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澤克
譯｜藍江
摘自｜《讀黑格爾》
在其最敏銳之初，這種對立統一出現在自我意識中，即統一在思維主體之中：
抽象地講，惡意味著以一種切斷我與普遍性（即理性、法律、精神的決定性）的方式將我自己單一化。但伴隨著這種分離，出現了為自身的存在，并首次出現了普遍的精神、法律——應該是什么。因此，并不是說/理性/考慮與惡有外部關系：它本身就是惡的東西。[
《圣經》不也是這么說的嗎？蛇向亞當和夏娃承諾，通過吃知識樹上的果實，他們將變得像上帝一樣；而在兩人吃了之后，上帝說：“看啊，亞當已經變得像我們一樣了”（《創世紀》3：22）。黑格爾的評論是“所以蛇沒有撒謊，因為上帝證實了它所說的話”。然后，他繼續拒絕了上帝所說的是帶有諷刺意味的說法。
認知是靈性的原則，而這……也是治愈分離的傷害的原則。正是在這個認知的原則中，提出了“神性”原則。
主觀知識不僅僅是選擇惡或善的可能性，“它是使人成為惡的思考或認知，因此，思考和認知/本身就是惡，而且，因此這種認知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它是惡的來源。”[3]人們應該這樣理解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象學》中的說法：惡是目光本身，它感知到周圍到處都是惡：看到惡的目光把自己排除在它所批評的社會整體之外；這種排斥是惡的形式特征。而黑格爾的觀點是，善只有通過對惡的這種原始/構成性選擇才作為一種可能性和責任出現：當我們在選擇了惡之后，意識到我們處境的完全不充分時，我們就會體驗到善。真理和錯誤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真理不是簡單的片面要素的綜合，這些片面要素本身就被抽象地認為是錯誤。對黑格爾所說的通向真理的道路（充滿了錯誤和僵局）是真理本身的一部分的明顯解讀是，真理不僅僅是最終結果的骷髏地，而是通向它的活的過程——但這種解讀是深刻的錯誤，即使黑格爾的一些段落聽起來證實了它。這里有一段話為這種解讀提供了依據：
這整個運動構成了積極的東西（在它）和它的真理。因此，這個真理也包括否定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假的東西，如果它可以被看作是人們可以從中抽象出來的東西的話。相反，必須把虛無縹緲的東西看作是必不可少的，而不是把它看作是固定的、與“真”分離的、不知躺在哪里的東西，就像把“真”看作是另一邊的、肯定性的和死的東西一樣。表象如滄海桑田，若生若死，它本身并若生若死，而是“本身”，并構成真理生命的實際性和運動。
然而，這樣的解讀錯過了黑格爾的要點所在：真理不是片面要素的綜合（比如：既不是無節制的個人主義，也不是有機的社會統一，而是為自由個性提供空間的統一），它只有在我們走到極端片面性時才會出現。讓我們以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一章中描述信仰和啟蒙之間的沖突的方式為例。每種立場都有自己的真理：信仰制定了一個致力于共同精神實質的信徒群體；啟蒙指出，每一種這樣的實質只有通過致力于它的個人的不斷活動才能保持活力。每種立場都忽略了相反立場的真理。信仰把精神實質當作一個獨立于其信徒而存在的本體；啟蒙則把精神實質降低為個人的最終任意建構，而忽略了對實質的參照是如何構成負責任的倫理個體的共同體的。但黑格爾的觀點是，這兩種片面的 “偏離”都是必要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闡明它們的真相：不存在雙方可以在相互承認中共存的秩序，不存在將兩極升華為雙方都被綜合的更高的統一體。隨之而來的是地形的改變，進入一個不同的、同樣片面的概念（功利主義，然后以革命的恐怖而告終），從那里我們進入一個道德領域，最后發生和解——但是，同樣，不是作為一個新的肯定性的政治或倫理秩序：我們進入另一個層次，即絕對的層次（宗教、藝術和哲學）。而在這個層面上，所有的矛盾和緊張都被重現了，它們在一個新的層面上重新出現——怎么出現的？
電視劇《彌賽亞》（邁克爾·佩特隆尼（Michael
Petroni）Netflix
2019）直接涉及這個話題。該劇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在不久的將來突然出現在中東，通過宣稱自己是彌賽亞來號召追隨者，并施展看似真實的神跡（起死回生、水上行走……）——他真的是上帝的使者還是一個危險的騙子，其目的是將世界地緣政治秩序的脆弱平衡撕碎？這個系列的有趣之處在于它的天真直接：一個新的彌賽亞的出現并沒有被用作借口來引出地緣政治和文化的緊張關系（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世俗主義者和原教旨主義者之間，等等）；它的重點是信仰本身（超自然的奇跡會發生），這種信仰所意味著的一點理性。理性主義者在這方面最愿意讓步的是一種善意的懷疑主義——例如，當黑格爾談到奇跡時，他說奇跡是否真的會發生并不重要，也就是說，如果自然規律真的可以在某些選定的點上被打破，真正的“奇跡”是人類思想本身，通過它我們將自己提升到自然之上。在他著名的獲獎演講中，哈貝馬斯表達了他對這種簡單解決方案的懷疑：他對宗教人士明顯的瘋狂感到好奇，他們從字面上相信，他們的信仰不能簡單地通過翻譯成一些表演性或隱喻性的概念內容的方式來消解——基督不是一個隱喻，2000年前真的有一個人在這個地球上行走，他是上帝的兒子……雖然哈貝馬斯很欣賞布蘭頓，但后者對黑格爾的現象學的解讀也遵循了啟蒙翻譯的路徑。
