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穆韻之,原名穆廣生,男,出生于1962年。山西省臨汾市作家協會會員,侯馬市作家協會理事,侯馬市楹聯協會會員。熱衷文學,工作之余,讀書筆耕,樂此不彼。小說、影視微型劇本、故事、對聯散見于各級報刊雜志、網絡和微信平臺。
倒插門
1
那是七九年的冬天,剛下了頭場雪。我回家過星期天,我娘非讓我跟她去長樂村,看望剛從縣醫院出院回家的姑姑。
天放晴,雪地晃眼。我挎上裝了兩瓶罐頭、六把掛面、兩盒藕粉的籃子,攙扶著我娘踩著積雪,咯吱咯吱,一步一滑,就這七、八里路走了大半天才到了長樂村。
姑姑比我父親大五歲,她生了三個兒子和兩個姑娘。大表哥二十五歲,聽娘說他要做“倒插門”;大表姐比大表哥小兩歲已出嫁,孩子都一歲多了;二表哥兩年前當了兵,來信說當了班長;二表姐不滿十九就做飯喂豬擔起家務;三表哥與我同歲,比我大十二天,我們同在石橋鎮一所高中上高一,只是同級不同班。這次姑姑生病,是擔心大表哥娶不上媳婦,又聽說二表哥上了前線,憂心過度,才得重病住進了縣醫院的。姑姑在醫院一呆就二十多天,過了小雪,人才有點起色,姑姑就嚷著回來,不得不辦出院手續,回家靜養。
這剛下了一場大雪生產隊沒活干,姑姑一家人都蝸居在一個屋里,挨墻壁生著煤球爐子架著鐵皮煙筒,火烤得家里暖暖的。我娘倆一進門,姑父、大表哥、二表姐、三表哥紛紛讓座、倒水、噓寒問暖,一番熱情景象。姑姑在炕里用被子圍著腿,背后靠著一摞被子半躺著,見我娘倆進來,也打起精神,掙扎坐直身子,但那蒼白的臉色顯得十分憔悴,說話有氣無力,埋怨道:“淑琴,你和小強來看看就好,咋還帶啥東西?”
我娘安慰著姑姑說:“大姐,你剛出院得營養營養,咱農村沒啥能拿出手的營養品,就是些雞蛋、掛面和藕粉。”
我也乘機將來時路上娘教我的安慰話照搬了出來,姑姑反而夸我長大會說話了,我撓著后腦勺,怪不好意思的。
我娘接過二表姐端水的碗,輕輕抿了一口,就夸二表姐懂事,然后將碗撂在炕沿邊,拉住姑姑干瘦的手說起心疼話來。
我小時候常來姑姑家,與表哥表姐和姑父沒拘束感,與三表哥擠坐在一個凳子上,嘻嘻哈哈,聊著無關緊要的閑話。
這時,門簾掀起,闖進一位身穿軍綠大衣、頭裹紅色圍巾的女人。圍巾把她臉裹得嚴實,一時沒認出她是誰。當她解下圍巾大家才看清,是這一帶有名的媒婆花喜鵲。姑父、表哥表姐又開始讓座、端水,又一番客氣。
花喜鵲認識我娘,就打招呼說:“淑琴,你來看你大姑子啦?”我娘客氣地說:“喜鵲姐,你可是越活越年輕!快坐下,喝口水,驅驅寒。”
“咱,不用客氣?!被ㄏ铲o從軍大衣口袋掏出一包用包裝紙包的紅糖放在炕沿邊,順便坐在二表姐搬來的凳子上,說,“咱長話短說,第一,過來看看出院的大姐,帶來一斤紅糖不成敬意。第二,這半拉子親事,咱得圓滿了。當時,事情趕得急,大姐一住院,咱'入贅’文書沒寫成。這文書,可是俺特意找鎮上莫老先生寫的,請白大哥在文書上,寫名字,摁手印,等日后,選好日子拜堂成親,這事就算圓滿啦!”花喜鵲說著將兩份文書遞給姑父。姑父對著光亮處瞇著眼睛瞅文書上寫的啥內容。
姑姑識大體地說:“喜鵲妹,你為俺兒子的親事常來常往,咋還帶糖啊,這可就見外啦!孩他爹,你瞅啥哩?三呀,快拿筆,讓你爹簽字。”
三表哥從書包里拿出鋼筆,擰開筆帽,將鋼筆遞給姑父。
姑父握筆的手顫抖得厲害,費了半天經,才在那個世人眼里鄙視的“小子無能,隨妻改姓”的“入贅”文書上簽了自己名字,又蘸著三表哥的紅墨水摁了手印。
這“入贅”是古人對招親或上門女婿的稱呼,延續到現在只有在碑帖或文書里有這樣字眼。在我們當地對上門女婿直呼“倒插門”。不過,頭幾天母親給我透露過大表哥要“倒插門”的消息,所以遇上這場面我沒感到意外,只感到壓抑,不光我這樣,除了花喜鵲,在場的人都感到了壓抑。
花喜鵲經得場面,在這種尷尬的氣氛里,仍輕松自如地笑道:“白大哥,簽個文書,咋像簽個不平等條約一樣,仿佛咱吃了多大虧??纯茨氵@張老陰臉,有那么憋屈嗎?白大哥,凡事要想開些。雖然,咱孩子進了別人門,姓了別人的姓,可是血濃于水,那還是咱的孩子呀!別人替咱置辦新房還賠上新娘,將來財產還是咱兒子繼承。這明白人,不用多說。白大哥,你揣摸揣摸,是不是這樣的理?不多說了,看看你們對竇家還有啥說頭,我去竇家一并說了。”
姑姑在家是主事的人,勉強笑著回答:“夠周全了,還能有啥說頭。不過,俺這大兒子是個犟種,讓竇家多擔當些吧!”
“沒啥說的,我這就跑竇家一趟。”花喜鵲將文書裝一份,留一份,裹上紅圍巾,又說,“大姐,這病是三分治七分養,你看看你這身體虛得很,可得好好養養了。俺就不打擾了,走啦!”
