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徜徉在北大燕南園，一路走來都是清風(fēng)拂柳，還不時為不知名的花兒駐足留步。穿過燕南園北面的石階，迎面相遇的是花神廟碑，這是兩座歷經(jīng)300多年春風(fēng)秋雨的蒔花碑，傳說是獻(xiàn)給花神的。

　　我想象著90年前，冰心輕盈的身影在春花間穿過。花神廟碑的近旁就是一個葳蕤蔥綠的園子，喜鵲們正享受著樹上樹下起起落落的快樂，一側(cè)的2層西式小樓安靜傾聽著喜鵲不知疲倦的喳喳聲。看見66號的門牌了，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冰心和吳文藻的家園。

　　這是當(dāng)年的新房。男主人最大的創(chuàng)意是請木匠在一樓書房的北墻做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其余室內(nèi)布置及庭院整修，全部都讓充滿審美情趣的冰心設(shè)計和操持。

　　冰心的客廳儼然成了散發(fā)著書香和文化氣息的閱覽室。清式茶幾和靠背椅后面的墻上，懸著四幅條屏；歐式壁爐上，則掛著西方的風(fēng)景照片。客廳里最多的還是書。他們訂了許多報紙與學(xué)術(shù)刊物，平時就擺放在一張半圓形的雕花紅木桌上，每當(dāng)朋友和學(xué)生們來訪的時候，往往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到這里，隨手翻閱一下新來的書刊。

　　冰心在院子里種植了不少花卉，丁香、薔薇、玫瑰……在清風(fēng)里，在晨光中，在月光下，在他們讀書寫作的余暇，可以隨時傾聽花語，呼吸帶著花香的空氣。一個丁香花開的日子，冰心喚吳文藻出來休息一會兒，他站在丁香樹前問：“這是什么花？”冰心幽默地笑答：“香丁。”吳文藻點了點頭說：“哦，香丁。”這是當(dāng)年66號小院中最風(fēng)趣的段子，這是一段書香伴著花香的日子。

　　“七七事變”后，日軍侵華的戰(zhàn)火在中國大地上蔓延。1938年，北京的高校南遷。7月的深夜，皎皎空中孤月輪，茫茫大地對月眠，燕南園66號的燈光依然亮著，照著不眠不休的主人。冰心看著熟睡中的8個月大的女兒，一邊快速地整理東西，熟悉的家一點點空曠起來，仿佛冬日的大樹，只剩下蒼勁的骨骼。從1929年新婚后雙雙搬入燕南園，到此時帶著女兒離開，冰心以燕南園66號為家已經(jīng)9年了。此去南下昆明，會是短暫的告別嗎？

　　1946年7月，冰心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家園。66號小樓還在，但當(dāng)年種下的丁香、紫藤、月季、玫瑰蹤影全無。樓里更是面目全非，臨走時她親手封好，藏在二樓壁柜里的幾十盒筆記和教材全部消失不見，還有精心包裝后存放在教學(xué)樓的15箱物品，也是片紙不存。原來，日軍曾闖入燕京大學(xué)大肆劫掠。

　　錐心的疼痛讓她淚如泉涌，她來到未名湖畔，綠柳輕揚，碧水清亮，塔影清俊，這里是永遠(yuǎn)的家園。她從午后坐到了傍晚，看到了那雪青色連著粉紫、連著橙色的晚霞彌散的天空，思緒隨著湖水流動蕩漾，“心里漸漸從荒涼寂寞，變成覺悟和歡喜，我還健在，我還能思想，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xué)，我會重建家園……”

　　時光流轉(zhuǎn)，世事變幻，冰心不僅重建了自己的家園，更是以愛和智慧建構(gòu)了精神的家園。巴金曾對冰心說：“有你在，燈亮著。”冰心留學(xué)美國時，曾經(jīng)委托表兄請梁啟超先生為她書寫了條幅：“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這是她從清代詩人龔自珍《己亥雜詩》中選出的詩句，此后無論是遠(yuǎn)涉重洋萬水千山，還是光陰荏苒幾十春秋，冰心始終將此條幅隨身攜帶，在哪里安家，就在哪里懸掛。這句話成為她自身氣度和品格的注解。在冰心的書房，常常能看到一只小白貓，冰心說：“它每天下午3點會跳上書桌討要魚干吃，不給不走，我在寫文章，它也不走。”冰心，擁有的是歷經(jīng)歲月風(fēng)雨沖刷后的淡定與從容，冰心的家，有著溫潤的文化，生動的典雅，風(fēng)趣的親切。

　　燕南園66號，歲月無法抹去往日的記憶，年年新春，歲歲新綠，每當(dāng)清風(fēng)吹過，風(fēng)動葉搖，葉葉蒼翠猶如往日的回憶，以愛和智慧建立的精神家園是永恒的。

　　不知不覺間，天際的蔚藍(lán)變得更加深邃了，燕南園66號沉浸在暮色中。“繁星閃爍著，深藍(lán)的太空，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沉默中，微光里，他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冰心的詩句在我的耳邊響起，我越過了時光的長河，看見了春水的漣漪和繁星的閃爍。仰望天空，大樹粗壯的主干上伸出許多細(xì)長的枝丫，細(xì)密地圍住了一枚銀白的小月亮。月亮猶如回望著過去的眼睛，而那密密匝匝的枝丫如同過往生活留下的痕跡。

　　（作者：王雪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