圣靈實際上是信徒的認識共同體，上帝-父在基督里的化身只是一個感性的涂層，即永恒的理念只通過個人而存在，他們的活動使其保持活力（物質是主體這一哲學主張的宗教版本），等等。然而，如果仔細閱讀黑格爾關于基督教的思想，他就不能淪為這樣的翻譯。困擾他的謎團是：但為什么一般的見解，即“上帝”是我們精神物質的天真代表，我們（如果不是創造，那么至少是）讓上帝活著，還不夠？為什么上帝必須在一個人的即時性中化身為自己？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關于黑格爾中“頑固的直接性”的模糊狀態，同樣的謎團也出現在他對君主制的推論中：當然，他非常清楚馬克思的教訓（國王是國王，因為人們把他當作國王，他們不把他當作國王，因為他本身就是國王）和拉康（瘋子不僅是認為自己是國王的乞丐，也是認為自己是國王的國王）。國王的魅力并不源于他個人的某種神秘屬性，它是他的臣民如何對待他的一種表演性效果（“反思決定”）。
那么，為什么需要一個國王呢？如果一個理性的國家是調節社會調解的整體，為什么這個整體只有在它化身為一個人的時候才變得實際，這個人不是通過調解的艱苦工作來創造自己，而是在他身體的直接性中，就是國家，就是社會調解的整體？國王是“無限判斷”的另一個案例，是最高和最低、精神整體性和身體直接性的直接重合——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只有在這種對直接性的最終反轉中，我們才會從理解到理性，這種反轉是抽象理解的最難點。
因此，回到《彌賽亞》，以適當的黑格爾方式處理該系列提出的替代方案（他是否是真正的彌賽亞），是在其上添加另外兩個相互關聯的選項。首先，為什么要進行選擇（在真正的彌賽亞和邪惡的操縱者之間）？如果他兩者都是——真正的神圣使者，因此也是邪惡的代理人呢？第二，如果我們把選擇權置換到他身上——如果他自己并不真正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彌賽亞還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操縱者呢？而這兩個附加選項之間的聯系是，他之所以邪惡，正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再次，視差是不可或缺的，它只能被取代，永遠不會被拋棄。
這就把我們帶到了布蘭頓在處理倫理實體時忽略的另一個問題：在這個個實體之內分離的視差性的區分。當布蘭頓把他的“讓其清楚”的座右銘應用于習俗（Sitten）領域時，他奇怪地忽略了關于習俗的基本事實：它們只是作為隱性的，也就是說，只要它們沒有被明確制定和直接假定為規則。例如，禮貌是關于一個人被期望做什么，關于策略，而不是關于一個人被嚴格要求做什么。政治正確的問題就在于此，它試圖使規則（關于性、宗教、種族……的關系）變得一清二楚……這種做法有可能破壞我們生活的倫理實體。我們得到的不是活生生的風俗結構，而是孤立的個人的完全疏離，他們冷酷地計算著他們所遵循的規則，以便在政治正確的勇敢新世界中生存……走向極端，“讓其清楚”的熱情最終導致了一個錯位的空間，在其中，我對我所做的事情的反思意識作為一種物神，使我能夠繼續做下去。正如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所說，這就是犬儒理性的公式：他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們仍然在做。
為了有效地發揮作用，實體的實質必須是分裂的，它必須暗示自己固有的越軌行為，它必須包含某種元規則（meta-rules），規范明確的公共規則如何能夠（以及不得不）被違反。在傳統的漁業團體有一個習俗，當一個漁民帶著滿滿一船的魚從海上回來時，一個鄰居幫助他卸下戰利品并把它搬到家里。工作完成后，漁夫向鄰居提供一包魚，作為對后者幫助的回報。現在的習俗是：為了說明他幫助漁夫并不是為了回報，鄰居堅持要為這包魚付給漁夫錢；漁夫不要錢，然后進行談判，這就變成了標準的市場討價還價——買方堅持要高價，而賣方只準備為他的產品接受一個更低的金額。達成的妥協往往是鄰居給漁夫一筆最低限度的錢，這純粹是一種象征性的價值……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則維持明確內容的出色例子。
布蘭頓在這里忽略的另一個方面是雙重造假的邏輯，這也是人類語言的特點。讓我們以臭名昭著的《錫安協議》（Protocols of Zion）為例：令人信服的是，它們是由俄羅斯帝國的特務機關編造的——文本中的許多事實錯誤已經毫無疑問地表明，這份協議是假的。但是一些反猶主義者仍然堅持他們的說法，即《錫安協議》是真的，他們對文本中存在錯誤這一明顯的指責的回答是：“猶太人自己引入了錯誤，以使其成為真實。猶太人自己寫入了錯誤，讓其他覺得《錫安協議》是假的，這樣，外國人就不會認真對待它們，而那些知情者就可以在和平中將該協議作為指南，不受懷疑……這種令人厭惡的論證方式所調動的是一種雙重造假的邏輯，它只在人類的符號空間中起作用。俄羅斯特工機關只是試圖把假貨當作真理來售賣，而猶太復國主義分子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把真相本身掩蓋/呈現為假貨、贗品，以化解批評的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