姑姑說:“淑琴,把紅糖讓你喜鵲姐帶走?!蔽夷赣H拿起那包糖要往花喜鵲口袋賽,被花喜鵲擋住,她說:“是不是嫌俺的禮物少,往后還讓俺進門嗎?”母親一愣,花喜鵲轉身挑簾子出去了,接著姑父、大表哥、二表姐和我母親跟著出去送人。
我和三表哥沒出去送人,留在家陪伴姑姑。人剛走,坐在炕上的姑姑,黯然神傷,眼角掛上晶瑩的淚珠……
我心里清楚,姑姑是個要強人,為大表哥的親事沒少操心,可是家里過著個窮光景,大表哥的親事一樁接一樁地黃了,姑姑心里也沒了底,不得不委曲求全,同意了大表哥“倒插門”的親事……
唉,提起大表哥以前哪一樁樁親事,讓人心堵得慌……
2
大表哥叫白林方,從小就與上河村的胡鳳可訂了娃娃親。
說起這娃娃親,還有個故事。五八年大煉鋼鐵,他們公社組織各村勞力進山挖礦,以連隊為單元,姑父和胡鳳可的父親胡成泉分到一個連隊。那天,正當他們全連的人在礦坑里挖礦,突然,從坑壁上落下一塊大石頭,直奔背著身干活的胡成泉,眼尖的姑父一把將胡成泉推開,自己躲閃不及,被砸斷了一條腿,住進了公社衛生院。心存感激的胡成泉,到衛生院看望姑父,見到姑姑帶著四歲的大表哥來看姑父,就信誓旦旦,將自己的女兒許配大表哥,兩家訂了娃娃親。
白馬過隙,轉眼大表哥上完小學,又上初中,不過初一上了半截,盡是批這個斗那個,不上課,沒啥學頭的大表哥退了學,跟著老秋頭為生產隊放起羊來,再大點放牛。后來,為生產隊趕大馬車,把騾馬訓得服服帖帖,成了隊里有名的車把式。
在那火紅年代的革命熏陶下,大膽潑辣的胡鳳可不光張口革命閉口革命,更有一顆干革命的紅心和那堅不可摧的革命意志!她干一行愛一行,行行有名堂,她學著作是全縣的標兵,她干農活不輸于行家里手的男子漢,她參加全縣民兵集訓,苦練出百發百準的槍法,讓軍分區首長拍手叫好……因為她出色的種種表現,軍分區授意公社領導特定她擔任了公社民兵營營長,那時的胡鳳可不光在公社紅極一時,在全縣也是掛著號的女強人。
南河灣“八一”青年水庫,就是胡鳳可當民兵營長時,為了彰顯軍民魚水情,積極與當地駐軍達成聯合共建協議。在征求上級領導同意下,她率領全公社18個村300多名民兵骨干,配合駐軍連隊,利用2年零3月修建成了這座小型水庫,解決了18個村干旱灌溉問題,成為軍分區和縣關注的典型。
大表哥與胡鳳可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水庫工地上見的面。當時,參加水庫工地干活的民兵是軍事化管理,早晨出操,晚上大唱革命歌曲,并開展班排比賽。中午飯后,安排了三十分學著作讀報刊的學習活動,分班組集中學習。就是在班組學習時,大表哥乘班長讀著作之機,躲在巨石后面,忙里偷閑,想打個盹,卻被深入班組暗訪的胡鳳可遇上。
她來到他身邊輕輕道:“同志,別人都在學習,你咋在這兒偷懶睡覺?”
聞聲,大表哥打個激靈,睜開眼睛,見是一位身穿軍裝的女同志,不過衣褲洗得有點發白,腳上穿的一雙解放鞋濺有不少泥點。那女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不自在地笑道:“我,我聽著哩!閉著眼聽得更專一。”
這時,隱約傳來朗讀“白求恩”文章段落的聲音,那女同志抿抿被風吹亂的短頭發,好奇地問:“吆,那我問問你,白求恩是哪里人?”他心想這女同志不學習,開小差,還好意思提問別人,他胡謅:“還能哪里人?中國人!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五百年前是一家?”那女同志又問道。
“白林方,長樂村的。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們祖先都姓白!”他得意地說。
“噢,你真會給你祖先臉上貼金。我讓別人告訴你白求恩是哪里人。”那女同志冷笑一聲,走到正讀著作的班長面前,叫暫停,把班長拉到一邊,說了幾句,然后離去了。
“狗日的白林方,你在胡營長面前胡咧咧什么?白求恩是加拿大人,怎么會和你五百年前是一家?”班長氣勢洶洶跑到巨石后大表哥吼道。
“哪個胡營長?”他硬著頭皮問。
“就是剛才問你的那女人,她就是胡鳳可營長,修建水庫總指揮!”班長吼道。
“啊!”大表哥當場就傻了眼,他雖沒見過她,可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與她訂有娃娃親。唉,老天咋這樣會捉弄人?反而讓他在她面前胡說八道,這回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大表哥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嘟囔一聲:“嘴賤!”
胡鳳可對父母給她訂的娃娃親本來就心存不滿,再加這一次偶然相遇,大表哥沒給她留下丁點好的印象,也就更加堅定了她退親的決心。
當水庫建成,他倆也已到談婚論嫁年齡。姑姑搬人跑腿到胡鳳可家商議結婚之事,不過胡鳳可父母滿口答應沒意見,可是從公社趕回家的胡鳳可,卻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說“娃娃親”是封建余孽應該抵制批判,新社會應該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由,不允許父母包辦或買賣婚姻,革命青年要弘揚社會主義新風尚、新道德!新社會的革命伴侶,就得志同道合,兩情相悅,喜結連理干革命!零零總總,革命道理說了兩大筐,說得父母啞口無言,說得跑腿人無語可對。最后,跑腿人賭氣說:“好!好!你是公社干部,你有道理,你會說,想退親的事自己說去。千萬不要難為我這跑腿的,你們兩家的婚事,咱沒本事管。”
當時,威風八面的胡鳳可,才不把跑腿人當回事,心說:“你不管,我自己管!”也就更激起她向封建余孽斗爭的勇氣。當天旁晚,她騎自行車帶著一個包袱,里面裝的是大表哥與她訂親時的彩禮。她來到長樂村,先找到民兵連長,讓民兵連長帶她到姑姑家里。
當時,姑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民兵連長把她帶進門,就想溜,卻被她一把拉住,說:“你不要走,就留在這兒當個見證人吧!”民兵連長很不自在地站到一邊。
胡鳳可毫不顧情面地說她是來與大表哥退親的,驚得姑姑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接招。
啞然失色的場面,反而讓趾高氣揚的胡鳳可唱起了獨角戲,吧唧吧唧,把革命大道理擺在桌面上,旁敲側擊,結合“五百年是一家”,說得表哥一無是處。當場,大表哥羞愧難當,姑父唉聲嘆氣,姑姑無從辯解。歸根到底,大表哥不學無知,很難與一心干革命的她相匹配,更何況結成革命伴侶。一番革命理論的轟炸,發懵的姑姑插不上半句話。包袱丟下,親也退了。擺脫了“娃娃親”絆羈的胡鳳可,昂著高高的頭顱,不可一世地走了。
姑姑老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捋著胸脯說:“哎呀,幸虧吹了!咱家廟小,可容不下這尊大神仙!”
