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這一概念,是玄虛﹑玄遠的意思,指的是立言玄妙與行事雅遠兩個方面,最早見于《老子·一章》:“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就是總天地萬物的一般規律“道”,它體現了萬物無窮奧妙的變化作用。王弼《老子指略》說:“玄,謂之深者也”。“玄學”的名稱最早見于《晉書·陸云傳》“云(陸云)本無玄學﹐自此談老殊進。”
玄學,作為一門學說,主要研究幽深玄遠的問題,是中國魏晉時期到宋朝中葉之間出現的一種崇尚老莊、揉合儒家經義,研究和解說《老子》、《莊子》和《周易》,而形成的一種唯心主義的哲學思潮。從而把《老子》、《莊子》和《周易》,稱之為“三玄”,而《老子》、《莊子》則被視為“玄宗”。由于是道家之學以一種新的表現方式,與世俗所謂玄學、玄虛實有不同,故又有新道家之稱,一般特指魏晉玄學。
一、玄學的演變
東漢末年至兩晉,是兩百多年的亂世。隨著東漢大一統王朝的分崩離析﹐社會危機日益尖銳,統治思想界近四百年的儒家之學也開始失去了魅力,傳統的價值體系開始崩潰,名教理論開始破產。士大夫受老莊思想影響,推崇黃老的“因循”原則,對兩漢經學的繁瑣學風、讖緯神學的怪誕淺薄,以及三綱五常的陳詞濫調普遍感到厭倦,于是轉而尋找新的"安身立命"之地,醉心于形而上的哲學論辯。這種論辯猶如后代的沙龍,風雅名士(以嵇康、阮籍為代表赫赫有名的"竹林七賢"恰是魏晉風度的化身),他們以出身門第﹑容貌儀止和虛無玄遠的“清談”相標榜﹐聚在一起,談論玄道,當時稱之為"清談"或"玄談"。
產生于建安游宴的魏晉清談更是玄學產生的搖籃。魏晉清談有兩個基本要素,一是求理,二是娛樂,而平等原則貫穿其中。當時清談的論題主要有圣人問題、德治與法治、人才標準、君父先后等,破除了天命論,認為人事為本,天道為末,君主無為而無不為。這些都對魏晉玄學思想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據清代學者趙翼《二十二史剳記》稱,清談之風始于魏齊王曹芳正始年間,何晏、王弼可以說是創始人,魏晉玄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有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向秀、郭象等。他們都是當時貴族名士,影響所及,便成一代風氣。《晉書》上所謂“正始之音”也正是指整個魏晉時期玄談風氣。社會各階層習《莊》之風蔚為大觀,按呂思勉先生的說法,此風一直到隋才慢慢停息。“帝王、貴戚、大臣、武夫、儒生、文人、藝士、婦女無不能之。余風又流衍于北。入隋乃息。”
玄學至東晉后不減反增更是風行,王弼《周易注》在南朝立于學官,南朝宋齊兩代的官方四學都包括玄學,梁、陳兩代又盛行講論“三玄”之風,因此,東晉南朝都應當是玄學的流行時期。關于唐代的學術,過去人們都說是兼行儒釋道三教。現在看來,唐朝的官方學術與民間學術應有不同,官方學術包括經學與道學,經學即五經及《論語》、《孝經》之學,其中《周易》用王弼注,《論語》用何晏的《集解》,這完全是玄學中《易》學的延續;唐代道學都尊崇《老子》、《列子》、《文子》、《莊子》四部書,這四部書都稱為經,這種道學可說是玄學中的老莊學的發揚光大。通常意義上說,一個時代思潮在宏盛過后便會日漸式微,即使留些余緒,也不過氣若游絲。而玄學思潮經歷幾百年的綿延,入唐后非但沒有衰退,反而取得新一輪發展的恢弘氣勢,不得不讓人加以深思。玄學至宋朝中葉之后,才逐漸被宋明理學所取代。
二、玄學的特點
玄學所探討的中心問題,仍可歸結為天人關系問題,主要有三大基本特點:
