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超越社會加速嗎?
——讀哈特穆特·羅薩的《新異化的誕生》
藍 江
“今天的時代是一個加速的時代!”
2005年,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掌門人阿列克斯·霍耐特的高足哈特穆特·羅薩完成了他作為社會批判理論繼承者的宏篇論著《加速:現代時間結構的改變》(Beschleunigung. 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kturen in der Moderne),與其恩師關注承認的政治哲學不同,羅薩更關注新近現實的社會加速現象,如在《加速》一書中,他提出:“加速就是現代性的一個構成部分,在'晚期現代性’中它跨越了批判的門檻,一旦跨越了這道門檻,無法再滿足社會同步與社會整合之間的協調的要求。”在這個基礎上,羅薩提出自己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要擺脫法蘭克福學派今天日益與新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妥協的立場,通過社會加速批判,讓法蘭克福學派重新回歸到批判理論的地基之上。不過,嚴格來說,《加速》一書仍然是一本詰屈聱牙的學院派著作,無法在那些老生常談的經院哲學式術語中將羅薩充滿活力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日常生活的特征表達出來,更無法讓這種新的批判理論被世界的普羅大眾所接觸。因此,為了讓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有一個大眾化的地基,哈特穆特·羅薩專門撰寫了《加速》的通俗版,他將這本通俗版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命名為:《加速與異化:晚期現代時間的批判理論》(Beschleunigung und Entfremdung: Entwurf einer kritischen Theorie sp?tmoderner Zeitlichkeit),有趣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引進這本書的時候,將這本書的中文版書名改為《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感覺這個中文標題,更切近羅薩在書中想表達的東西。
首先我們遇到的問題是:什么是社會加速?當我們坐在高鐵上,以每小時近400公里的速度飛馳,早上從北京出發,中午就可以抵達上海。當我們在海外旅游的時候,在盧浮宮或黃石公園拍攝的照片,可以第一時間用網絡傳遞給國內的親友看。速度的加快帶來的不僅僅是生活的便利,也有加速帶來的高速運動也造成了現代人的眩暈感,將人們從熟悉的環境中連根拔起,他們的周圍不再有熟悉的環境,當一個社區剛剛穩定下來,馬上又被新的環境所取代。當社會的加速變動帶來的不僅僅是外在環境的變遷,也帶來了現代人越來越陌生和疏離,這種疏離感已經成為加速運動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常態,我們的肉身和精神,不得不隨著高速運轉的社會節奏來運動,我們沒有了自己的旋律,沒有了自己的節奏,只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隨著社會加速運動的機器一起運轉,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眩暈已經成為了我們今天生存最基本的感受。這或許正是哈特穆特·羅薩將今天處于社會加速運動的人的存在稱為“新異化的誕生”的原因吧!
實際上,馬克思早就指出,從中世紀進入到資本主義社會的過程,就是一個典型的社會加速過程。與之前的社會形態不同,資本主義正是依靠這不斷的技術革新,不斷的加速生產,從而一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另一方面將資本主義及其制度鍛造成永恒的神話。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就曾指出:
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