胡鳳可與大表哥退親,仿佛在別人眼里是遲早的事,沒人說三道四,反而 “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這句話,卻成了人們取笑大表哥的噱頭,好一陣子,年輕人一見大表哥,就開玩笑,說:“白家祖先真厲害,五百年前就出國了?!?
3
姑姑是個要強人,盡管胡鳳可給大表哥退了親嘴上不說,可心里氣鼓鼓的。心里說:“別看我兒子讀書不多,可有個好身板,力氣頭大,莫說刨鋤扛挑的力氣活不在話下,就是干農田梨耙耢耩也算行家里手。特別是生產隊里三駕馬車,無人敢駕,兒子毛遂自薦,降服騾馬,把馬車玩得咕嚕嚕轉,隊里大小社員沒人敢說我兒是孬貨!”
唉,說來說去,與精明強干,大小也是公社領導的胡鳳可相比,認為自己兒子還是矮人一頭,被她看不上也在情理之中。這親事吹就吹了,娶不上胡鳳可,咱再找劉鳳可、王鳳可……就這樣,姑姑就像武林盟主一樣,廣發英雄帖,凡是沾親帶故的都要傳話,幫著為大表哥張羅一門親事。
那年頭,長樂村大隊工分低,紅利少,家家戶戶窮得叮當響。特別是姑姑家,孩子們多,更不受打聽。親戚們幫著介紹了幾位姑娘,可是人家一打聽,就打了退堂鼓。這個不成,那個不找,退來退去,兩三年過去了,大表哥仍沒說上一個媳婦,反而成了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這下姑姑坐不住了,跑到鄰村找到花喜鵲家里,央求她給大表哥說門親事。
當時,花喜鵲與姑姑不熟,問清是哪個村時,皺起眉,臉露難色,說:“大姐,不是我托大,故意說難。咱當地有個說法,好女不嫁長樂村,有理不惹麒麟店。你們村太窮,光怕媒人跑斷腿,磨破嘴,也難說上一門頭等親事。”
姑姑略思考,說:“說不上頭等,就說次的?!?/span>
花喜鵲一拍手,說:“這就好辦了!你家兒子是沒結過婚的青頭絲,咱不提寡婦,就說這幾位黃花大姑娘,不過都帶點殘疾。她們要求不高,就圖個人實在能干活就行。”
她說著從衣裳兜里掏出幾張照片,遞給姑姑,又說:“她們都有啥缺點,照片背面寫得明明白白。你瞧瞧,看有沒有中意的。”
姑姑接過照片仔細地一張一張看,從里面挑了二張模樣長得俊俏的女子照片,一張照片背面寫著“啞巴”,另一張背面寫著“拐子”,她說:“就這兩張,回去讓兒子看看,再定哪位女子?!?/span>
花喜鵲爽快地說:“行,相中的照片留下,相不中的照片送回來,不能耽擱了別人?!?/span>
姑姑揣著照片回家,為了穩妥辦事,特意叫來本家與大表哥平輩的遠房三嫂子來幫腔。這位三嫂能說會道,平時愛與小叔子們開玩笑斗嘴,姑姑認為有些話當娘的說不出口,可是這當嫂子的就隨便多了,一邊開玩笑一邊罵著,就能把話說個底清。
大表哥從地里回來,剛進門,就看見三嫂與姑姑坐著說話。他用開玩笑口氣向三嫂打招呼:“三嫂,來串門了?還不回去給三哥做飯,小心三哥打你屁股?!?/span>
三嫂笑著說:“你別說,你三哥好賴還有個屁股能打。你小子,想打都沒有。過來看看這兩張照片,讓你選個能打屁股的人。”
“球,有啥好看的?姑娘們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咱看上的,人家看不上咱!不用看,省省心吧!”大表哥不屑一顧地說。
三嫂硬將兩張照片塞進大表哥手里,剜一眼,說:“小樣,讓你看,你就看,咋還拽起來啦!娘為你找上媳婦腿都跑斷了,讓你看看,你墨跡啥?”
“我看我看。三嫂,你不當媒婆,真虧欠你那張嘴?!贝蟊砀绠斚峦讌f,也要損她一句。
三嫂擂了大表哥一拳,輕罵:“虧欠你個頭!”
姑姑乘機說:“兒呀!咱村窮,家也窮,好些的姑娘不愿嫁咱村。這照片上的姑娘,一個是瘸子,一個是啞巴,她們講究不大,你就受委屈選個吧?!?/span>
大表哥直接就把照片背后寫瘸子字樣的那張否掉了,他說本村土根的媳婦就是瘸子,抱著孩子回娘家從河邊走,瘸腿一軟,大人孩子都栽進河里,大人被撈上來了,孩子淹死了,想起此事心里膈應得慌。
他看了背后寫啞巴字樣的照片,皺著眉頭說:“從小就唱: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嚷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什么?點燈,說話……這,這啞巴,還不憋悶死人?”
“就你小子事多,點燈不能說話,吹燈能哼哼也行?!比┌腴_玩笑說。
“三嫂,你說得輕巧。你和俺三哥吹燈后,不光哼哼,還喊著使勁,使勁……”
三嫂伸手拍了大表哥一巴掌,罵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使勁個鬼!就得讓你娶個啞巴,省得讓別人聽到你媳婦喊你使勁!”
“哈——”一陣狂笑聲,從屋門外傳來,比大表哥小二歲的小海以笑彎腰的滑稽樣進來,幫腔道:“三嫂,那夜你們響動太大了,隔老遠就聽你喊叫啦!”
“小海,多老實個孩子,咋也學貧了?”三嫂瞪一眼在一旁偷笑的大表哥,又說:“笑,笑,沒個正形,你們兩人是兩個雞蛋掉地上,一對壞蛋!”
