋分局刑警隊,開始了她的法醫生涯,是全隊唯一的女法醫。1999年9月,鄧亞軍考取研究生,攻讀法醫學碩士。第二年夏天,她參與到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當中。
“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由美國科學家于1985年率先提出,1990年正式啟動。按照這個計劃的設想,在2005年,要把人體內約10萬個基因的密碼全部解開,同時繪制出人類基因的圖譜。
1999年,華大基因研究中心作為中國科學院的下屬研究機構,參與了這一計劃。
鄧亞軍很快成了“華大”科研部的一名工作人員。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邁出了做親子鑒定的第一步。
幾年后,鄧亞軍做起了DNA親子鑒定。那時,國家剛剛把包括DNA親子鑒定在內的司法鑒定業務,向社會第三方鑒定機構放開。華大方瑞司法鑒定中心正式成立,鄧亞軍成為該中心主任。
我國在古代就有“滴血認親”的記載。世界上第一次將DNA親子鑒定技術用于司法辦案,是在1985年的英國。而在中國,第一例親子鑒定是1991年。
10年前,親子鑒定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情。當時記者遇到她,沒聊幾句都會問:“你們做親子鑒定是違法的嗎?”弄得鄧亞軍哭笑不得,整個中心半個月只能接到四五樁委托。
2004年6月,鄧亞軍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降價!原來做親子鑒定,每份樣本1200元,這是“行業價”,她直接“腰斬”,降為600元。這等于“破壞行規”,牛皮賣成牛皮紙。
a.
她沒想到親子鑒定會有這么大的潛在需求。多數案例的背后,都有一種人生如戲的錯覺
降價第一天,鄧亞軍辦公室的電話就被打爆了。她根本沒想到,在中國,親子鑒定會有這么大的潛在需求!
看到報紙后第一個來做鑒定的委托人,叫王紅,30多歲,人很漂亮,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旁邊還有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
王紅說,以前老有人跟丈夫說,兒子跟他不像,看到報紙,知道哪兒能做鑒定了,丈夫準備下個星期帶兒子來做個鑒定。這話讓王紅心里不踏實了,左思右想,決定先丈夫一步,帶著孩子來做鑒定。
一同來的男人,是她曾經的情人。
鄧亞軍安排給三人采集了血樣。采樣時,她看了看那個孩子,小男孩并沒有意識到什么,依然很活潑可愛。
因為是加急委托,第二天鑒定結果就出來了。經過比對,孩子的確不是王紅丈夫的親骨肉,而是她和情人的兒子。
當工作人員把鑒定結果通知王紅時,她變得很激動,哭得稀里嘩啦。她說這個鑒定結果出來,家庭肯定就要完了……
“你們能不讓我丈夫知道這件事嗎?”王紅哀求,“如果我丈夫來做鑒定,求你們給他做份假的鑒定結果吧!”
鄧亞軍只能婉言拒絕。
一年多以后,王紅的丈夫來到鑒定中心,要求調取親子鑒定報告原件。此時,他與王紅已經離婚了,“沒有吵也沒有鬧,算是和平分手吧!”
“那王紅現在怎么樣了?”
“她又結婚了,跟孩子的父親。”
男人說,他也重新組建了家庭,現在的妻子已經懷孕了,要辦準生證,所以需要調取這份鑒定結果給有關部門,證明自己之前沒有親生子女。
在鄧亞軍經手的上萬案例中,這個案例中的每一個人,可以說是比較幸運的。可是多數案例的背后,都有一種人生如戲的錯覺……
b.
鄧亞軍把鑒定結果交給趙海。趙海不動聲色地遞給了旁邊的李莎。李莎一看,臉色大變
2006年春天,戴勞力士手表的中年男人趙海,帶著9歲男孩小凡走進了華大方瑞。一周以后,鑒定結果出來,趙海和小凡是親生父子。
沒過多久,“勞力士”又來了,這次帶來了另一個小男孩,叫威威,只有5歲。鑒定數據出來,威威不是趙海的親生孩子。趙海拿到這個結果,呆了半天,然后離開了。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趙海再次出現在鑒定中心,身邊還有個很漂亮的女人。
“這是我太太李莎。”趙海介紹,“這是我兒子。”鄧亞軍一瞧,這孩子不就是威威嗎。趙海說:“我們一家三口,想做下親子鑒定。”
他說這話的口氣,平靜又和緩,仿佛他是第一次來一樣,讓鄧亞軍又驚訝又好奇:這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再看李莎,神色卻有點不自然,小聲跟趙海說:“咱們還用得著鑒定嗎?”