馬克思揭開了資本主義的神話的奧秘。資本主義并不像蘇格蘭啟蒙運動宣傳的那樣,代表了一種永恒的政治制度,更不像當代的一些政治哲學家的說法,資本主義或現代性的誕生意味著歷史的終結,人類體制達到了完美境界。資本主義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什么一勞永逸式的安定和靜謐,而是在不斷的生產、交換、消費、分配的加速循環中,追求利潤的加速增殖。資本主義的現代性,用一種加速運動,掩蓋了它在政治和社會層面上的孱弱,當巨型機器的轟鳴,電氣化鐵路的鋪設,電報電話的廣為使用,社會和政治被綁在了資本主義經濟周期性變化和技術的迅猛革命的軌道上。
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為世界不僅帶來的是景觀和空間上的劇變,而且,這種變化也體現在變化的節奏和速度上。因此,速度與加速,成為了哈特穆特·羅薩理解現代性的主題。在導論中,羅薩就提出了一個經典的命題:“現代性就是速度”。19世紀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處在一個連續不斷加速運動的判斷,在今天仍然有效。正如意大利工人自治主義學者保羅·維爾諾(Paolo Virno)判斷說:“我們已經不能再合理地談論穩定型社會了,在今天的世界上,劇烈的變化雖然不能顛覆傳統和重復性的生活形式,但是讓個體以及逐步適應生活習慣不再固定不變,適應猛烈的變化,他們總是能遭遇到非同尋常和出乎意料的東西。那么,他們隨時隨地都會看到一個不斷革命變化的現實。”在當代大數據和智能技術越來越完善的時代里,現代性的加速運動越來越顯著,今天的世界發生巨變的時間周期越來越短,在資本主義早期需要一百年完成的變化,在今天,或許也就是三五年的時間,這種加速的變化頻率,迫使像哈特穆特·羅薩這樣的思想家從批判理論的角度來思考社會加速的問題,正如羅薩所說:“社會加速造就了新的時空體驗,新的社會互動模式,以及新的主體形式,而結果則是人類被安置于世界或被拋入世界的方式發生了轉變,而且人類在世界當中移動與確立自身方向的方式也發生了轉變。當然,這本身無所謂好壞。這只是一種發展現狀,一種社會哲學至今完全忽視的發展現狀。”
準確來說,羅薩所歸屬的法蘭克福學派從一開始,就對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的加速傾向給予了高度關注,不過,對于早期的法蘭克福學派來說,技術帶來的加速運動就是資本主義的同謀,其中的工具理性傾向,進一步剝奪了人的健全性,讓人在異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啟蒙辯證法》中,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就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這種用技術來加速控制人類的現代理性的暴政:“啟蒙的本質就是一種抉擇,并且不可避免地要對統治進行抉擇。人們總是要在臣服自然與支配自然這兩者之間作出抉擇。隨著資本階級商品經濟的發展,神話昏暗的地平線被計算理性的陽光照亮了,而在這陰冷的光線背后,新的野蠻的種子正在生根結果。在強制統治下,人類勞動已經擺脫了神話,然而,也正是在這種強制統治下,人類勞動卻又總是不斷落入神話的魔力之中。”在兩位作者看來,啟蒙帶來的不一定是人類的解放,由于工具理性逐漸將單一化標準施加在人類身上,人類勞動的靈動在機器式的加速運轉中變成了僵硬的運動。在本雅明看來,機械復制的時代,也是靈韻消失的時代,冷漠的機器代替的手工技藝的魅力,現代性的祛魅將人類的生活節奏帶上了一個無法再減速的軌道,人們無法在靜謐而悠緩的節奏中自由自在的完成對世界的創造。
更關鍵的是,在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思想家們看來,這種科學技術的進步,并不足以帶來人類的自由和解放。相反,它讓資本主義及其統治者更容易掌控權力,更更便利于利用高速運轉的機制為自己贏得權威和利潤。另一位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馬爾庫塞在其代表作《單向度的人》中就控訴了科學的高速運動帶來的政治后果:
發達工業社會和發展中工業社會的政府,只有當它們能夠成功地動員、組織和利用工業文明現有的技術、科學和機械生產率時,才能維持并鞏固自己。這種生產率動員起整個社會,超越和凌駕于任何特定的個人和集團利益之上。機器在物質上的威力超過個人的以及任何特定群體的體力這一無情的事實,使得機器成為任何以機器生產程序為基本結構的社會最有效的政治工具。