姑姑在一旁止住笑聲,問:“小海,你咋來了?”
小海說:“嬸子,十里堡俺姐家蓋房子,我去幫了兩天工,遇上林方哥的四姨,說明天帶個姑娘來相親,讓林方哥在家等半天見個面。這姑娘是左莊的,名字叫左青稚。我姐說她見過,人長得好,挺精干的?!?/span>
這四姨不是親的,是姑姑結拜姊妹的妹妹,也是我們村的,說白了就是干四姨,我是叫她干四姑。
三嫂拍著巴掌,說:“你看,你看,咋說啥就來啥哩!剛才,還嚷嚷嫌人家不能喊使勁哩,這回可來了一位會喊使勁的,白林方,你就鉆到被窩里偷著樂吧!”
三嫂一席話,把屋里的人都逗樂了。
4
第二天麻麻亮,四姨起早,趕三里路來到左莊左青稚家里,把她叫上。兩人徒步趕了十多里路,上午九點半來到了長樂村。
四姨和左青稚走進村里,大隊社員們都已下地干活。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五、六個兒童在玩耍,扯著嗓子唱童謠:小喜鵲,叫喳喳;親家來到我們家;親家親家你坐下;我倒后院把雞殺……
二人走進了大表哥的院門。院子里,姑姑、三嫂,還有兩個上年紀的婦女正說閑話。見四姨領著左青稚進了門,姑姑沒等四姨介紹完,就上前拉住左青稚的手,見面就喜歡上了這位身材頎長,鴨蛋臉,大眼睛,雙眼皮,楚楚動人的左青稚。姑姑熱情地把左青稚和四姨讓進屋里,親自給她倆倒上水,讓四姨先陪左青稚坐著喝水。姑姑從屋里出來,安排三嫂去廚房做荷包蛋掛面湯,囑咐多滴幾滴香油,還告訴三嫂早上烙好的餅捂在瓦罐里,那是借三嫂家白面烙的。又讓一位串門的婦女去村口自留菜地,將大表哥叫回來。大表哥是個坐不住的人,讓他在家坐著等,他嫌坐得屁股疼,就跑到菜地去了,說轉一圈馬上回來,可是人都來了,卻不見他的人影子。姑姑就有些抓瞎的感覺,小聲埋怨:“活祖宗,沒有一個讓省心的,明知道人家來,還去菜地轉圈圈,那能轉出媳婦來?”
大表哥進院門,見院子里已站了好多看熱鬧的人。這都是在村邊子地干活的人,他們是偷著跑來的,其中就有昨天捎信的小海,肯定是這家伙把消息發布出去的。那年代,年輕人好奇心害死人,就是狗打架也要圍著瞧,何況是相親,這些找不上媳婦談不上對象的年輕人,只要聽說誰家娶媳婦或相親,就是絞盡腦汁也要想法子跑去看看,過眼癮,滿足一下無聊的心。
小海見到大表哥故意開玩笑說:“林方哥,你不在家呀?快進去看看你那個晚上喊使勁的!”話音未落,逗得他身邊的幾個青年人哈哈而笑,有個家伙打著曖昧的手式,反而逗得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大表哥瞪他們一眼,罵道:“煩人鬼!注意你們德行。”
三嫂過來推了大表哥一把,說:“還磨蹭?你四姨和那左姑娘掛面湯也喝了,餅也吃了,就等著你見面了,你快進去吧!”
大表哥在三嫂的催促和年輕人們的哄笑聲中走進屋里。
屋正堂擺著一張舊八仙桌,左邊椅子上坐著四姨,右邊椅子上坐著左青稚。姑姑坐在炕沿邊。大表哥進門就客氣地說:“四姨,你們來啦!我……”后面支支吾吾沒說完就被四姨打斷了,四姨站起來互相介紹道:“這就是我的外甥白林方,是個實在人!林方,這是左莊的左青稚姑娘,心靈手巧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好姑娘!咱長話短說,你兩人聊聊,溝通溝通,看看心里能不能裝下對方?姐姐,他三嫂,咱們出去說會話?!彼囊汤霉玫氖?,走了出去。三嫂又給左青稚的缸子里續點水,囑咐大表哥:“記得給左姑娘倒水?!闭f著也出去了。
這兩個陌生人的空間,讓人壓抑和憋悶,特別是大表哥感覺空氣都是緊張的,尷尬地笑笑不知說什么好。左青稚看著大表哥的難為樣,就先開了口,問大表哥兄弟姊妹幾個。不過她問二表姐最詳細,問二表姐有沒有婆家,二表姐下地能掙多少工分等等,當時大表哥沒有在意,以為她是沒話找話,兩人大約談了十五六分,中間卡殼兩次。最后,左青稚心重地說她家里有事,晌午必須趕回去。大表哥挽留兩句,見她沒有回旋余地,就出去把四姨和姑姑叫了進來,大家再客氣兩句,就只好送客了。在姑姑、大表哥、三嫂相送下左青稚和四姨出了屋門,那些看熱鬧的年輕人一下子來了精神,打口哨、說怪話、做鬼臉起哄、逗笑,將左青稚羞得滿面通紅。四姨不憤地說:“哎呀!長樂村小青年咋一個個比二師兄還二師兄,看把人家姑娘羞的?”說罷,拉著左青稚快步走出院門,走遠了??礋狒[的小青年們嘴里喊著二師兄、二師兄,互相打鬧著,嘻嘻哈哈,往地里跑。
第三天,四姨來了,臉色凝重,在姑姑的追問下,她說:“姐,左青稚同意嫁給林方,還說不要彩禮。她的條件是換親,將林竹嫁給她哥?!惫霉靡宦牼豌蹲×?,因為這牽扯著林竹,也就是我的二表姐,現在社會誰還換親呀?打心眼里有點說不過去。然而,姑姑心里又舍不得放棄這樣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的姑娘做兒媳,抱著僥幸心里,想等二表姐回來說說試試看。
正當姑姑難做抉擇之時,姑父,大表哥,二表姐相繼從地里回來了,都與四姨打了招呼。姑姑把二表姐拉到一旁,告訴了二表姐對方想讓她換親,看她咋想。
