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野心家”? 孫中山先生在《民權主義》中說:
自古以來,有大志之人多想做皇帝。象劉邦見秦皇出外,便曰:大丈夫當如是也。項羽亦曰:彼可取而代也。此等野心家代代不絕。
的確,中國從來不缺像劉邦與項羽這樣的野心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野心家劉邦所打下的漢家天下,也沒能擺脫被“野心家”謀奪的命運。《三國演義》中那一群野心勃勃的軍閥豪強所謀奪的,正是劉家天下。
三國故事起于東漢末年,當時宦官擅權,國家四分五裂,經濟凋敝,民不聊生。這一切的根源,在于中央政府的昏聵與腐敗,在于皇帝的的懦弱與無能。
這就是“三國”難局的基本原因。
小說一開頭寫道:
推其致亂之由,殆始于桓、靈二帝?;傅劢d善類,崇信宦官,及桓帝崩,靈帝即位,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共相輔佐。時有宦官曹節等弄權,竇武、陳蕃謀誅之,機事不密,反為所害。中涓自此愈橫。
其實,禍根早已埋下。檢視一下東漢近200年的歷史,你會發現劉邦的子孫們很不爭氣。不妨羅列一下光武中興之后的那些皇帝們:
漢和帝10歲即位,在位18年,剛懂事就死了;
殤帝剛滿月就做皇帝,8個月后夭折了;
安帝13歲即位,32歲死去;
順帝11歲登基,30歲駕崩;
沖帝2歲登基,半年即死;
質帝即位時8歲,9歲去世;
桓帝即位時15歲,死時年方36歲;
靈帝12歲登基,33歲即亡。
這些可憐的皇帝,有的登基時還在吃奶,有的龍椅尚未坐熱就死了。最可憐的是殤帝與沖帝,吃奶的時候登基,還沒斷奶就死了。即便以現代政治眼光看,領導人的頻繁更換也會給國家帶來消極影響,更何況在那個一人獨斷乾綱的皇權時代,更何況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孩童?如此頻繁和兒戲般的政權交接,究竟埋下了多少禍根?
在大一統的專制國家,一旦中央政府的權力旁落或失控,軍閥割據四分五裂的局面就難以避免。一個皇帝倒下去,千萬個皇帝站起來。有人說三國時代“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確乎如此。曹操有句狂妄的話:“使天下無有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曹操頗為自負,其雄睨天下之狀躍然紙上。但曹操說的是實情。正如王朗罵諸葛亮時所說:
曩自桓、靈以來,黃巾倡亂,天下爭橫。降至初平、建安之歲,董卓造逆,傕、汜繼虐;袁術僭號于壽春,袁紹稱雄于鄴土;劉表占據荊州,呂布虎吞徐郡:盜賊蜂起,奸雄鷹揚,社稷有累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span>
《三國演義》所敘述的,就是豪強們逐鹿權力、爭霸天下的故事?!笆J獭迸獧?,玩弄皇帝于股掌之中,總算還給了小皇帝一個扯線木偶的位置;董卓廢掉一個,再立一個,最后圖窮匕見,干脆逼皇帝退位自己出來干。要不是王允的計謀得逞,董卓坐幾年龍椅應該不成問題。孫堅搶得傳國玉璽,視若至寶,好像真地得到了老天爺的恩寵,驟然間野心大為膨脹;袁術不甘寂寞,自說自話,自編自導搞了個小朝廷,別人認不認不管,自個兒先把龍椅坐起來。袁紹憑借雄厚的實力,占據北方,覬覦天下,儼然帝王氣象,隨時準備取漢家天子而代之。在這樣一個朝綱崩塌、豪杰林立的亂世,政治權力成為列強們爭奪的焦點,大大小小的野心家也應運而生。
在膾炙人口的“煮酒論英雄”一節中,曹操對天下英雄來了個大起底。這些人到底算不算英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少在曹操眼里,多半都是“狗熊”。不過要說他們是野心家,想必沒有任何異議。請看:
……玄德曰:“淮南袁術,兵糧足備,可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辈傩υ唬骸霸B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毙略唬骸坝幸蝗嗣Q八俊,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為英雄?!辈僭唬骸皠⒈硖撁麩o實,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符乃英雄也?!辈僭唬骸皩O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毙略唬骸耙嬷輨⒓居?,可為英雄乎?”操曰:“劉璋雖系宗室,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為英雄!”玄德曰:“如張繡,張魯,韓遂等輩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掛齒!”玄德曰:“舍此之外,備實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毙略唬骸罢l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淮南袁術,河北袁紹,荊州劉表,江東孫策,益州劉璋,張魯韓遂,包括這張狂的曹操和裝傻的劉備,哪一個不是野心家?但要說英雄,則未必。在曹操看來,英雄的第一個要件,便是“胸懷大志”,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說白了,就是要有將天下納入囊中的野心。劉璋拒守西川,力圖自保,對外擴張的野心還不夠宏大,便被曹操嘲弄為“守戶之犬”。若劉璋之輩算是“守戶之犬”,普天下的人物在曹操眼中又算個什么東西?