趙海看著她,神色間沒有一點兒異樣,臉上還是那種讓人很舒服的微笑,“沒事,就是個鑒定而已,遲早都得做。”
李莎不說話了,臉色不是那么好看。
一周以后,鑒定結果出來,結果當然跟上次一樣,趙海并不是威威的親生父親,而李莎則是威威的親生母親。
一家三口都到了。鄧亞軍把鑒定結果交給趙海。趙海看了看,不動聲色地遞給了旁邊的李莎。李莎一看,臉色大變,“啪”地把鑒定結果往趙海身上砸過去,“你這是什么意思?”
趙海把掉到地上的那幾頁紙撿起來,還是那樣溫和地說:“我倒想問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他朝威威揚了揚下巴。
李莎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張原本妝容精致的臉,也因為激動多了幾分不自然。
兩人僵持了片刻,李莎抱起已經被嚇哭了的威威,扔下趙海,徑自走出了大門。
c.
拿這兩份親子鑒定報告,是要向法庭提交證據。下一步,打算請前妻原諒,爭取與她復婚
再次見到勞力士男趙海,已經是幾個月后。
“我已經向法院起訴離婚了。”趙海說,“如果不是因為做了親子鑒定,我還一直被蒙在鼓里。”
原來,趙海的第一任妻子是跟他青梅竹馬的女友,兩人大學畢業后,趙海開始了在商海的打拼,女友在一所學校里教書。后來趙海成了擁有幾家企業的老板,基本沒有心思照顧妻兒,家中的里里外外都靠妻子一個人操勞,女人開始有了怨言。
這時候,趙海的助手李莎出現了。在一次出差時,喝得有幾分醉意的趙海走進了她的房間……
后來趙海一度想中斷跟李莎的關系,都沒能成功。忽然有一天,李莎告訴趙海說她懷孕了,問他怎么辦。事情到了這一步,趙海只好向妻子提出了離婚,與李莎結婚,趙海的第二個兒子威威出生。
可是不湊巧,2004年初,只有3歲的威威生了一場重病,醫生說可能要進行肝移植。作為父親的趙海,本想把自己的肝捐一部分來救兒子,偷偷去醫院做了和兒子的配型檢查,沒想到醫生看了結果很奇怪,說:“這是你親生兒子嗎,怎么完全配不上啊?”
為了驗證自己的懷疑和親子鑒定的準確性,2006年春天,趙海瞞著李莎,先后帶著大兒子小凡和二兒子威威來做了親子鑒定,果真發現威威并非自己的親生骨肉。
“李莎跟我說,她是因為太愛我,而前妻又死活不肯跟我離婚才想到了這個辦法,威威的生父其實是她以前的一個追求者。她還一個勁兒地請求我的原諒。我那個恨啊,她怎么能用這種方法來達到目的?”
趙海考慮了很久,還是提出了離婚。李莎堅決不同意,趙海來拿這兩份親子鑒定報告,就是要向法庭提交證據。
下一步,趙海打算請前妻原諒,爭取與她復婚。
d.
90%的鑒定委托人是男性。“醫院沒有抱錯,盡管孩子不是你的,但卻是你愛人的。”
李銀河說過:“如果夫妻之間很有感情,根本不會去做親子鑒定。這么在意孩子是不是親生的,證明夫妻關系本來就是不穩定的,這項技術只是證明了夫妻相互之間的不信任。”
可親子鑒定終究只是一項技術,本身并沒有對與錯。實際上,由于懷孕、分娩的過程都由女方完成,在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男性,一旦對孩子的血緣關系產生懷疑,經常就會成為“弱勢群體”,這也是為什么90%的鑒定委托人是男性的重要原因。
30歲的黃偉群在北京一家跨國公司上班,工作后認識了劉萍,兩人年紀相當,外貌般配,戀愛一年后組成了家庭。
2006年1月,劉萍生下了一個6斤多重的男嬰,一家人為此都非常高興。可是在醫院,他意外地發現,自己是A型血,劉萍是O型血,孩子卻是B型血,這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
黃偉群覺得,一定是醫院把孩子給抱錯了,為了找到證據,他決定帶著妻子和襁褓中的孩子來做一次親子鑒定。
這真是個非常善良的男人,他只想到可能是醫院抱錯了而沒有想到還可能有其他原因。
取完血液樣本后,夫妻倆抱著孩子離開。外面冷,黃偉群把車開到樓梯口才讓劉萍出來,他小心地把母子倆接到車里去,這個場面讓鄧亞軍覺得很溫馨。
7天后,鑒定結果出來了,黃偉群不是孩子的父親。
在電話里,鄧亞軍如實相告:“醫院沒有抱錯,盡管孩子不是你的,但卻是你愛人的。”
電話那頭一直沒有吭聲,好久才把電話給掛上。
后來好久,鑒定結果也沒人來取。鄧亞軍再次給他打電話,那邊說,“結果不打算取了,您幫我把它銷毀了吧!”