猛然一聽,二表姐懵了。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絕這種提議,她同情哥哥二十四、五娶不上媳婦??墒牵@種換親做法只是聽說舊社會才有這樣現象,咋突然籠罩在她的頭上,何況她已有了意中人,她想毫不留情地回絕,卻怕傷害了哥哥的心,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拒絕。
大表哥耳朵尖,聽清楚了啥意思,怨不得左青稚和他說話時總打聽妹妹的情況,原來她打這樣的鬼主意,這女人真有心機。大表哥最心疼這個妹妹,見妹妹一臉難為樣,就上前,直問四姨:“四姨,對方是不是讓妹妹換親?”四姨又把左青稚這種換親條件說了一遍,大表哥問四姨對左青稚包括她哥哥了解多少?四姨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她們認識的原委。
原來,四姨當姑娘時在縣城服裝廠做過臨時工,跟裁剪師學會了裁剪,結婚生孩子才辭了職。為了讓家里這窮日子過得寬松點,乘冬天農閑季節,四姨在家偷著辦個裁剪班,教村里或外村大姑娘小媳婦學裁剪,為家補貼個三核桃兩棗。兩年前冬天,鄰村左莊的左青稚慕名而來,跟四姨學了半月二十天裁剪,兩人混熟了,對左青稚也有些了解。兩年后春天,偶然聽說左青稚與對象退親了,她想起姑姑這位干姐姐多次央告她給兒子找對象的話,就跑到左青稚的家里說媒提親,左青稚問清大表哥姊妹幾個情況,就答應了相親。
這次相完親回去的路上,四姨問左青稚人對大表哥的人中意不中意?她說回家再考慮考慮。
四姨再登左青稚家門,她說出了換親的想法,四姨問她為什么?她告訴四姨:去年,她的哥哥在公社石料場子干活被機器絞斷了左手,本來說年底結婚,可是女方嫌她哥成了廢人就退親了。左青稚為了讓給哥哥娶上媳婦,她狠心與對象一刀兩斷,就是要用自己的親事為哥哥換上一個媳婦。四姨一聽,就傻了眼,恨自己魯莽了,沒問清情況就帶著人去相親,看來白忙乎的多。拖了兩天,四姨抱著僥幸心里來到大表哥家,說說試試看,萬一同意換親,也算了卻這位干姐姐的一樁心病。
不料說明情況,連商量的余地都不容。當四姨說到左青稚哥哥是個一只手時,二表姐叫嚷著不干了。不愿讓妹子受丁點委屈的大表哥堅決表態,說:“我就是娶個啞巴、瘸子或者瞎子也行!萬萬不能用我妹子換親!四姨讓你受累了,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買賣不成仁義在,媒沒說成,親戚還是親戚。姑姑硬留著四姨吃了午飯,才放她走。不過,姑姑一家人這頓飯沒吃好,特別是姑姑心里堵得慌,當姑姑一人在廚房洗涮鍋碗瓢勺時,再也憋不住,一撇嘴哭了起來。
5
姑姑不得不再掂著二斤雞蛋跑到花喜鵲家,陪著笑臉說不管啞巴或瘸子再讓她給兒子牽線保媒,花喜鵲故意拿捏起來,說:“咱可是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上回讓你看的那兩張照片上的女子,已經名花有主,你家兒子想都別想了?!?/span>
姑姑拍拍坐在炕邊的花喜鵲的腿,哀求道:“大妹子,你行行好吧!俺兒子真成老大難了,不能眼瞅著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呀。要是這樣,我和他爹死都不瞑目!”
花喜鵲眼前一亮,說:“近來姑娘缺,這寡婦倒有兩三個,其中一位小寡婦娘家是下河村的,人長得漂亮,沒生過孩子。男的犯了投機倒把罪被判了五、六年,她與男人離了婚,又回到了娘家。她娘頭兩天找過我,說她嫂子容不下閨女,讓我幫著給她閨女找個婆家。大姐,你揣摩揣摩這離了婚的女人行嗎?”
大表哥幾經周折的親事,讓姑姑早沒了脾氣,以撿到籃子都是菜的想法,滿口答應這門親事?;ㄏ铲o也不羅嗦,讓姑姑回家等消息,就跑著去下河村牽線了。
當天晚上,花喜鵲遞過話來,讓大表哥明天一早到花喜鵲家與小寡婦見見面,說女方要先看看人再說。
第二天麻麻亮,姑姑就把大表哥從夢中叫醒。大表哥洗漱后,紅薯飯填飽肚子,換了身頭天晚上姑姑給他準備好的干凈衣褲,再由姑姑帶著他走三、四里路程來到花喜鵲家。他們頭腳進門,后腳小寡婦也踏進了家門。小寡婦叫王桂花,人長得白凈,挺耐看的。在花喜鵲的介紹下,男女雙方認識,花喜鵲又拉著姑姑躲了出去,讓兩人進一步溝通了解。大表哥撿嘴邊客氣話說了兩句,王桂花已是結過婚的人,客套少,直言相告只要大表哥不要像她前夫那樣滿嘴瞎話,騙她就行。最后,商定大表哥陪她去縣城買兩身衣裳就算訂親,然后,看日子過門。說好后天讓大表哥起早趕到下河村口與她一塊等公社開往縣城那班車,去縣城買衣裳。親事說成,花喜鵲臉上有光,姑姑雙眉舒展,只有大表哥感到像做夢一樣。
后天早起,大表哥只身一人沿著綠茵茵麥苗田間小路,聆聽著斑鳩咕咕哭的啼叫,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屁顛屁顛地往下河村趕去。
從小路拐上大道的大表哥走出不到十步,一輛小四輪冒著黑煙嘣嘣嘣從他身旁沖過,黑煙嗆得他咳嗽一口痰吐在地上,罵了句:“開那么快?投胎呀!”
