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林七賢”當中,山濤恐怕不是出名的人物。 世人對他的了解,或多來自嵇康那篇擲地有聲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以嵇康那樣冠絕一世的人物,他所要絕交的這位,大概算不上怎樣出眾,甚至是有些不堪吧。 這樣的念頭,卻是厚誣古人了。 山濤留給后世的剪影,是一種無涯無岸的深邃。王戎說,山濤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能名其器”。①裴楷說,見其人,“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② 這樣的人物,比起總拿“青白眼”瞧人的阮籍,騎驢追婢的阮咸,似乎不見其可愛。 徐高阮說,王戎、裴楷所言,是五十歲開外的山濤。 年輕的山濤,必有奇氣。《世說》云,“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那會兒,山濤年近不惑,阮籍初登而立,嵇康猶是少年。 山濤愛極了嵇康: 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③ 不世出的人物,不世出的品藻。 山濤的妻就很好奇,說濤啊,你怎會和兩個后生“異于常交”?山濤樂了,“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只有他倆。 妻越發的好奇。他日,二人來,趁他們飲宴之際,妻悄悄鑿個壁孔,想瞧瞧這“唯此二生”,結果,“達旦忘反”。 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 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④ 徐高阮說,如此山濤,“一定也有潛蘊的奇氣,深藏的抱負”⑤。 我是信的。可惜時光不能駐足,他們偏又生于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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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推松曰去(彰考局專欄作者)
1
七賢的主張或有不同,立身也各有趨尚,卻無一例外的,對現世抱有莫大的疏離感。
看不慣,容不得,尤其是沆瀣泥滓的時政。
說起來,魏晉時候的易代,多少還有些人情味。至少,亡國余孽還能安享一生,后主說“此間樂,不思蜀”,日子大概過得不錯。
不過,根子上是歪的。
禪讓是什么?神話,想象,或是文明的夢囈。
三代之后,王莽玩過一次,身敗名裂。曹丕將誠惶誠恐、揖讓再三的禪讓大禮行罷,對群臣說了句:“舜、禹之事,吾知之矣。”⑥
西晉代魏,司馬懿的弟弟司馬孚拉著下臺的小皇帝的手,痛哭流涕,說“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純臣”。到了臨終遺令,果真寫的是“有魏貞士河內溫縣司馬孚”。⑦
高貴鄉公曹髦死,司馬昭開善后大會,陳泰沒去。司馬昭讓陳泰的舅舅荀顗去召他,陳泰說,“世之論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⑧
后以強軍摧滅西晉的石勒,說:
“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⑨
喏,自己看不上,自家人看不上,大臣看不上,羯胡都看不上。
偏偏這樣的政權,還要搞湯武、周孔的精神文明建設。
2
約正始五年,山濤四十歲的當口,終于出來做官了。
在州郡掾屬的位子上,山濤晃晃悠悠的轉了幾年,卻正趕上曹爽與司馬懿的政爭。
說起來,山濤與司馬氏倒有些淵源。張春華的母親,也出自河內山氏,敘起行輩來,司馬懿算是山濤的姊夫。
高平陵之變,司馬懿誅曹爽,位極人臣。在這時節,阮籍都乖乖的做了懿的僚屬。
▲山濤。from南京博物院藏南朝畫像磚《竹林七賢與榮啟期》
山濤卻投傳而去,“隱身不交世務”。
山濤與司馬師、司馬昭年紀相仿。據說三個男孩子年少時,山家有人對司馬懿說,濤將是要和師、昭一起“綱紀天下”的人物。懿開玩笑說:“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⑩
不成想,小族不單出了快人,這快人竟還拒絕了他。當司馬懿死后,山濤終于去面見司馬師,師說:“呂望欲仕邪?”
喲,姜太公終于肯出來做官了?司馬家還是有怨氣的。
司馬昭時代,大局已定,司馬昭也想緩頰與名士輩的關系。不成想,阮籍卻以大醉六十日,讓有心聯姻的昭無從開口。
正因如此,身在仕途的山濤,成為了司馬家拉攏名士輩的絕好的依憑。
3
山濤最為不凡的,是他的識度。何況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氏的代魏,只在可預見的未來里,名士輩將何去何從?
東漢清議以來,名士們的熱血,正如他們的抗憤、激切一樣,浸透了一茬一茬當權者的斧鉞。長長的名單里,有太多驕傲的姓名與高貴的頭顱。身在局中,山濤必定是想勘破此局的。至少,要一拯那如孤松之獨立的嵇康。
這位性烈才雋、志趣非常的摯友,太過孤絕。早有人說,他必難免于禍。怎么辦?