原來,劉萍在他得知結果那天晚上,把事情跟他坦白了。孩子,是她以前的戀人的。因為婚后有一段時間,黃偉群非常忙,很少照顧到劉萍,她以前的男朋友忽然又聯系上了她,兩人就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曖昧關系。
后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從日子上推算,應該是前男友的,她把這事告訴了前男友,對方一聽就說這跟他沒關系,讓劉萍自己解決,后來干脆就避而不見,讓劉萍很傷心。
而黃偉群知道劉萍懷孕后卻非常高興。本來想去流產的劉萍,多少有些僥幸心理,決定還是把孩子生下來。沒想到,孩子的血型,把秘密說穿了。
那天晚上,劉萍把一切告訴了黃偉群,哭著請求他的原諒。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接受這個孩子,好好撫養他長大。”黃偉群說,“另外,我也不想失去這個家……所以,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中國是個血親社會,男方對血脈關系尤其看重,很多男人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都會選擇離婚。所以,黃偉群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男人。
e.
孩子有個明星父親,卻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光明正大地享受父愛,反而連母愛都失去了
如果你問鄧亞軍,做過那么多親子鑒定,男人和女人究竟哪一方更讓人同情?她的回答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孩子!
很多年以前,S就是當時國內數得上的青年男演員,在很多觀眾耳熟能詳的電影里飾演了男一號,電影獲得過很多重要獎項。
功成名就之后S結了婚,有了孩子。后來S就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這一消失就是很多年。進入21世紀后,沉寂已久的S忽然再度火了起來,重新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演員。
忽然有一天,一個以前好過的女人找到他,說自己生了個兒子,是他的。
S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對方卻說:“你愛信不信,大不了我把這事捅出去。”
S只得盡力安撫,又等了幾年,孩子已經上學了,S的態度始終是不清不楚,以拖為主。女方于是向S提出了最后的解決方式:錢!
S不在乎錢,他在乎的還是這個婚外生的兒子究竟是否與自己有血緣關系,于是,他準備帶孩子做一次DNA親子鑒定。
S并沒有直接出面,而是通過其他途徑輾轉找到了華大方瑞。這幾年明星、名人的鑒定委托并不少見,只是絕大多數鑒定是在非常隱秘的狀態下進行的。
后來的鑒定結果顯示,男孩的確是S的親兒子——這個結果雖然讓S有點意外,但也不無驚喜。很快,他給了孩子母親一筆錢,把孩子帶走了。
為了事情不被外界知曉,他并沒有將孩子放在身邊撫養,而是送到了外地。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這個孩子苦盡甘來了,其實未必。孩子盡管有個明星父親,但并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光明正大地享受父愛,反而連母愛都失去了。
有一年父親節,鄧亞軍看到S在電視上做節目,講的都是自己的家庭生活,和如何做一個好父親,提到了很多他和孩子相處的細節。
只是,他口中的孩子,是指婚內的那個已經成年的孩子,至于那個現在還很小、正需要父母疼愛的孩子,大明星只字未提。
f.
母親生下他又拋棄了他,父親給他家卻沒有血緣關系。對于孩子,這是不是太過殘酷了?
