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爸爸
□毛尖
父親節早上起來,網絡上很多人在抒寫父親的愛。我也打了個電話回家,爸爸接的,拉了幾句家常掛掉,終于也沒說,父親節快樂。像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很多人一樣,我和爸爸的關系,有點嚴肅。
我們都在外婆家長大。爸爸是中學校長,學校忙,家里不用他忙,所以,在我整個童年時代,父親就是個背影。晚飯后,我們在弄堂里玩,鄰居會叫,你爸回來了,我們抬頭看一眼他騎車過去的背影,繼續玩。深夜,他在書桌前備課改作業,我們也從不去打擾他。外婆叫他知識分子,弄堂里的人也都當他知識分子,偶爾會有人拿一個特別難認的字來請教他,我們在旁邊看看,感覺他有點厲害。
爸爸到底有多厲害,我至今不知道,反正過年過節來看望他的學生很多。不過,在我小時候,我其實不喜歡他的那些學生,因為他經常把家里的好東西送給他們,然后媽媽就會為這些事情跟他吵架。在媽媽看來,爸爸的這種慷慨,只是他祖傳的大手大腳,而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們當然堅定地站在媽媽一邊,大白兔奶糖我們自己還舍不得吃!另外一方面是,嫉妒,他和學生在一起的時候,是那么耐心那么可親。
因此,每次在小說中看到父親和女兒嬉戲的場面,我都有點悵惘。父親曾經把我們高高地舉起來過嗎?父親帶我們去公園曬過星期天的太陽嗎?父親為我們示范過大叫著沖進海浪嗎?他從來沒有。長大以后,當我們離家到遠方去讀大學,每一次,都是他在家門口催促,快走快走,別誤了火車。他不習慣傷感。甚至,我和姐姐出嫁的時候,他熱情地把我們交給他的女婿,似乎很高興我們終于嫁掉了。
不過,很多年以后,當我跟朋友們談到彼此父親,才突然發現,我們都有類似的情感體驗。我的一個朋友甚至回憶說,在外面工作的父親偶爾回家來,因為特殊原因,父親只能跟他擠一張床,父親很快睡著了,但是年幼的他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因為怕碰到父親怕吵醒他。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父親吧,在家庭結構中,他們的感情方式還帶著相當的封建性。孩子老婆不是抒情對象,火熱的工作才是他們的情感焦點。很多次,剛進家門的爸爸又被同事叫走,對媽媽,他連一個抱歉的眼神都沒有。而當我們度過“父愛匱乏”的少年時代,卻又發現,到最后,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能夠把我們打動的,還是父親一樣的男人。
心理學會說,這是匱乏后的代償。我覺得這種說法也對也不對。尤其,到今天,小家庭結構中的感情重心,全部在孩子身上,父親成了一味付出的對象,父愛也成了越來越浪漫越來越感人的話題,我就會覺得,我們那個以父親為重心的年代,好像更健康。說到底,在那個年代,哪個父親需要父親節啊,他們從來都既是家庭主人公,也是文藝主人公。
但今天不同了,那些可歌可泣的孝順父親,的確需要一個父親節來提醒孩子:我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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