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邢永紅,山西省石樓縣人,呂梁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省市縣報刊雜志。
文學
布 鞋
作者:邢永紅
母親提著一個編織袋進了我家,那滿滿一袋的東西既不像糧食,也不像蔬菜。我和妻子正納悶時,母親解開袋子,里面是一袋子的鞋,各種布鞋、拖鞋,我和妻子、兒子、女兒的,每人各樣都不止兩雙,門口還放著另外一個袋子說是要給弟弟家的。
我望著那兩袋子鞋,驚訝的同時滿是抱怨,“誰讓你做來,現在誰還穿布鞋!”
母親怯怯地邊往外走邊說“穿皮鞋不舒服,買各又憨貴”。
母親雙手提著一袋子鞋急急而又蹣跚地去了弟弟家,我急忙穿衣準備替她去送,不等我穿衣,她已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突然淚眼模糊,母親已是近七十歲的高齡,糖尿病、青光眼、哮喘、風濕病集于一身,加之四歲喪父,外婆終身沒有改嫁,跟著兩個舅舅長大,兩個舅舅又都是不到五十歲就先于外婆英年早逝,一生的坎坷磨練出母親堅強好勝的性格和做家務麻利的身手,過分的操勞和疾病的折磨又使她比同齡人更顯蒼老。
因為有病,我早就叮囑她不能再過操勞,藏了她的做鞋工具不讓她再做布鞋了,她也一直說她眼不好使早不做了,誰知她又偷偷地又做下了那么多。
做鞋是母親最拿手的家務活。母親做的布鞋,方圓十里,左鄰右舍,人人喜歡,十分出名。兒時家窮,家里的衣服都是大的穿了小的再穿,直至破爛不堪,實在沒法穿了,母親就把這些舊衣服拆洗后剪成碎片,用漿糊一片一片粘住糊后布氈,把布氈貼在墻上曬干,再剝下來,拓著鞋樣剪成鞋底、鞋幫,鞋幫外面粘上黑燈芯絨布做鞋面,然后把麻條搓成麻繩,用麻繩納鞋底、注鞋幫,最后用白布沿邊。
做鞋的工序復雜而不易掌握,糊做鞋底鞋幫的布氈很有講究,漿糊不能太稠也不能太稀,太稠糊下的鞋底容易起球不平,太稀糊出的鞋底又不夠結實。糊鞋底各層所用碎布片也要薄厚大抵相當。鞋的大小因人而易,要做好一雙合腳的鞋必須現場量腳,用舊報紙做鞋樣,這是做鞋最關鍵的技術,一般人輕易掌握不了。因此在兒時的記憶中,母親的鞋樣就特殊的多,除了我們一家五口人不同年齡段的鞋樣,還有給街坊鄰居拓下的,我們家常有來拓鞋樣的(把舊報紙按在樣品鞋樣上剪一個同樣大小的)。衲鞋底也同樣有很多講究,麻繩的粗細、針角的疏密,都會影響鞋的美觀和結實程度。麻繩勒得太緊,鞋底就會翹起難以平展,做下的鞋不好看;勒得太松,麻繩易磨斷,鞋也不結實。沿鞋邊更是細活,需要緊緊箍住鞋底和鞋幫結合處露出的部分,這靠得全是經驗和手上功夫,沒經驗和手上沒功夫的人沿下的鞋邊就象白布輕輕放在上面,松而不展,技術好的人沿下的邊緊致平展,把鞋底與鞋幫連成一個渾然的整體。母親熟練地掌握了這一切做鞋的技術要領,所以她做出來的鞋,挺括度與舒適度并存,美觀度與耐用度同在。
母親既熟練掌握了做鞋的技術要領,又是村里有名的愛好人,所以母親做出來的鞋經我們弟兄三一穿,活生生的廣告效應就出來了,村里的人看到我們穿的布鞋,先是贊嘆、羨慕,后是來向母親學技術,再有婚嫁者就都想求母親給做一雙嫁妝鞋。
