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哈佛桑德爾教授公開課之十五
公平是什么？如何得到？
自從有了社會史，人類就一直苦苦追尋著公平?！巴鹾驅⑾啵瑢幱蟹N乎？”是陳勝、吳廣的公平；“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等均之”，是宋朝起義農民李順、王小波的公平；“均田免糧”是明代農民李自成的公平。到了近代，契約就是公平的說法，在西方一度甚囂塵上，以為只要拿到了契約、協議或合同，就得到了公平。
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不贊成“公平等于契約”的理論，他認為：從真實的契約中尋找公平，等于緣木求魚。社會中的每個人，擁有不同的地位、知識和財富，談判達成了契約，只意味著妥協，不代表公平?！肮街啊?，只有借助于虛假的契約，才能順利引產。
美國現代哲學家約翰.羅爾斯繼承了這個學說，他從康德出發，形成了一整套公平思想。羅爾斯認為，當簽訂契約的所有人，地位、財富、興趣、喜好完全相同時，才能達成內容公平的契約。羅爾斯心里清楚，現實中，無法找到一模一樣的人，他用想象虛構了一個場景：在每個人身上，罩上了一層面紗，遮去相貌、個性、身份等特征，透過面紗，看不到張三，見不著李四，只有一個個無法區別的“人”，端坐在談判席上。這個有趣的面紗，羅爾斯稱為“無知的面紗”。
這是個思想的實驗，不管罩上面紗談判什么，我們都將回到現實生活中。坐在面紗后面，誰都明白，一旦掀起“無知的面紗”，從虛擬回到現實，不同的欲望、需求和愛好，為每個人組合了形形色色的秉性和偏好，成為獨一無二的張三、李四。同時，不平等的社會和經濟狀況，財富的多與少，地位的貴與賤，身價的高與低，也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掛上了身份標牌。
面紗后面，知道人人都有不同的個性與地位，但是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不了解自己個性如何，喜好什么，地位怎樣，相貌美還是丑，家庭窮還是富，天賦高還是低？就像購買了彩票，只知曉有人中獎，猜不出是不是自己。
戴著面紗，懷著“撞大運”的心態，能談出什么？羅爾斯認為，考慮到未來的現實生活，這些人至少不會選擇“功利主義”原則?！肮髁x”漠視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喜歡把所有人的興趣和愛好，統一起來，用所謂集體的喜好，代替個人的喜好；用集體的目標代替個人的目標。面紗之后，不清楚自己獨特的愛好與個性，與集體的目標，能否始終保持一致，如果選擇了功利主義，回到現實后，一旦發生沖突，犧牲的是自己的利益。出于安全的考慮，會挑選“基本自由”原則，用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宗教自由、信仰自由等，保障自己的個性與喜愛，不受侵犯。
同時，掀開面紗前，“投胎”到哪戶人家，擁有什么樣的社會地位，是富二代，還是窮光蛋，是官二代，還是下中農，如同博彩，一切皆是未知數。因為懼怕淪落到社會底層，一生面對困苦的生活，在社會財富分配上，更傾向于“結果平均”原則，你有的，我也要有，當“大家都一樣”時，走出面紗，心里才踏實。這是個兩難的困境，財富與收入的差距，既能帶來貧富的差別，也能成為個人努力的推動力，社會向上的助推器，“結果平均”原則，雖然均了貧富，但也扼殺了個人與社會前進的動力，導致個人頹廢，社會停滯，大家一同滑向貧困，“平均結果”成了“平均困苦”。
有沒有比“結果平均”更有效的原則，既給個人與社會保留足夠的動力，又能讓那些掀開面紗就走“霉運”的人，獲得基本的生活保障。為此，羅爾斯提出了“差異原則”理論，他認為，社會的某些崗位，需要一些特殊人才，可以用高收入作為動力，吸引有才能的人，只要從他們獲得的財富中，抽取一部分，用以改善窮困群體的境況，就可以讓罩著面紗的人，欣然接受這個原則。雖然整個社會依然貧富不均，但這種不平等，承擔了改善底層民眾生活的責任，是有條件的不平等。羅爾斯說：只有那些有利于貧困人民的不平等，才能稱之為公平。
美國藍球巨星邁克爾.喬丹，每年收入三千多萬，或是微軟的前總裁比爾.蓋茨，積累的財富多達幾十億，在實行“差異原則”的社會體系中，喬丹和蓋茨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擁有成功的果實，但社會要從他們的收入中，征收一定比例的財富，用以幫助整個社會，特別是幫助貧困群體，使社會底層的民眾，也能享受到他們獲勝的收獲。