突然,從大表哥背后傳來呼救聲,“來人呀!救命呀……”他轉身,向后尋找,鎖定是從不遠處馬路溝里傳來,三步并兩步跑到跟前,路溝不深比較窄,只見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被自行車壓住卡在溝底起不來,只能竭斯底里呼救;另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摔得頭破血流躺在溝底已不醒人事。他急忙跳下去,將自行車提起扔到馬路邊。脫困的姑娘一骨碌爬起,失失跌跌撲到婦女身邊,伸手捂住那婦女頭上汩汩流血的窟窿,不過,那姑娘臉色嚇得煞白,嘴里不斷娘呀娘呀地哭叫著,那顫抖的哀嚎聲,讓人聽得心都碎了。
為了救人大表哥從內襯衣上撕下一溜長布條,簡單給那婦女包扎了窟窿頭,然后背起婦女,對姑娘說:“走,我幫你把人送公社衛生院!”說罷,大表哥縱身跨上馬路,朝公社方向跑去。那姑娘嚇得慌了神,往溝上爬了一半,扭頭看到摔落溝底的玉米皮編織的藍子,返回撿起,只是滾散在地上的饅頭沒顧上撿,就慌里慌張爬到溝上,把籃子掛在車把上,推著自行車,叮叮當當,追趕過去。
她娘倆掉進馬路溝,也拜那臺小四輪所賜。開四輪的司機見前邊騎自行車的是位姑娘,故意加油超過,急擺尾。姑娘見小四輪車尾擺來,心一慌,急忙別把,一時把持不住,掉進溝里。事故發生了,小四輪司機開車逃逸。唉,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霉呀!
大表哥背著那婦女一口氣跑了三里地,把人送進公社衛生院。急救治療室,醫生、護士對傷者清理傷口、縫線止血、重新包扎,打針、輸液一陣忙乎,可是人仍然昏昏迷迷。最后,醫生定論,失血過多,急需輸血。
隔在布簾外,那位姑娘焦急、害怕、流著眼淚,像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大表哥坐在靠墻的排椅上擦著臉上的汗水,仍大口大口地喘氣,看起來有點透支。他沒有馬上離去,是想緩口氣,聽一下結果。
簾子拉開,醫生、護士出來,那姑娘急忙問:“醫生,我娘咋樣?”
護士對她說:“姑娘,你娘急需輸血,得找配型的人抽血,給你娘輸血才行!”
姑娘說:“抽我的?”
護士問:“什么血型?”
姑娘說:“不知道。我知道俺娘是O型血。”
護士說:“你得化驗血型,才知道匹配不匹配。”
“護士,抽我的,我是O型血。”大表哥自告奮勇,他知道自己血型,以前在水庫上救人時化驗過。他邊說邊擼起袖子。那姑娘感動得不得了,淚眼婆裟地看看大表哥,深深地鞠了一躬。
護士麻利地抽血,輸血。那姑娘在一旁流著眼淚,輕聲呼叫著,想把她娘從昏迷中喚醒。趁其不注意,大表哥悄悄地離開衛生院,趕往公社門前停開往縣城公共汽車的地方,可惜那輛車剛開走。他一陣狂追,趕到下河村口,甭說車蹤,連人影也不見。他心想壞了,就打聽到王桂花娘家,想解釋一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王桂花根本不聽他解釋,罵他是騙子,還用掃帚把他趕了出來。他不死心又找到花喜鵲說明情況,讓花喜鵲再到下河村說合,去而返回的花喜鵲無奈地說:“王桂花軸得很。孩子,你是好心無好報呀!”
回到家,大表哥把此事一五一十告訴姑姑后,姑姑一下子蔫了,淚水在眼里打轉,哽咽道:“我兒說個媳婦咋真難呀!難道非讓我兒打光棍不成?”當時,大表哥也賭氣說:“娘,你不要難過!我就不信我能打了光棍!”
這些日子,瘋傳著二表哥所在的部隊已換防南邊參加自衛反擊戰的消息,讓大表哥一家人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了,特別是姑姑擔心害怕得不能提二表哥名字,一提起就淚流滿面。在這段日子,姑姑惶惶不可終日,人越來越憔悴,再也沒心勁張羅大表哥的親事了。后來,二表哥來信報了平安,一家人才放心不少,不過姑父說,夜里姑姑經常從夢中哭醒。
6
時光如梭,過五月,過秋天,霜降過后是立冬,天也漸漸地冷了。大隊給各家各戶拉來過冬煤,再由各家各戶在煤里摻粘土,攪拌成煤泥,用煤球模具打成煤球,曬干儲備起來過冬取暖。打煤球是個力氣活,家戶勞力多的人打煤球不成問題。就拿姑姑家來說,姑父、大表哥、二表姐三人抽出半天時間,利用兩個打煤球模具(家有一個借了一個)誤不多少大功夫,就打出了一冬天取暖的煤球,只等著曬干儲藏了。大表哥的親小姑姑家就成了問題,他的小姑父也是軍人,離家遠,顧不上家,一雙兒女正上小學,還干不成家里的重活,只能捎信讓大表哥來幫忙了。
第二天起早,大表哥扛著打煤球的模具,踏著白霜覆蓋的路面,徒步五里來到竇莊小姑家里。他一進門二話不說,推來粘土,挑滿水缸,按比例摻土攪拌成煤泥,這才在小姑的張羅下吃了早飯。然后,大表哥麻利地用打煤球模具,一塊一塊打起煤球,并在院子地面上縱橫均勻排列開來。
小姑也找來一個模具幫著打煤球,只是大表哥打兩三塊,小姑才打出一塊來。大表哥讓她歇著,小姑說她幫不上大忙,也算幫個小忙。
半晌午,突然一位姑娘慌里慌張跑了進來,嘴里輕輕地喊著:“熙順嬸子,熙順嬸子,快讓我到你屋里躲躲,三狼在后攆我哩!”這“熙順”是大表哥小姑父的名字。
小姑說:“婉婷,你咋惹了三狼那個瘟神?”
這位姑娘叫竇婉婷,她哭喪著臉說:“嬸子,他上趕著要做我倒插門女婿,我不答應,就惹惱了他。不成想,這王八蛋見面就耍流氓,剛才,在供銷社門前遇見,三狼和他弟弟四豹子朝我擠眉弄眼,我跑他們就追,我見你們在院子干活,就進來先躲躲,這王八蛋啥壞事都干得出?!?/span>
打好一塊煤球的大表哥轉身,說:“姑娘不用躲,光天化日之下,我看看三狼敢把你咋樣!”
聽說話口氣,是個不怕惹事的爺們。竇婉婷用心打量大表哥,不看不知道,一看心狂跳,就是他把她娘背進衛生院,就是他給她娘獻血,就是他不留姓名悄然離去,就是他讓她多了份思念,她上前抱住他的胳膊,驚喜叫道:“呀!大哥,我可見到你啦!你把俺娘送衛生院,還給俺娘獻血,咋不聲不響就走了,俺娘醒來好埋怨我,說想感謝你,都找不見人!”