母親是農民,合作社時經常要跟上隊里的人下地,合作社解散后,家里有了口糧地和責任田,父親是職工,家里沒有耕畜,母親下地做活的任務更重。白天母親要下地干活,晚上母親常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搓麻繩,納鞋底。那時我還很小,不懂得母親的艱辛,我睡眠一直不好,晚上睡了不能有任何的響動,我常常因為母親晚上做鞋影響我的睡覺和母親淘氣。母親為了不影響我的睡覺,在我睡前她也假裝睡了,待我睡后她悄悄地坐起點上煤油燈做鞋,即使母親再小心翼翼,但我總能因她窸窸窣窣的聲音醒來,母親發現后趕緊吹燈入睡,我再次醒來時總會發現她又在做鞋。當時的我十分不理解母親,憑她的技術和能力,一年用不了幾天就做得夠我們全家人穿了,可她為什么還要沒明沒黑地加班再做。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知道母親那時候大部分時間是給別人家做鞋,特別是到了冬季農閑婚嫁高峰期,母親更是沒明沒夜地在那做鞋。有的是朋友提前預約讓做的,有的是母親知道人家婚嫁主動給做的。不論誰家婚嫁能得到一雙母親做得鞋都是十分高興的事,那時候買鞋穿是太過奢侈的行為,也很少能買到鞋。母親做得龍鳳呈祥、鴛鴦戲水、珠聯璧合等圖案的鞋底和黑燈芯絨鞋面的布鞋是那時候人見人愛的嫁妝之一,母親給人做鞋貼上麻繩和布,從不收人們分文,她要的是那份情意,因此母親頗受村里人尊敬,我家作為村里的外來戶也從來沒受過本地戶的欺負,我感覺與母親的樂于助人密切相關。
母親因為做鞋受到了人們的尊重,也體現了一個普通農村婦女的自身價值,所以母親做鞋從來沒叫過苦喊過累。常年累月的辛勞,她的手上滿是搓麻繩形成的老繭,有時手的虎口會被麻繩勒得出血,但她總是樂呵呵地做鞋,從沒任何抱怨。
我們穿著母親做得布鞋,在左鄰右舍羨慕的目光中長大,穿著母親做的布鞋出門,總有幾分自信和張揚。
慢慢地我們弟兄三個都長大并都考上學校外出就讀。剛入學,我還是穿著母親做的布鞋,那份自信和優雅仍自以為是地張揚著。慢慢地我發現了同學們看我的鞋時的異樣的目光,觀察同學們都是穿得油光發亮的皮鞋,和同學們那漂亮的皮鞋相比,我頓感自已有點矮人幾分。特別是樓道里有水,布鞋一沾水臟得很快,清洗又十分不易。每天早晨進教室前全宿舍的同學都在給皮鞋上油,看著同學們那嶄新油亮的皮鞋和自己容易臟的布鞋,心中少不了幾分的失落和羨慕。暗暗夢想著自己能有一雙皮鞋多好,但家境的貧寒和弟兄三個同時在外上學的情況使我對皮鞋的渴望擁有只停留在想想而已的程度。每天依舊穿著那易臟的布鞋,伴著失落和自卑去學習生活。
大二暑假快結束的一天,我不由想起每當此時父親的眉頭總會漸漸擰成疙瘩,他在為我們弟兄三個的學費發愁。我們暑假打工刨藥材積蓄了一點,但缺口依然不小。父親提前借好的錢和我們的打工收入全藏在箱子底。那天鄰居李嬸來家串門,和母親聊著聊著突然淚流滿面,原來他上高中的兒子馬上要開學沒有學費面臨輟學,兒子想上學蒙頭睡在被子里已一天沒有吃飯了,李嬸籌不下學費只能以淚洗面。我在旁邊聽著看著,想到了大人們的不易,想起了父親每次借錢回來緊鎖的眉頭,那種愛莫能助的無奈好生心酸。
突然母親走向箱子,慢慢地取出包袱顫顫地抖開,從碎布的夾層中取出三十元。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和心態,木木地看著母親,想起父親借錢空手而歸那無奈無助的表情。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提醒母親,我們的情況和他家沒有什么區別。母親沒有在意我的表情,徑直把三十元錢硬塞在李嬸手里,李嬸不住地哭,再三推托,她知道我家的情況和她家的沒有什么區別,最后在母親的執意強求下,李嬸怯怯地偷看了我幾眼收起了那錢。我心情由沉重到無力,最后是幾乎要癱倒的感覺。父親無助而緊鎖的眉頭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的面前。再看看母親,臉上微微泛著笑容,一副釋然的樣子。難道她不知道父親到處借錢的無奈!