1.以“三玄”為主要研究對象,并以《老子》、《莊子》注解《易經》。但在形式上,它已經擺脫了兩漢經學章句箋注的繁瑣破碎;在內容上,則拋棄了經學思潮的“天人感應”的粗俗的目的論之論證。玄學家在多方面論證了道家的“自然”與儒家的“名教”二者是一致的,他們一改漢代“儒道互黜”的思想格局,主張“祖述老莊”,以道家為主調和儒道。
2.以辯證“有無”問題為中心。儒家的“禮法”、“名教”、“人道”等思想,雖然也是玄學所討論的內容,但其主旨卻是道家的,即強調崇高的是“無”、“自然”和“無為”。以何晏、王弼為代表的玄學貴無派把“無”作為世界的根本和世界統一性的基礎;崇有論者裴頠、楊泉等則認為有是自生的,自生之物以有為體。
3.以探究世界本體為其哲學的基本內容。玄學內部有許多的派別,如貴無派、崇有派、獨化派等。貴無派把“無”當作“有”的存在根據,提出了“以無為本”的本體論思想;郭象則主張獨化說,認為“有”是獨自存在的,不需要“無”作為自己的本體。玄學家用他們的老、莊思想來注解儒家的《論語》、《周易》,對已經失去維系人心作用的兩漢經學作了改造,建立起了“以無為本”的哲學本體論。玄學的出現大大推動了中國哲學的發展。
三、玄與道的結合
魏晉玄學是精致的形而上的哲理玄思,而當時的道教可謂是通俗的信仰和實踐的操作,這二者構成了互為表里的關系,可見,道教與玄學的結合已有相當的深度。對此,湯用彤早已指出:“中華方術與玄學既俱本乎道家自然之說。漢魏之際,清談之風大盛,佛經之譯出較多,于是佛教乃脫離方術而獨立,進而高談清凈無為之玄致。其中演變之關鍵有二要義,一日佛,一目道。由此二義,變遷附益,至魏晉之世遂進為玄理之大宗也”,牟宗三先生也說過:“道家工夫自心上作,而在性上收獲。無論是'不離于宗’之天人,或不離于精不離于真之至人、神人,皆是從心上作致虛守靜之工夫。從此作虛靜渾化之玄冥工夫,始至天人、至人、神人之境,而養生之義亦攝于其中矣。”這一論斷甚為精透。道家本體的實體性、實在性,透過養生、長生說即可轉化為神仙術。他又說:“通過修煉之工夫而至長生,成仙,則是順道家而來之道教,已發于第二義。當然第二義亦必通于第一義。”這是哲學與宗教的差別。由修行或服藥登仙,是人為的,而非自然的自化內化。不過,把玄學與道教的關系視為哲學與宗教,這只具有相對的意義。
玄學重在通過語言文字認識事物的方式來認知世界,而道教重在通過實踐修煉認識事物的方式來證知世界,二者的終極目標都是形而上的哲理和信仰。道教當時也出現了頗有哲理意味的著作,如《周易參同契》、《抱樸子》等,這決定了道教與魏晉玄學之間不可能完全沒有相互影響。例如,葛洪在《抱樸子·用刑》中說:“世人薄申韓,嘉老、莊之誕談……道家之言,高則高矣,用之則弊,遼落迂闊。”這里抨擊的對象就是魏晉玄學,說明葛洪對魏晉玄學并非不知情。而葛洪對這王充、揚雄的玄學思想頗為欣賞,都有極高的評價,這說明葛洪對玄學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持贊成態度的。按《晉書》卷七二《葛洪傳》和劉知幾《史通·序傳》的觀點,葛洪也是玄學的著名清談家之一。
四、玄與佛的結合
東晉時期,佛教開始大為盛行。為了擴大佛學在本土的影響力,佛教逐附會玄學,以玄學語言闡述佛理傳教,以至于玄學與佛學相互影響,佛學者談玄,玄學者論佛,成為一時風尚。由此,佛教便蓬勃發展起來,。
佛教在東漢傳入后,首先被附于黃老之家,“佛教在漢世,本視為道術之一種,其流行之教理行為,與當時中國黃老方技相通。”魏晉時代,老莊的玄學特盛,佛學則依附于玄學。南北朝時期佛教才逐步獨立,至隋唐方高度發展并形成各種宗派。
佛教般若思想大約是兩晉之際傳入中國的一種思潮,佛教徒借玄學的概念、命題來闡發自己的思想,以便使這種思想更容易更迅速地進入上層統治階級和士人階層。“般若之學大行,談玄說妙。最可稱道者為羅什之東來,法顯之西行,道安之領袖群倫,羅什之大開譯業。什之門下十哲四圣,都是當時精研老莊的第一流學者。”但是,由于過多地使用老莊玄學概念、命題去比附譯解般若經典,則使佛學在某種程度上被玄學化了。東晉時期,佛教內部因對般若思想理解不同而出現了所謂“六家七宗”的爭論。僅就《高僧傳》中的僧人就有支遁、道安、僧肇、佛圖澄等64位名僧都有極高的玄學水平。從中不難看出東晉南北朝玄佛合流的盛況。