選擇“差異原則”不光有安全上的考量，還有道德上的權衡。個人的成功，如果都是憑借自身的努力，獨享成果，無可厚非。但是，仔細考察所有的努力，就會發現任何成功，或多或少都摻進了一些偶然的因素，跟自身努力無關，也是無法選擇，無法把握的，取下面紗時，這些因素已經不由分說地粘在我們身上。羅爾斯稱這種不講道理的偶然因素，為“專制因素”。如果社會用財富、收入和機會，獎賞成功者時，也獎賞了“偶然因素”，對一部分人而言，非常不公平。
例如，在封建貴族體制中，是貴族，還是農奴，出生時已經定型，家庭出身hold住了一生的命運。出身這個偶然因素，自身無法選擇，也無法改變，是典型的“偶然因素”。貴族與農奴，即便同樣努力，農奴也無法獲得成功，無法得到與貴族一樣的獎賞。如果社會只獎勵成功者，而不剔除出身這個“偶然因素”，表面上獎賞了努力，實質上獎賞了出身，獎賞了“偶然因素”，獎賞了不道德的理由。如同在跑步比賽中，用“偶然因素”設置了門檻，阻止一部分人進場比賽，社會只對參賽者行賞，對賽場外的群體而言，極不公平。
相比封建貴族體制，市場自由主義是個巨大的進步，取消了身份限制，賽場，向所有人開放，每個人都能在社會上，設定自己的目標，應聘各種崗位，自由地打拚。但是，貧富不同的家庭背景，在個人成長過程中，給予支持的力度，懸殊很大，有人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人卻得不到基本的培訓，即便人人走進了賽場，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有些人的起點更靠前。市場自由主義，充其量只是個機會均等的制度，只考慮了機會，卻忽視了基礎，比賽還未出發，有些人憑借家庭背景這個“偶然因素”，已經勝券在握了。
美國曾對146所大學的學生進行調查，發現只有3%的學生，來自貧困家庭，70%的學生出生富貴，可見，富裕家庭的學生在入學比賽中，占盡了優勢。即使不看家庭背景，有心理學家指出，出生順序對個人的成功，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在美國哈佛大學，近80%的學生在家排行靠前，出生在先，也有助于學業。家庭背景和出生順序，都是偶然的因素，不是自己努力的結果，社會用財富和機會獎勵“領跑”的學生時，也同時獎勵了“家庭背景”和“出生順序”，獎勵了這些“偶然因素”。
為了讓所有的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有人設計了“精英制度”：通過建立了各種社會機構，資助貧困社區的學校，開展早期智力開發，人人享受平等的教育，讓任何家庭背景的學生，得到基本相同的培訓，這樣，每個人不僅能夠參賽，而且起點相同。在平衡了家庭背景這個“偶然因素”后，一些人沾沾自喜，以為這才是公平的比賽，在賽場上脫穎而出，率先到達終點的，一定是靠自身努力的精英。
羅爾斯認為：即便是這樣的比賽，成功中也存在著“偶然因素”，上天賦予個人的能力，各有千秋，有人善于跑步，有人精通手工，有人專于機械，有人長于色彩，有什么樣的天賦，不是靠自身的努力，是靠運氣。如果是賽跑，所有人都在起點，那些腿腳麻利的人，具有更高的獲勝機率；換成賽歌，勝利的獎杯，也許不再青睞賽跑的勝利者，會易手他人。因而，能否成為王者，比賽項目很重要，需要借助“運氣”抽得“上上簽”，讓自己天賦的能力成為比賽項目，“天賦”和“運氣”成了勝利者的“偶然因素”。
既然“精英制度”也無法消除“偶然因素”，有些絕對平均主義者想出了一個絕招，他們認為唯一能做的，是在賽跑項目中，人為地給擅長跑步的好手，制造障礙，讓他們穿上鉛鞋。如果真有這樣的比賽規則，哪個運動健將還會參加呢？羅爾斯認為，無需用此下策，超越“精英制度”，不要追求能力上的平等，應該允許，甚至鼓勵那些有天賦的人，實現他們的才能，獲得他們的成功，只要改變條件，從勝利者的成果中，切去因“偶然因素”獲利的部分，幫助其它人，讓“運氣不佳”的底層民眾，也能從他們的好運中獲利，這是實行“差異原則”的道德理由。
面紗,真的能讓我們選擇“基本自由原則”和“差異原則”嗎？如果你還有疑慮，就想象自己站在面紗的后面，抹去個人的情感，為整個人類思考。不管你選擇了什么原則，來支配未來的現實生活，當你掀開面紗，走向生活，手里攥著的一紙契約，也許已經畫出了公平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