“志在圖王”,這是《三國演義》中各種沖突的總根源。
當然,“圖王”是有層次之分的。曹操、袁紹、劉備這樣的人,圖的是雄霸天下;而更多的豪強們,則是擁兵自重,割據數州,獨霸一方。
在野心家的“第一梯隊”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董卓、袁紹、曹操和劉備這些人。這些野心家的性格、言行各個不同,小說所賦予的感情色彩也彼此有異。總體說,董卓是個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的獨夫民賊,作者對他是恨不食肉寢皮,持完全的否定態度;袁紹四世三公,出身高貴,但貴而不高,奸而不雄,是個優柔寡斷、不辨忠奸的昏庸之人。作品對他既有嘲弄,又有哀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態度有點曖昧;而曹操,既是權奸,又是梟雄,雖然缺德,卻智慧充盈,作者既愛又恨,又厭惡又欣賞,態度很復雜。唯獨劉備,是《三國演義》極力包裝和弘揚的人物,這位集雄心、道義、仁愛于一身的英明之主,才是作者心中最偉大的君王 。
董卓是《三國演義》中率先以“野心家”形象登場的人物。他在小說中所占篇幅不多,集中在前10回。第一回寫董卓大敗于黃巾軍,劉關張出手相救。誰知道董卓這狗東西不懂知恩圖報,問三人現居何職,玄德一曰“白衣”,董卓便報以白眼。這是個粗鄙無理的家伙。此后他率兵闖入京師,收羅英勇善戰的呂布為爪牙,肆無忌憚,廢舊主,立漢獻帝,專斷朝政,不僅“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威福無比”,而且絞死唐妃,鴆殺少帝,奸淫宮女,夜宿龍床。他挾持獻帝遷都長安,盡驅洛陽百姓,死于溝壑者,不可勝數。又縱軍士淫人妻女, 奪人糧食;面對政敵降卒,卓命于座前或斷其足,或鑿其眼,或割其舌,或以大鍋煮之。哀號之聲震天,百官戰栗失箸,卓飲食談笑自若。總之, 在羅貫中筆下, 董卓欺天罔地,滅國弒君,穢亂宮禁,殘害生靈,上欺天子,下虐生靈,形同禽獸,惡貫滿盈,人神共憤。被殺死后,看尸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為燈,膏流滿地。百姓過者,莫不手擲其頭,足踐其尸。
與其他野心家比,董卓信奉的,只有強力與蠻力。在政治上,他無視“民為邦本”的古訓,他的邏輯是“吾為天下計,豈惜小民哉”,與儒家的“仁政”理念背道而馳;在道德上,董卓不知廉恥,踐踏道義,不知敬畏,為所欲為;在能力上,董卓雖然狡詐,但又粗劣淺薄,與其權欲完全不成正比。
董卓是個純粹的“惡”,是“惡”的化身,不僅突破了政治倫理的底線,突破了人類道德的底線,也突破了人性的底線。這一點,將他與呂布一比,就很明顯了。呂布也是一個被否定的人,但小說在表現呂布殘暴無義的同時,偶爾也有人性的自然流露。呂布至少還能算是個“人”,比如他對貂蟬一見鐘情,甚至為了那一瞬間的“觸電”鋌而走險,這樣的呂布總算還能讓人感到一絲人的生機與氣息。而董卓,同樣是對待貂蟬,只有放肆的淫欲和粗暴的占有。在董卓眼里,貂蟬與天下人一樣,都是他的工具和玩物。
董卓不僅“惡”,而且對“惡”不加絲毫掩飾,他代表了最野蠻、粗鄙和強橫的邪惡勢力。這樣的人能走上政治舞臺的中心,為所欲為,足以說明這個時代的混亂與墮落。
袁紹是“官渡之戰”前最有實力的野心家。他出身世家,家族顯赫,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勢力很大。年少時血氣方剛,對國家有擔當精神,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高貴與氣勢?!笆J獭睂鄟y政,袁紹力主除惡務盡,斬草除根;董卓之亂,廢少帝,立陳留王。在群臣惶恐不知所措時,惟有袁紹挺身而出,斥責董卓謀反,幾乎與董卓刀劍相并,見情勢不妙才懸節于東門,奔冀州而去。
小說這樣描寫:
中軍校尉袁紹身出曰:“今上即位未幾,并無失德。汝欲廢嫡立庶,非反而何?”卓怒曰:“天下事在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汝視我之劍不利否?”袁紹亦拔劍曰:“汝劍利,吾劍未嘗不利!”兩個在筵上對敵。
面對如狼似虎的董卓,袁紹據理力爭,挺身抗暴,非英雄而何?因為對抗董卓的英雄行為,以及他顯赫的家世,袁紹被十八路諸侯推舉為討伐董卓的盟主,成了反擊董卓勢力的領袖人物。