從僧肇道生以來,中國佛教哲學體系與玄學的關系尤為密切。從概念到命題,從結構體系到思想方法,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佛教受玄學的影響和對玄學的發展。“這種影響從形式上看,主要表現在使用概念范疇和所討論的問題上,兩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從思想方法上看,六家七宗都比較注重義理探討,反對執著文句,這與玄學的得意忘言也是一致的;從思想內容上看,貴無、崇有和獨化的思想,幾乎對般若學各家都發生了影響”。在堅持佛教基本立場、觀點與方法的同時,禪宗又將佛教的思想與傳統的思想,特別是老莊玄學的自然主義哲學與人生態度以及儒家的心性學說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哲學理論與修行解脫觀。
中國化佛教肯定了真實無妄的本體世界的存在,突破了印度佛教的范圍,彌補了印度佛教的邏輯斷裂,使其認識得以進一步的深化。就此而論,佛教教義只有在中國化佛教中才真正走向了圓融之境,達到了佛教對宇宙人生認識的最高水平。
東晉時,玄學家雖然精通佛教,卻不在注老莊列中運用佛教理論。南北朝道教也開始大量吸收老莊玄學理論構建神學。玄學衰落后分別被道教、般若、理學、禪宗所繼承。
玄學產生于魏晉盛行于隋唐,這和當時的社會有著密切的聯系。魏晉那段時間,天下大亂,所以文化上比較繁榮。一般天下大亂時,思想上就會出現百家爭鳴。有一句話可以概括玄學的特色:隋唐精神,魏晉風骨。這兩方面原因加在一起,注定玄學,既帶有神秘深奧的一面,起著滿足精神世界、慰藉心靈的作用,同時對中華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是中國先秦之后又一次思想碰撞融合。
根據唐代官方學術新舊《唐書》和《唐會要》的記載,唐朝將《老子》、《列子》、《文子》、《莊子》等書,這些書尊崇為“真經”,與道教的經典系統并不吻合。其實,唐朝的政策除了尊崇道教及儒佛之外,還有崇尚“三玄之學”這一項。唐代官方的經學以《易》學居首,《易》用王弼注;唐代的道學以《老子》為首,《莊子》次之,《老子》注釋依歸于重玄之義,《莊子》的郭注則是玄學的代表作。在這里,“易老莊”仍是最重要的經典系統,“易老莊”的學問兼有玄學和與玄學接近的重玄學,與南朝的“三玄”之學實際上很相似。這就是說,玄學的歷史較之以往學人的估計更為長久,這段歷史不但應當包括南朝時期,還應包括中國人引為驕傲的繁榮的唐代。唐朝官方的基本思想,大致上介于玄學與重玄學之間,可用三玄之學一詞來涵蓋。唐朝官方之兼行三教,并不是用道教的仙學來充當核心思想,而是用玄學或重玄學的哲理及政治理論來充當靈魂。三教合一的文化層次是在表面的,更深層次的文化融合乃是玄學或重玄學的儒道合一。在戰國以前,儒道本是同源而生,在東漢以后融合于玄學的旗幟下,在唐代又促成更大規模的三教融合,使中國文化進到歷史上的繁榮的頂點。對這輝煌的思想史,我們是不能不予高度的評價。
總的來說,魏晉玄學是當時一批知識精英,在正統的儒家信仰發生嚴重危機后,為重新尋找新的精神家園,跳出傳統的思維方式,對宇宙、社會、人生所作的一種哲學反思,帶有很強的思辨性。在中國哲學史上,它是第一次企圖使中國哲學在老莊思想基礎上,把儒道兩大家結合起來的極有重大意義的哲學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