2007年5月,鄧亞軍接到北京某郊區公安分局打來的一個委托電話,要幫一個孩子做親子鑒定。孩子叫小禾,身世非常可憐,還不到6歲,他父親在監獄里服刑。小禾住在伯父家。
“要不說孩子可憐呢,他父母并沒有辦結婚手續,屬于未婚生子,結果孩子剛生下來幾個月,他媽媽就拋下他和人跑了,這么多年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后來他父親犯了事,又進了監獄。”
警察小張說,孩子一直沒有上戶口,眼看著快上學了,按北京的規定,非婚生孩子,上戶口必須經過親子鑒定這個程序。
下午兩點,伯父帶著小禾從很遠的地方趕到了公安局。伯父是個憨厚老實的莊稼漢,家里窮得很。
取好樣,送走小禾和大伯,又前往小禾父親服刑的監獄。小禾的父親個子不高,人也顯得很沉默,問一句說一句。
獄警說,雖然他因犯罪入獄,但是每次給哥嫂寫信的時候都會囑咐一定要讓孩子學好。前段時間擔心孩子沒學上,他情緒還出現了波動,所以這次得知公安局要幫著解決孩子戶口,監獄方面也積極配合。
當聽到鄧亞軍他們剛剛見過小禾,做父親的就問:“我兒子怎么樣,還挺好吧?”鄧亞軍笑著說:“挺好的,孩子很聽話,已經挺高了,他肯定也很想見到你。”
小禾父親聽了,連連點頭。他服刑5年,連兒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取完樣本,鄧亞軍離開了監獄。民警小張也輕松了不少,告別的時候說:“等鑒定結果一出來就通知我們,那樣就可以給小禾上戶口了。”
結果很意外,小禾和小禾父親的DNA數據并不匹配,兩人之間沒有血緣關系!
看到這個結果,盡管鄧亞軍知道不會有錯,卻希望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在她的職業生涯中,產生這種感覺還是頭一次。
給公安分局打電話的時候,鄧亞軍的心情非常復雜。她告訴民警小張:“小禾的鑒定結果出來了,很遺憾,是排除的。”
小張聽了,驚訝得也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說:“怎么會這樣呢?這是怎么搞的?這下可麻煩了……”
“我也完全沒想到,但是孩子母親不在,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鄧亞軍說。
鄧亞軍當然明白小張“麻煩”兩個字的意思——這樣的結果出來,就意味著無法再按這個程序給孩子報上戶口了。還有,萬一小禾伯父知道孩子與弟弟沒有血緣關系后,還愿意繼續照顧他嗎?
后來,鄧亞軍一直不知道小禾的情況。如果一切順利,小禾父親應該在2009年就刑滿釋放了,而小禾也應該讀小學二年級了。
g.
那些孩子年紀很小,其實什么都知道。大人承擔應該承擔的責任,可孩子太無辜了!
每一樁親子鑒定的背后,都有一個甚至幾個家庭的悲喜劇。有的人把親子血緣當做離婚的武器,有的在血脈親情背后,牽扯著金錢之爭、豪門恩怨。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鑒定結果是怎么樣的,他們都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現實,去承擔應該承擔的責任。可是,孩子卻不一樣,孩子太無辜了!”
鄧亞軍常常無法忘記那些來到鑒定中心的孩子,無法忘記那些孩子的眼神。盡管他們年紀很小,但是一看他們的眼神你就明白,他們其實什么都知道。
有一個單親母親,獨自把孩子拉扯大,后來遭遇生活變故,不得不放棄孩子。他們來做了親子鑒定,當母親把孩子親手交給他的親生父親時,哭得傷心欲絕!而年幼的孩子,那眼神中流露的東西,讓已經做了母親的鄧亞軍每每想起這一幕,心里總有撕裂般的疼痛。
“DNA親子鑒定只是一項技術,”鄧亞軍經常這么告訴自己,“誰也不應該拿道德的標準去要求一項技術。”但實際上,這種看似“錯位”的要求,從她接受第一樁親子鑒定委托時就已經體會到了。
到今天,鄧亞軍從事親子鑒定已經10個年頭。這個中國最大的親子鑒定機構,每年都要做好幾千例鑒定委托。從2005年至2010年10月的數據看,非婚生比率呈逐年下降的趨勢,但是每年的非婚生比率始終保持在20%以上。
這個數據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多少個家庭因此而解體,或者說它給多少個家庭帶來一場8級地震?鄧亞軍不得而知。
有時候,鄧亞軍這樣安慰自己:“我不過是揭開謎底的那個人。”
曾鵬宇、周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