袁紹據有冀州、青州、幽州、并州之地,帶甲百萬,廣有錢糧,聲震天下。但是,隨著勢力和事業的不斷擴張,袁紹在人格上的缺陷和才智上的匱乏,也逐漸顯露出來,并且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嚴重的災禍。
其實,早在對抗“十常侍”專權之時,袁紹已經暴露了其政治上的幼稚和淺薄。何進要盡誅宦官,太后不允。當時身為司隸校尉的袁紹便向何進進言:“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來京,盡誅閹豎?!贝私ㄗh被何進采納,結果引狼入室,誅了宦官,卻引來了更加邪惡和強悍的董卓。
相比之下,作為典軍校尉的曹操一開始就比袁紹高明。他主張用強力手腕解決宦官專權,但堅決反對讓地方豪強勢力引軍入京,可惜何進聽不進去。做了盟主后的袁紹,更是胸無大志,不思進兵;辦事不公,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偏袒袁術;為一個傳國玉璽,與盟軍先鋒孫堅鬧翻,幾乎火并,終使各路諸侯各懷異心,作鳥獸散。
曹操評價袁紹曰:
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
曹操與袁紹曾同朝為官,同舉義旗,在誅殺“十常侍”和抗擊董卓的戰斗中,并肩戰斗。曹操的感受和判斷,該算是知人之論了。袁紹缺乏政治大局觀、敏感性和決斷力,不能掂量輕重,往往因小而失大,注定成不了大事。
在用人問題上,袁紹心胸狹隘,昏招迭出。他手下的謀士田豐、沮授、許攸等人都是干練之輩,在軍國大事上屢有良謀,終因袁紹的無端猜忌及優柔寡斷而無所作為。更有甚者,偏信奸人讒佞之言,殺害忠良,直接導致了許攸的叛變和烏巢失守,終誤軍國大事。
袁紹私心很重,任人唯親。他坐鎮冀州, 讓長子袁譚出守青州,次子袁熙出守幽州,外甥高干出守并州。而袁譚、袁熙、高干等都是些無能之輩,不堪其任。又溺愛后妻劉氏所生幼子袁尚,并立袁尚為嗣,導致兩兄弟兵戎相見,自相殘殺,直接導致了袁氏家族的徹底滅亡。
袁紹一生,少壯時有膽略,敢作為;及至做了盟主,則貪求名譽,貪圖私利,逐漸淪為庸碌之輩。他的帝王之路之所以夢斷烏巢,除了對手曹操超級強大,也因為自己性格和才具上的欠缺。
在小說中,袁紹被賦予了一些與他的野心家身份不符的氣質與情調。小說描寫劉備謀士孫乾求救于袁紹,以解曹操之圍:
于是玄德修書一封,遣孫乾至河北。乾乃先見田豐,具言其事,求其引進。豐即引孫乾入見紹,呈上書信。只見紹形容憔悴,衣冠不整,豐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紹曰:“我將死矣!”豐曰:“主公何出此言?”紹曰:“吾生五子,惟最幼者極快吾意。今患疥瘡,命已垂絕,吾有何心更論他事乎?”豐曰:“今曹操東征劉玄德,許昌空虛。若以義兵乘虛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萬民,此不易得之機會也。惟明公裁之!”紹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必S曰:“何恍惚之有?”紹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異,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決意不肯發兵?!?/span>
面對大好軍機,他因小兒患癬疥之疾拒不發兵,坐失良機。作為一個政治家,實在是個不能原諒的失誤。就是因此次失誤,劉關張三兄弟失散,關公不得不降了曹操。以人性的眼光看,袁紹對親子的憐愛,可算感人至深,不僅“形容憔悴,衣冠不整”,而且連呼“我將死矣”,其真摯之狀,足以感人。《三國演義》寫愛子病痛或喪子之痛的有幾處,但像袁紹這樣發乎真情而見之于外的,罕有??上У氖?,戰爭、政治與人性是相悖的,于此也可看出袁氏政治上失敗的某些端倪。
對袁紹,《三國演義》常有恨鐵不成鋼的嘲諷、憐憫與同情。而對曹操,小說的態度更為復雜。原因在于,曹操本就是個復雜的人,很難用一串褒義詞或一串貶義詞來評價他。曹操有兩副嘴臉,處在兩個極端之間,如忠君與欺君、誠實與詭譎、仁慈與殘暴、義氣與不義、愛才與忌才、多智與愚蠢、超級自信與多疑善變、勇敢與膽怯、大公與利己等。有時候,他義正詞嚴,有時候口是心非;有時候慷慨激昂,有時候色厲內荏。這正是曹操雙重人格的鮮活體現。
如何理解這些矛盾呢?