竇婉婷這么一說,大表哥也認出了她。噢,對了,就是眼前這位姑娘,騎自行車馱著她娘掉進路溝,將她娘摔得頭破血流,不醒人事,他為了救人,而讓他誤了車,遭到王桂花拒絕,熄滅了他娶寡婦的念頭。當時,他記得她一直在一旁擔心害怕地哭哭啼啼,他沒太留意她的模樣?,F在才看清,她的真面目,俏眉俊眼端莊秀麗,身材苗條阿娜多姿,不由得怦然心動。他本想抽出胳膊卻違心沒抽,仍由她抱著,緊張得臉上發燒,嘴里磕磕巴巴:“姑……姑娘,誰……誰遇上,都,都會救人的……”大表哥發窘的樣子逗得小姑咯咯地直笑。過去,小姑聽竇婉婷提過此事,沒想到救她娘的是自己侄兒,就說:“真沒想到救你娘的是俺侄兒,林方?!?/span>
“哎吆,這是拉郎配呀!”一句嘶啞聲傳來,只見三狼探頭探腦皮笑肉不笑地搖拽著進來,后邊跟著豎眉瞪眼的四豹子,嚇得竇婉婷,“嗷”地一聲躲到大表哥背后。大表哥用力磕了一下打煤球模具,“咚”地發出響聲,厲聲道:“三狼四豹子,幾天不見長能耐啦?”
三狼四豹子頓時把目光集中到大表哥身上,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兩家伙怵大表哥,遇上只能說倒霉。當年,水庫放水輪到長樂村大隊澆地,渠道經過竇莊地界,大表哥護這段渠道,卻與來搶水的二虎三狼四豹子哥三發生了沖突,哥三反被大表哥打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饒。說起這哥三也算竇莊橫著走的混混,去年二虎犯事被抓,三狼四豹子才收斂些,沒想到他們會是這樣方式見面。
三狼見風使舵,腆著笑臉,說:“白大哥,我兄弟倆見你在干活,過來看看能幫上什么忙?”四豹子點頭附和說:“對,對,對!”
“鬼話!你倆是追婉婷姑娘來的吧?記住,今后,少打她注意!如果讓我聽到點風聲,看我找你們如何算賬?滾!”大表哥毫不留情地說。
“記住了,記住了,她是大哥的女人,借給兄弟個膽也不敢有非分之想?!闭f著,三狼拉上四豹子,灰溜溜而去。
小姑意外地說:“真想不到,這兩個瘟神也有怕的人。林方,他倆見你咋像老鼠見貓一樣,怕成那樣?”
大表哥簡單說:“頭兩年,隊里澆地,我在竇莊這段看渠,二虎三狼四豹子哥仨來搶水,卻與叫板挑釁,讓揍得哥仨滿地找牙,莫說他倆就是哥仨來,見我也是服服帖帖。”
這時,竇婉婷才松了口氣,從大表哥身后轉過來,用敬佩和眷戀的目光含情脈脈凝視著他,大表哥躲避著那火辣辣眼神,急忙干起活來。
吃中午飯時,竇婉婷領著她娘來了,端來一盤炒雞蛋,還帶來一瓶酒,說是略表感謝之意。她娘主動給大表哥敬了三杯酒,又讓女兒敬了三杯。一看她娘就是一位當家主事的女人,說話辦事挺講究。臨走,還邀請大表哥去她家幫忙打煤球,大表哥本想拒絕,見竇婉婷那灼灼的眼神盯著自己,不由地答應了。
在大表哥的詢問下小姑將竇婉婷的情況告訴了他:她的父親是個在煤礦下窯的煤黑子,在當時工資掙的挺高;她母親在大隊當過幾年婦女隊長,敢說敢講,在隊上有威名,在家里也強勢,她爹有點“妻管嚴”。爹娘只生了她一個女兒,卻把她當成心頭肉,平時見她掉根頭發都心疼。她小時,她娘就放出風,要給她招女婿。就是這“倒插門”的條件,讓大多數有奈何家庭的兒子望而卻步,當然也有無奈的搶著來當,竟然在竇婉婷和她娘挑三揀四的挑剔下,一個一個又被擋在了門外,也把竇婉婷拖到二十一、二了,還沒招上半個女婿。
小姑半開玩笑說:“你問這么多干啥?是不是看上那丫頭啦?你可不能做倒插門,你要做了,你爹娘還不把我埋怨死!”
大表哥難為情地說:“小姑,你想多了,光怕你這埋汰侄兒,還入不了人家法眼。”
7
第二天,大表哥一早趕到竇婉婷家。她家屋多院大,比小姑家強多了。他推土,她挑水,兩人一塊和煤泥,打煤球,有點比著干的意思。不過,她總愛用火辣辣的眼神盯著大表哥看,有時兩人目光碰到一起,大表哥像觸電似的急忙閃開,低頭干活。
大表哥被她看得實在不好意思了,就問:“我臉上有黑,你咋老看我?”
她挑明說:“哥,我稀罕你,就想看你!要不哥,你來俺家當女婿吧?”
他心狂跳,口不擇語,說:“我沒文化。”
她不在乎,說:“我倒念了兩年高中,也沒學到啥?!?/span>
他停下活,看著她,說:“我脾氣倔,刺頭兒?!?/span>
她咯咯地笑了,說:“那算啥?有個性的男子才頂門立戶!”
他心動地說:“你說得輕巧,還有你娘哩。”
她將頭一偏,自信地說:“母女同心,我看上的人,她也不會雞蛋挑骨頭!”
晌午吃午飯時,竇婉婷先打來一盆溫水,讓大表哥洗漱,又遞毛巾又倒水,那一瞬間大表哥感到特別溫馨。她娘往飯桌擺上一盤蔥炒雞蛋、一盤肉炒干豆角、一盤辣子白菜、一盤炸花生米,還溫了一壺酒,那可是當時寬待新女婿的規格,受寵惹驚的大表哥不好意思上桌吃飯,是她把他推上去的。在吃飯時,她給他夾菜,這熱情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卻默默告誡自己:少喝酒,他怕自己酒后話多,說出掃興話來。
大表哥吃飽飯,稍歇片刻,又抓緊干起活來。他干活哪麻利勁,讓她娘點頭稱贊。她乘她娘高興勁,她把嘴湊到她娘耳朵眼,說起悄悄話,她娘重重地點頭。后來,她歡快地拿起另個模具,同大表哥一塊打起煤球。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到下半晌,打完了煤球。她娘叫大表哥坐下喘口氣再走,接著倒茶水,端來花生棗,從沒有享受這樣待遇的大表哥,反而拘謹起來。
大表哥走時,她娘讓她送他。在院門洞里,她從背后抱住了大表哥,他朝后一扭頭,兩張嘴親到一起,如漆似膠,難舍難分,突然從院中傳來她娘的咳嗽聲,讓兩人悠然分開。
她紅著臉說:“嘴都給你親了,你可不能負心呀?要是哪樣,我也不想活了。”
大表哥喘著粗氣說:“明天,讓花喜鵲去俺家提招親的事,這倒插門女婿我認啦!”