要開學了,父親走向箱子取錢,我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我知道父親借錢的不易,更知道父親的脾氣,我暗暗為母親捏一把汗,萬一學費不夠,父親一時又去那借?我好害怕母親把父親借下的學費又借給別人,惹父親生氣吵架,我偷偷地觀察母親,母親一副坦然而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擔心的事沒有發生,父親好象沒有發現自己的錢短下。父親給我們弟兄仨每人分配了二百元的學費和生活費。母親又走向箱子,我知道那只箱子里全是母親做的布鞋。按常規每次開學,母親總要給我們三個每人拿一雙新布鞋。我失落而無奈地看著母親,以前對母親所做布鞋的喜歡和自信,因同學們油亮的皮鞋而變得失落,自己也能穿上一雙皮鞋多好。
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來的不是包袱里裹得布鞋,而是三個漂亮的紙盒。打開紙盒我們弟兄三個一下子全傻了,里面是三雙油亮的皮鞋,每雙鞋里都有一對手工繡得精美鞋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的家境,父親到處借錢的窘況容不得我們去穿這樣好的皮鞋。夢想真正變為現實的剎那,我反而感覺到那種奢望實現后的心里不踏實和由此帶來的負面效應要遠遠大于穿布鞋產生的心里失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弟兄三同時穿這么好的鞋,父親再和人們開口借錢,人們會怎么想,父親以后向人借錢的難度會無形中加大。
父親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今年的學費你爸沒和人借,有你們的打工收入,有你媽賣鞋的收入足夠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進箱子一看,心里全是各種型號的布鞋。父親說母親做的布鞋好,村里的城里的中老年人都愛穿布鞋,喜歡布鞋的舒適,有人愿意替母親賣她做的布鞋。母親因此多了除種地、養豬之外的第三份收入。父親說母親做得鞋當年就賣得500元,夠我們兩個人的學費。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整日那么忙,那么累,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為什么母親那天給李嬸借錢時那樣的“膽大”從容,原來都是母親的布鞋給她撐起了腰桿。母親因做布鞋而人緣滿滿,因做布鞋而給父親減輕了負擔,因做布鞋而生活的自信充實,我們也因母親的做布鞋而順利完成了學業。
我們參加工作后,家里的經濟狀況明顯好轉,全家人都進了城,母親不能再種地、養豬、養雞,母親也漸漸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我們全家人都堅決反對母親再做布鞋,并偷偷藏了她做鞋的工具。母親不能做鞋了,經常坐在那里發呆,忙慣的人突然消閑下的無聊我第一次從母親身上真實地體會到。有一天母親病了,她竟然喃喃地說全家人都有工資,就她沒收入,是全家人的累贅。我看著她那滿頭的白發和飽經風霜的皺紋,心里很不是滋味。辛勞一生的母親享不慣閑著無事的清福,她不用再為沒錢花發愁,但她總有不可名狀的失落,她總感覺閑著的無聊,也為自身價值的無法體現苦悶,說白了她不想花兒子們的一分錢,總感覺能自理的時候想自食其力。
那天母親說姥姥年事已高,她想給姥姥做一雙布鞋,待姥姥下世后穿。這個做鞋的理由由不得我們全家人有半點的勸阻,于是母親又來了精神,那一套做布鞋的工具重新出現在母親的床頭。
姥姥那雙鞋做了好久好久,姥姥是舊社會的纏腳女人,一雙小腳也就三寸來長,按說憑母親的技術,做那樣一雙鞋應該是一兩天的事,但每次去母親家,總會看到那雙沒有完工的“三寸”小鞋。
姥姥去逝后,母親那雙鞋總算做完了,全場人都無比驚訝那雙鞋的精致和合腳,那雙鞋精致得簡直就是一件難得的藝術品,百蝠祝壽、松鶴延年的鞋底圖案,黑呢絨鞋面,針腳綿密細致,沿邊緊致均勻,仿佛一條白線沿繞一圈,鞋面挺括有型而又柔軟舒適,一針一線傾注著母親對姥姥的無比深情。
母親在送走姥姥后,精神更不如前,我們偷偷藏了母親做鞋的工具,母親一再追問,我們全家人都瞞著不告她,母親失落的眼神無助地望著我們,喃喃自語“真的沒用了,不就是做個鞋么,怎就不能做?”
妻子患腰椎間盤突出癥看病回來,無意間說了句醫生不讓穿有跟的皮鞋了,母親欣喜地說她早就給做好布鞋了,于是第二天就提著一袋鞋給我家送來。后來我才從父親口中得知,母親就是借口給姥姥做鞋的那陣子,以給姥姥做鞋為幌子,做下了那三袋布鞋的。我隔窗而望,母親蹣跚而略帶佝僂的背影已快從我的視線消失,她提著她畢生引以為豪的杰作向弟弟家走去,盡管腿腳有些不靈便,但那走起路的精氣神遠比閑坐在家里發呆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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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運城市文聯黨組書記
李云峰:運城市作協主席《河東文學》主編
本刊主編:譚文峰
平臺策劃:高亞東
小說編審:張 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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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編審:楊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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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編輯:李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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