不難看出,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在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同時,也將幫助現代社會實現加速飛躍的科學技術一起判斷為資本和統治的同謀,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于起到社會加速運動的科學技術,保持著質疑和排斥的態度。他們面對機器和工業文明帶來的巨大變化的態度,事實上就是一種“大拒絕”,正如馬爾庫塞大聲呼告:“在這一點上,必須提出一個強烈警告,即提防一切技術拜物教的警告。技術拜物教近來主要表現在馬克思主義對當代工業社會的批評中,即主要表現在對技術人員,'技術愛洛斯’等在未來具有萬能作用的想法中。”因為,在馬爾庫塞看來,正是技術讓資本和政治統治具有了更強大的力量,在一個高速運行的軌道上,在一個只有單一標準的現代工具理性的尺度下,現代人實際上沒有了反抗的可能性,除了與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現代人沒有任何現實可能,讓現代社會這臺巨大的加速運轉的機器變得緩慢下來,甚至停頓下來。在早期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者看來,我們都是被綁架在這艘加速運行巨輪的無辜的乘客,船長尤利西斯雖然用巨大的理性法則幫助現代人拒斥了塞壬歌聲的蠱惑,但也同時排斥掉了我們所有逃離這艘鐵甲巨輪的可能性,我們身家性命都被綁縛在這艘現代性的巨輪上,而尤利西斯船長將自己綁在桅桿上用理性的聲音吶喊,讓每一位水手都推動著這艘巨輪的加速前進。
慢下來!停下來!眩暈的身體幾乎讓我們嘔吐出我們的靈魂。這幾乎就是法蘭克福學派一系批判理論最主要的線索,他們需要的是一種否定的權利,需要通過否定,找到啟蒙現代性之外的曼那(mana)的節奏,我們似乎看到了卡梅倫導演的《阿凡達》中,用巫術和曼那精神抵抗著機械化和數字化的現代文明的入侵,這或許就是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式的理想。即便到了哈貝馬斯(他已經不那么信任巫術式的曼那旋律,也不再信任塞壬的歌聲能拯救蒼生)那里,這種對于技術的疑慮仍然沒有消失,他仍然質疑道:“在技術高度發達的社會狀況下,為什么國人的生活仍然決定于職業勞動的命令,決定于成就競爭的倫理觀,決定于社會地位競爭的壓力,決定于人的物化價值和為了滿足需要所提供的代用品的價值,為什么制度化的生存斗爭、異化勞動的戒律,扼殺情欲和美的滿足行為,都受到了保護。”盡管哈貝馬斯相對于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在對于社會加速的技術和文化在態度上已經略為緩和,但哈貝馬斯仍然不信任社會加速的發展模式,他更主張通過溝通與協商,來平衡政治權威對技術理性的濫用,從主體間性角度來遏制社會加速的不良發展,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哈貝馬斯用一種協商和交往來遏制難以駕馭的加速度(而且他認為是可能的),取代馬爾庫塞的“大拒絕”態度。但是,哈貝馬斯仍然需要在技術理性之外塑造一種公共理性,來平衡加速運動的眩暈效果。
然而,無論是馬爾庫塞的“大拒絕”態度,還是哈貝馬斯的協商性的公共理性,都沒有真正能阻止現代社會加速運動的車輪。進入到數字化時代之后,社會加速進入到一個全新的量級。與自己的老師關心社會承認問題不同,羅薩將注意力轉移到這種現實的加速運動之上,因為羅薩認為,對當代數字化時代的加速運動的關注,能夠讓法蘭克福學派重新返回到批判理論的軌道上,盡管是經過他重新闡釋的批判理論。在羅薩看來,“現代社會是由一種嚴密的時間體制所管制、協調與支配的,而且這種時間體制完全不具有什么倫理觀念。”換句話說,羅薩從一開始就排斥了馬爾庫塞或哈貝馬斯的方案,因為他們都是外在于技術的批判,同時也是外在于社會現實的批判,即便是哈貝馬斯(他對社會加速體制的抵抗,仍然是在這個加速體制之外形成一種可以外在地遏制加速運動的公共理性)。羅薩的態度是,根本不存在一個可以讓我們離開,建立一種主體間交往關系的真空環境,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其實被一個巨大而看不見的時間體制管制、支配與壓迫,而且這種時間體制并不是政治性的”,也正因為它不是政治性的,主體間的協商政治根本無法作用于時間體制。在羅薩看來,真實的邏輯是,是時間體制架構了我們的交往關系,而不是交往關系決定著時間體制,我們只能在時間的加速旋律之中運轉,即便我們以主體間的關系鏈接成一個巨大的網絡,我們仍然在時間體制之中。阿波羅的金色戰車不會和我們協商什么,時間的車輪永遠會無情地從我們的肉身和精神上碾壓過去,唯一不同的是,這個車輪碾壓的周期會越來越短暫,速度也越來越快。