其實,這些所謂的“矛盾”在曹操那里一點也不矛盾。曹操是個追求“事功”的人,他將“成事”放在第一位,而將“做人”放在第二位。他的“為人”變化多端,但追求“事功”的原則,卻貫徹始終,前后如一。
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將“做人”奉為人生的圭臬,傳統意義上的成功者,首先必須是人格道德上的典范。正是這一點,使曹操成了傳統文化語境中的一個另類與異數。曹操一心一意追求事功,將想做的事情做成,這是曹操一切言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無視一切政治、道德與人倫的限制,無視別人的感受,無視別人的褒貶,無所不用其極,完全超乎常人的預料和想象,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隨機應變。同樣是對待降將,有的定斬不饒,有的則寬懷大度,這看似前后矛盾,其實是統一的,統一在這個人能不能被曹操使用,用了是否合算。至于輿論如何評價(他可以泰然自若的調侃陳琳的檄文),道德上是否站得住腳(宣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是否合乎古圣先賢的教誨(如“以孝治天下”),那不是他考慮的事情,至少不是他考慮的主要問題。
曹操身上的那些忽黑忽白、亦正亦邪的矛盾,只是他言行在表象上的矛盾。作為一個自主、自負和專斷的人,曹操的性格、觀念和行事方式都很明確,而且始終堅定如一。
曹操是個典型的權奸,掌權、擅權和弄權是他的嗜好;曹操是奸雄,他雄才大略,志向高遠,目光超群,智謀過人,他將這些寶貴的才智都揮霍在搶奪和玩弄權力上,以實現自己吞天之野心。在這一點上,曹操與董卓并無二致。區別在于曹操的胸懷遠比董卓寬廣,眼光遠比董卓長遠,智謀遠比董卓精準而有效。對于政治、道德與人倫的律令,董曹二人都是蔑視的,但董卓只知道踐踏蹂躪,而曹操卻是富有智慧的加以利用。結果,董卓天怨人怒,眾叛親離,而曹操卻欺天罔地,瀟灑自如,進退有據。擺脫了各種律令和教條的枷鎖,曹操反而獲得了常人難以擁有的行動自由。比如孝道。曹操主張“以孝治天下”,并以此號令天下。陳宮臨死前,就曾以此激將曹操。
小說這樣寫道:
操曰:“今日之事,當如何?”宮大聲曰:“今日有死而已。”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宮曰:“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并無掛念!”操有留戀之意,宮徑步下樓,左右牽之不住,操起身泣而送之。宮并不回顧,操謂從者曰:“即送公臺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
顯然,陳宮的激將起了作用,看起來曹操落入了陳宮設計的圈套:你若殺了我的老母妻子,就宣告了你“以孝治天下”的虛偽。但換個角度看,曹操何嘗不是利用了陳宮所說的孝道呢?我殺你,因為你是我的政治對手,何況你自己也求一死,殺了你豈不是成全了你?你死后我養你父母,不正好體現了我曹丞相的寬懷大度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傳統美德,曹操贍養陳宮老母妻子的行為,為他贏得了許多尊重,贏得了更多的人心。不要說他的一干下屬隨員,就是讀者,也會因此舉而對曹操產生欽佩之心。
曹父被殺之后,曹操對“孝道”的利用真是爐火純青,天衣無縫。父親遭戮,曹操的傷感和憤怒不難理解,但作為野心家,曹操非常智慧地利用了家門的不幸,為搶奪覬覦已久的徐州,找到了義正詞嚴的理由。表面看,曹操攻伐徐州是為父報仇,其實他算的是政治賬,他對徐州早就垂涎三尺了。在徐州屠城中,曹操的殺戮行徑,完全暴露了其“孝道”的自私和虛偽:
(曹操)切齒曰:“陶謙縱兵殺吾父,此仇不共戴天!吾今悉起大軍,洗蕩徐州,方雪吾恨!”遂起軍殺奔徐州來。操令但得城池,將城中百姓盡行屠戮,以雪父仇。大軍所到之處,殺戮人民,發掘墳墓。
在攻伐殺戮中,曹操何曾想過有多少父母因他而喪生,有多少孩子因他而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機會!他殺害孔融的時候,連人家兩個不懂事的孩子都要一并誅滅,還奢談什么“以孝治天下”?