第二天,花喜鵲果然來到了姑姑家,她是來保媒的。在一番讓座、倒水的待客下,花喜鵲喜眉笑眼地開了口,先介紹竇家家庭條件,又夸了竇家姑娘一番,當她說到招親,讓大表哥做“倒插門”時,姑父嚷著不干了,說:“怨不得,你把女方家夸成一朵花,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花喜鵲不溫不火地說:“白大哥,我這冷天凍地地跑腿說媒,也是為了你兒子能娶上媳婦,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倒插門’說起來不好聽,可是竇家貼人貼房貼嫁妝讓你兒子當新郎,讓你省心省力更省得每天看你兒子娶不上媳婦給你甩臉子!”
姑姑怕花喜鵲說更難聽的話,說得姑父下不了臺,就插話道:“大妹子,不上火,喝口水。孩他爹,不急眼,喜鵲妹來咱家也是為咱兒子好!這臉面不能當飯吃,也給咱兒子娶不上媳婦,倒插門就倒插門吧!丟臉掉面子沒什么,只要咱兒子能娶上媳婦比啥都強?你看我這不爭氣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咱兒子成家了,等哪天沒了,也放心啦!”
其實,昨天晚上,大表哥就把此事告訴了姑姑,當娘的心腸軟,就是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也勉強說:“只要你愿意,當娘沒啥。”不過,姑姑難過了一夜,天亮才迷糊了一會兒。
最后,姑父一走了之,說讓姑姑拿主意,定成啥算啥!
姑姑與花喜鵲心知肚明,清楚大表哥和竇婉婷情投意合,只要雙方大人沒意見,這就是板上釘釘子的事,說成就成,說好三天后,送彩禮訂親。然后,選日成親。商定妥,花喜鵲歡天喜地扭著大屁股一搖三顫,奔竇家報喜去了。
好事不出門,糗事人人知。大表哥做“倒插門”女婿的消息,讓白家族人炸了鍋。平輩兄弟說三道四,叔叔大伯擋三阻四,爺爺輩不三不四。最后,德高望重的太奶奶顛著一雙小裹腳跑來,指責姑姑姑父做了件讓祖上蒙羞,讓族人臉上沒光彩的事。恰好大表哥在家,他擋在父母面前說:“老奶奶,這不怨我爹娘,是我上趕著去給人家做'倒插門’的,有火沖我發。不過,我也說清楚,寧愿做'倒插門’,也不愿意像五爺、六爺、七爺那樣,打一輩子光棍!”剛說完,大表哥的背后就挨了姑父一腳踹,姑父怒吼:“小畜生,胡咧咧什么?”
太奶奶生有七個兒子,后三個兒子打了光棍,這可是太奶奶一輩子的心病,讓大表哥這么一說,氣得太奶奶老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后來,太奶奶躲著小裹腳,用顫抖的手指指點著大表哥,狠狠地說:“忤逆,白家就不該有你這號鳥!”說罷,她氣呼呼地走了。可是,一直身體不好的姑姑也病倒了。
三天后,花喜鵲帶著彩禮錢來了,正趕上病重的姑姑要往縣醫院送。人命關天,花喜鵲見姑姑病得人不保命,哪還顧得訂親禮數,就把彩禮錢丟給姑父,也沒簽“入贅”文書,就提前離去,不再打擾姑姑去縣醫院治病。所以,才有了前面補簽“入贅”文書哪一幕。不過,那一幕,卻讓我看到了。
尾聲
大表哥是來年二月二“龍抬頭”成的親。舉辦婚禮那天,我們表兄弟去了七、八個,白家沒人參加,不過,婚禮辦得挺風光的。
在鞭炮聲中,新郎新娘牽手走進了竇家大門,院里擺好的十幾張桌子坐滿了親朋好友。在知事主持下,新郎新娘,向毛主席像鞠躬,向父母鞠躬,夫妻對拜,入了洞房。然后,開了宴席,葷素搭配,一道菜一道菜的往桌上端,我們那桌全是小青年,那年代,肚里油水少,遇上好酒好菜,那可是海吃海喝,吃得我們打起飽嗝,仍有兩道菜沒吃完。其中,有兩個表兄弟喝醉了酒,是被我們架著回去的。我們走時,大表哥戀戀不舍地將我們送出大門,兩眼紅紅的。
后來,我問大表哥有沒有人鬧洞房。大表哥說我們走后,是一些與表嫂要好的姐妹來鬧洞房,說她們是“文”鬧,讓他談如何愛上新娘的;做曖昧游戲鵲橋相會、找密電碼等等;晚上是“武”鬧,街坊鄰居的嫂子們來鬧洞房,逼著新郎新娘喝交杯酒,說著葷段子,幫新郎新娘掃床,鋪好鋪蓋,又逼著新郎新娘鉆一個被窩,脫去內衣內褲,不照辦就動手來硬的。兩個新人紅著臉,在嫂子們指點下,照章辦事,男上女下,疊在一起,有一位嫂子抽出一根長針隔著被子扎新郎的屁股,疼得新郎往下塌腰躲閃,新娘在下面“哎呀!”直叫,不知哪個嫂子說:“師傅領進門,修煉在個人!”大家才哄笑著離去,并為一對新人掩上門……
第二年,竇婉婷生了三胞胎,二男一女,喜歡得她娘見人就發紅雞蛋,連姑姑聽說了都高興得不得了。后來,大表哥跑起運輸,從拖拉機換成汽車,從一輛變成車隊,又成立運輸公司,運輸業干得紅紅火火。
大表哥——竇林方在我們那十里八鄉聲名鵲起……
(責任編輯:張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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