這就是當今社會加速的真實寫照,尤其在進入到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技術彌散在世界當中時,我們實際上沒有太多的選擇,當人工智能技術和區塊鏈技術宣布一個時代即將過去的時候,我們是否真的有權力挽回一個終將流逝的時代?或許,我們手中的手機在下一個十年,就會像BP機一樣成為歷史的文物,成為被加速時間所拋棄的物。物可以拋棄,那么人呢?我們自己是否也會迅速被這種令人眩暈的加速度所拋棄?新技術的更新是否讓更多的個體淪為無用的身體存在?這或許就是羅薩需要向我們回答的專屬于這個時代的問題。
盡管法蘭克福學派的榮光不再,社會研究所已經很難再涌現類似于霍克海默、阿多諾、本雅明、馬爾庫塞、哈貝馬斯這樣的大師級人物,社會批判理論也很難重返二戰之后的聲名,但是這些都不等于社會批判理論已經山窮水盡了。正如羅薩所說,社會批判理論的魅力并不在于它創造了什么普世性的理論,也不在于它掌握了什么永恒的真理。批判理論也好,否定的辯證法也好,交往理論也好,甚至承認理論也好,它最終指向的都是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我們在大地上的生活,如何在無法逆轉的歷史洪流中為個體的生命找到一處可以棲身而暇的居所。在這個意義上,羅薩領悟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精神,回到批判理論,就是要回到對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現實的鞭辟入里的剖析,讓我們生命在冰冷的現實中找到一絲溫暖。
真正的問題在于,按照科學技術的許諾,在加速之下,我們應該變得更愜意,更輕松,但為什么我們今天反而感到累得喘不過氣來?我們并沒有隨著速度的加快,享受一個更為便捷的生活,相反,我們受到了時間節奏的奴役,越發達的城市,生活節奏越快,人們也更為忙碌。為什么會這樣?羅薩發現,“人們期待一種科技加速與生活步調的反轉關系,也就是希望通過科技加速來釋放大量的時間資源,使人們有更多的時間能自由分配。”但實際上,這種冀望會落空,落空的原因恰恰在于“社會加速在晚期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再需要外在驅動力的自我推動系統”。簡單來說,羅薩認為,科技加速不僅僅帶來是某一項產品或某個生產環節的單一加速,一旦某一環節發生的加速,意味著社會結構及其決策都會全面加速。當全球互聯網在世界上鋪開的時候,受限于時差和傳播速度的變化,上海的股票交易所和紐約的股票交易所之間的關聯度是非常小的,一個在上海進行股票交割的交易者不需要太多關心紐約的行情,但是今天的數字技術已經讓一切交易即時化了,即便是在上海的交易所關門之后,巴黎和倫敦的交易所仍然在交易,倫敦的交易所下班之后,紐約的交易仍然人聲鼎沸。速度讓一切都同時化,一個做股票經紀的人,很難有充足的時間休息,因為他片刻的打盹,就會讓他喪失巨大的數據流,喪失機遇。這就是技術加速帶來的更為忙碌的生存狀態的典型例子,因為對于金融和證券行業的來說,片刻的休息意味著他們喪失了速度,也意味著被加速的時間所拋棄。
事實上,這種社會結構的加速是全方位的,我們每一個人處在新的交往和傳播技術之中的人,都不得不隨著新時間節奏的變化而變化。在中國義烏的淘寶賣家,完全有可能在凌晨一點收到一單來自于法國或加拿大的訂單,如果不及時處理,可能會與一個大單失之交臂。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淘寶商家需要改變的不是客戶,而是改變商家自己的作息時間,必須隨著加速時間的運動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節奏。