山濤向司馬昭提議,要把自己吏部郎的職位讓予嵇康。聰穎如嵇康,自然不會不明白老友的用意。他拒絕了。
不單是拒絕,更有那通措辭激烈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嵇康說自己就像野慣了的禽鹿,朝廷的禮法拘束,“不堪”、“不可”。又說自己一貫的主張,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為“世教所不容”。
這哪里是與山濤絕交,其鋒芒所向,直指朝廷的禮法、湯武的革命、周孔的禮教,直掀司馬氏的逆鱗,分明是與司馬氏相決絕的檄文。
葉渭清說,“此書特以寄意,非真告絕也”。沒錯,“大將軍聞而惡之”?。憤怒的,不是山濤,而是司馬昭。
兩年之后,嵇康臨刑,廣陵韻絕。嵇康囑咐他的幼子嵇紹:“巨源在,汝不孤矣。”?
《說文》:孤,無父也。“
有山濤在,你不算是沒有父親。
4
嵇康之死,是一場颶風。
曾與康鼓鑄鍛鐵的向秀,應召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
司馬昭所要的,是名士輩的低頭——低頭即容忍,哪怕明知貌合神離。所以,做著官兒的阮籍縱酒、向秀混跡,昭都不問。
▲阮籍。from南京博物院藏南朝畫像磚《竹林七賢與榮啟期》
但山濤不同。他是司馬昭、司馬炎父子用到極致的名士門臉兒。司馬昭親征鐘會,對山濤說:“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撥了親兵五百,讓他去鎮守鄴城——那兒住著曹魏的王公宗室們。司馬炎稱帝,貶魏帝曹奐為陳留王,護送廢帝去鄴城的任務,同樣交給了山濤。
這兩件,都是易代當口上不大干凈的活計。
為什么是山濤?
山濤絕不是司馬父子真正信任的心腹。但山濤的人品德行,山濤的深沉堅忍,都太足以讓人放心。
司馬家其實倒不怕曹魏的這幫宗室或是廢帝鬧事,他們真正怕的是,再來一次高貴鄉公那樣的喋血,戲就穿幫了。司馬家需要他們好好活著,好好演完禪讓的大戲。
曹氏的同情者,名士的領袖,深沉堅忍的個性——這份活計,沒有比山濤更合適、更保險的人選了。
后人無從得知山濤此際的心緒,也無從知道他怎樣去面對他所同情的舊君,我們知道的只是,這群政治的失勢者,最終都得以保全。
5
入晉以后的山濤,一心求退。
以山濤的識度,豈會不知司馬氏高官厚祿的用意。這門臉兒,不做也罷。
于是,山濤與晉武帝之間開始了漫長的拉鋸:
一個往死里遞辭呈——生病、母老、母喪、老疾,甚至弟妹的喪事都成了請辭的理由。
一個往死里挽留——居喪?奪情唄。耳目聾瞑?小疾呀。發弟妹喪跑了?那叫“暫出”,派車接回來。曠職被大臣彈劾?這家伙“甚妄”。
衛瓘實在看不過,羅列開濤的四大罪狀,讓武帝索性罷免了他。武帝說,開玩笑,你這是詆毀誹謗,加重我的“不德”。
就這樣,一心求退的山濤,直到七十九歲辭世前的一個月,還被任命為司徒。
高官難辭,厚祿卻有辦法。
山濤年輕時候窮,窮到對妻說,“忍饑寒,我后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真的有厚祿了,卻并非余心所善,那就通通散給親朋。
自家呢?
母老,“清儉無以供養”;家中屋少,“子孫不相容”。
《晉書》說是清儉,我卻以為是一種表態:“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相比阮、向,山濤的過人,也在他的盡職。
山濤舉諸葛亮之孫,曾說亮“雖不達天命,要為盡心所事”。
這話,擱在山濤自己,也再合適不過。
司馬炎給山濤的安置,是有見地的。既是慣常品藻人物的名士,又公認的有“識度”——吏部尚書的不二人選。
沒想到,山濤不只是做的好,是好到出人意料。《晉書》里說,濤“前后選舉,周遍內外,而并得其才”。
不止如此,濤薦舉人物的短評,言辭該要,深中肯綮,當時人愛極了它,特意匯成一冊,流行于世,叫做《山公啟事》。
古往至今,總有過萬兒八千的組織部長,但像山濤這樣的,大概獨一份。
EFERENCES
注釋
①(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賞譽第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66頁。
②《世說新語箋疏·賞譽第八》,第465頁。
③《世說新語箋疏·容止第十四》,第672頁。
④《世說新語箋疏·賢媛第十九》,第749-750頁。
⑤徐高阮:《山濤論》,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28頁。
⑥《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注引《魏氏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5頁。
⑦《晉書》卷三七《安平獻王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84-1085頁。
⑧《三國志》卷二二《魏書·陳泰傳》注引干寶《晉紀》,第641頁。
⑨《晉書》卷一百五《石勒載記下》,第2749頁。
⑩《世說新語箋疏·政事第三》劉孝標注引虞預《晉書》,第183頁。
?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94-230頁。
?《晉書》卷四三《山濤傳》,第12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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