在招攬徐庶的事件中,曹操也嫻熟地利用了孝道。他劫持了徐母,將徐母作為誘餌,逼迫徐庶離開劉備,北上為自己效力。孝道是曹操手中的利劍,劍指之處,便是他的利益。
恰恰在這些地方,劉備顯示出一個真英雄的品質。請看小說中孫乾與劉備的對話:
孫乾密謂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盡知我軍中虛實。今若使歸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見元直不去,必斬其母。元直知母死,必為母報仇,力攻曹操也!”玄德曰:“不可!使人殺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絕其子母之道,不義也!吾寧死,不為不仁不義之事!”
此番對話,劉備的真誠與仁德得到了自然的流露。從軍國大事看,孫乾的分析頗有道理。若是換做曹操、董卓和呂布,他們會怎樣對待徐庶呢?但劉備秉著“堅決不為不仁不義之事”的做人原則,讓徐庶歸了曹營。當然,劉備的仁德也得到了回報,徐庶發誓終身不獻一計,他說到也做到了。
顯然,宣揚“以孝治天下”的曹操,與劫人之母的曹操,是同一個曹操;為父報仇的曹操與殺戮天下無數父親的曹操,也是同一個曹操。殺與不殺,孝與不孝,其實都服從于曹操實現野心的實際需要。
曹操讓人生厭,讓人恐懼,源于此;曹操運籌帷幄,逢兇化吉,也與此相關;曹操的智謀、膽識、胸懷、氣魄,與此都有關系。
正是如此,愛才如命、求賢若渴的曹操,手下會集了荀彧、荀攸、賈詡、郭嘉、程昱、劉曄、司馬懿等,可謂人才濟濟;他赦免了陳琳,因為陳琳確為人才;連許攸這敵營的謀士也來投奔他,為他獻策。但同樣是這個曹操,卻也殺了孔融、禰衡、楊修、荀彧,軟禁了徐庶。其實,才不才,用不用,殺不殺,都取決于曹操的實際需要。在曹操眼里,沒有“人”,只有“人才”,人才與鷹犬、走狗何異?都是工具罷了。當一個人淪為純粹的工具時,殺或不殺,都取決于主子的需要了。
曹操既慘無人道,有時候又富有人情味。他“割發代首”;征服了袁紹之后,減免北方的賦稅;他信任張遼這樣的降將;義釋關羽,三哭郭嘉,兩祭典韋,厚葬袁紹等,都超越了一般人的狹隘與苛刻。但也是這個曹操,殘暴無度,極端冷酷。在廢除董承集團時,他發現御醫吉平要毒害自己,便處以酷刑。
操問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有九指?!逼皆?“嚼以為誓,誓殺國賊?!辈俳腥〉秮恚厝テ渚胖?,曰:“一發截了,叫你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賊,有舌可以罵賊!”操令割其舌。
后吉平撞階而死。董承、吉平一案,各家大小共七百余人被殺。為了斬草除根,曹操帶劍入宮,弒董承之妹董貴妃。此時貴妃已懷孕五月,皇帝為之求情,也沒能讓曹操心軟。曹操之殘暴,竟能如此。
關于曹操,毛宗崗的評點最到位:
智足以攬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聽荀彧勤王之說,而自比周文,則有似乎忠;黜袁術僭號之非, 而愿為曹候,則有似乎順;不殺陳琳而愛其才,則有似乎寬;不追關公以全其志, 則有似乎義;王敦不能用郭璞,而操之得士過之;桓溫不能識王猛,而操之知人過之。李林甫不能制祿山,不如操之擊烏桓于塞外;韓侂胄不能貶秦檜,不若操之討董卓于生前;竊國家之柄而姑存其號,異于王莽之顯然弒君;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兒,勝于劉裕之急欲篡晉,是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
曹操不僅是奸雄,而且是“奇人”,是“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奇在何處?奇就奇在別人辦不成的好事,他都辦成了;別人作不到的壞事,也也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