在這個意義上,新的異化誕生了。羅薩的異化,已經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前輩們大相徑庭了。換句話說,羅薩并不認為異化需要設定一個絕對完美無瑕的前異化狀態,不能從一種形而上學的假設來理解現實中的異化。在這個方面,羅薩的確受到了德國新左翼思想家拉合爾·賈琦(Rahel Jaeggi)的對異化的重新理解,賈琦說:“異化是一種無關系的關系……根據這個說法,異化并不是說完全沒有關系,異化本身就是一種關系,但是一種有缺陷的關系。相反,克服異化并不意味著回到一種自身與世界未分離的統一狀態。”按照賈琦的說法,異化就是我們在這個抗拒的世界上生存的常態,世界不會天然地與我們的生存處于和諧的狀態之中,而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異化,我們不得不在一種常態性異化中調整我們的節奏的姿態。所以,羅薩指出:“異化指出了自我和世界之間的關系的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亦即一種主體處于、坐落于世界當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簡單來說,社會加速造成的眩暈和不適,就是人的異化,人在保持過去的習慣性節奏時,必然會被加速運轉的旋律所擾亂,身體的韻律與社會加速時間的節奏完全不能在一個軌道上,在這個基礎上,人是不適應的。這樣,加速運動不是我們自愿選擇,這是社會競爭的必然結果,因為一旦你無法適應速度,意味著你將會被這艘巨輪所淘汰,所拋棄,為了避免這種最惡劣的結果,人只能讓自己的加速,面向一個新的速度,新的節奏不斷地調整自己,讓自己的成為時間加速節奏的一部分。
不過,羅薩選擇克服異化的方式是孱弱的,因為他給出的答案是共鳴(Resonanz)。如果說,異化是一種“無關系的關系”,那么共鳴就是“有關系的關系”,簡言之,身體的生存節奏與社會加速的節奏處在同一個頻率上。在表面上,異化和共鳴被羅薩當成兩個辯證的范疇,因為在加速的社會中,人始終處于異化和共鳴的節奏變化之中,但是從實質上而言,共鳴不是對社會加速產生異化的擺脫,而是“在之中”的適應過程,羅薩認為,“美好生活最終也許就是意指生活中有著豐富而多面的'共鳴’經驗,用泰勒的話來說,就是生活可以沿著一條清晰的'共鳴軸’而震動。”嚴格來說,這不是批判,而是向最現實的社會加速的節奏妥協,一種讓生命的節奏與社會加速的節奏的共鳴,并不是解放的途徑,而是說,一旦你適應了加速的節奏,你便能在共鳴與異化的辯證關系中找到一絲愜意。當“人類唯一的目標就是(工具性地)滿足自己的偏好和追求效用功能,那么毫不意外地,人們會覺得這個世界是'沉默無聲’的”。這就是羅薩的悲劇,他在選擇回到批判理論的同時,最終在共鳴的結論上背棄了自己回歸批判理論的承諾。他最終所許諾的是,你的異化,眩暈或不適,只是缺乏共鳴,一旦適應了與社會加速理論共鳴的節奏,你就不會再抱怨異化,也不會覺得眩暈,世界也會變得“沉默無聲”,這就是赤裸裸讓每個人蜷縮在加速運動的窠臼里,忘卻一切。惟有共鳴乃是真,一切皆異化,好佛性!
事實上,對于社會加速的批判,阿列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和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的加速主義或許更具有現實的革命意義,兩位作者認為,如果我們不能讓社會加速停下來或者減速,那么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件完全相反的事情,讓社會加速進一步加速。與早期對資本主義技術采取“大拒絕”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不同,威廉姆斯和斯爾尼塞克認為:“左派必須盡可能利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起來的一切科學技術。”通過利用這些技術,實現社會加速的加速,最終讓速度達到資本主義體制無法承受的極限,讓資本主義體制在技術的加速運轉中崩潰掉。只有在資本主義或現代性體制成為加速主義的犧牲品的時候,思考另一個替代性的選項才是可能的。因此,加速主義將批判的矛頭也指向了不那么徹底的羅薩,羅薩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仍然不夠徹底,真正的激進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需要的不是共鳴,不是妥協,而是高速運轉對沉寂地平的炸裂,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打破循環時間的命運,讓未來的曙光再一次在海平面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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