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冉 供圖 |國家博物館
2018年11月,國家博物館呈現了一場紀念李苦禪誕辰120周年的藝術展,展陳規模龐大,包含百余件李苦禪的書畫作品、畫論手稿,以及他與齊白石、徐悲鴻之間的書札往來。觀者從中能看到一個農村娃如何走出閉塞鄉村,接受先進文化的熏陶和浸染,又如何廣納變通,一步步走出屬于自己的創作道路,走進近代中國的頂級藝術圈。展覽中有20世紀30年代李苦禪與齊白石的手書往來共六通,在信中齊白石稱李苦禪為“仁弟”,而自稱“小兄”,是二人師徒情誼的難得紀念。
有人說,李苦禪之所以后來改畫國畫,很大原因是那時西畫的畫具、畫材不僅價格高昂,還要托人到東交民巷找外國人辦,受剝削又受氣。在北京美術學校學習期間,西畫專業的李苦禪半夜回到宿舍卻把心思都放在畫國畫上,并急切地尋覓良師。中國畫一向有“四王”一派的傳統風格,講究古意,不過也不乏銳意進取革新派。26歲的李苦禪傾心后者,日日揣摩吳昌碩、齊白石等人的作品,上門找到初到京師的齊白石,跪地拜師。齊白石曾回憶當時的情景說:余初來京師絕無人知,陳師曾名聲大噪,獨英也(李苦禪原名李英杰)欲從余游。李苦禪拜師時,京城沒什么人知道齊白石的名字,這段親密的師徒關系自那時起竟維持了一生,李苦禪成為齊老晚年最信任的人。齊白石飽經戰亂迫害,曾把家中財資打造成60枚金錠隨身攜帶片刻不離,一日夢見錢袋斷落,醒來后大喊苦禪,李苦禪奔到屋中說金錠還在,齊白石這才放心。
齊白石出身鄉里,自小過的也是苦日子,又經歷動蕩,在錢財上自然看重些,但對家境同樣貧寒的李苦禪常常主動接濟,不收見面禮和學費,還留他吃飯,贈送畫具,可見對其喜愛。1934年,齊白石送詩給李苦禪,說他“能將有法為無法,方許龍眠作替人”。 龍眠居士是北宋畫家李公麟的號,李公麟善于掌控白描技法,同時靈動傳神,蘇軾贊頌“其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齊白石認為,李苦禪將來的修為可與李公麟相媲美。
《 晴 雪 》
拜師學藝后,李苦禪對國畫的認識更加專業和深入,加上其西畫生的身份,在藝術創作上選擇加入了當時流行的國畫改良、“中西融合”的實踐派大軍。在這一點上,徐悲鴻的《中國畫改良之方法》對其影響至深。李苦禪教學時經常強調寫生的重要性,他認為,剛開始畫一定要多寫生,路子要廣,題材多,然后逐漸縮小范圍,避開大家都畫的題材。
1925年,李苦禪在北京國立藝專的畢業展覽上展出了8幅寫意花鳥,被當時的校長林風眠點名贊譽。畢業后,李苦禪在北京師范學校與保定第二師范學校擔任教職,并在恩師齊白石的啟發下,開始嘗試魚鷹等鳥禽題材畫。
齊白石曾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李苦禪對這句話有自己的深刻理解:“蝦、小雞、蟹都是齊老師常畫的,早已創出了自家面貌,若再跟著畫,就脫不開他,創不出來了。”“我學齊老,只是看,體會他的筆意,更體會他的用心。”
齊白石畫作的題材多是農家風物和南方的花木,是畫家幼年鄉村生活的印象,李苦禪一直努力創造自家的造型,自家的筆墨,最看重即是作畫對象的象征意義,鷹、鳩這樣的猛禽正是畫家身上陽剛豪邁氣質的體現。
李苦禪早期的鷹仍局限于寫生所得,經過不斷提煉和變形,他夸張了鷹的體型,眼睛和嘴棱角分明。對此,齊白石贊賞有加,對旁人說“眾皆學我手,英也奪我心”。
《松鷹圖》
《松鷹圖》是李苦禪反復描繪的題材,展覽中的這幅是其晚年代表作品,鷹爪銳利宛如鋼鉤。每只鷹在用筆和造型方式上類似,姿態卻不相同,都有王者的凜凜威風。李苦禪說,“早期我也曾比較寫實地畫了一些老鷹,然而真正的鷹形體不大,畫起來總覺得不夠氣魄,后來我反復觀察了與鷹同類的隼、雕和各種鷲”,抓住特點不斷寫生,久而久之,“在腦子里逐漸把它們的形象綜合在一起,再經過筆下不斷的提煉,夸張和變形”。事實上李苦禪所畫八哥、鸚鵡、秧雞或是無名小雀,都是放大體形畫,以免小氣。
以往畫家和時人畫鳥尤其是大型禽類,多是取側面朝向觀眾,描摹對象的姿勢僵硬別扭,李苦禪率先將禽鳥呈10度,30度,45度的角度描摹,以尾部或頭部朝向觀眾,翅膀的濃墨與胸腹部的淡墨對比映襯,“鷹背上幾塊墨,宜濃才厚重,翅膀宜濃焦才顯得堅挺,小雞淡墨水墨并用,顯得毛茸茸的。”
李苦禪說,鷹雖兇,但畫上它是英雄,我們不光表現它矯健的體形,而且要突出它的氣質,不能讓它居于巖下或樹下。它應該站在石頂樹顛,才能體現它高瞻遠矚的個性。繪畫中的鷹姿態多樣,可以直博蒼穹,可以以靜待動,蹲視遠矚。李苦禪愛畫后者,看起來像在休息,其實是一鳴驚人的前奏,鷹的雄偉威武,都包含在這待發之中。
展覽中的《漁樂圖》為丈二巨幅作品,是李苦禪魚鷹題材集大成者。構圖上,近處是巨石紅土,中景迎來開闊水面,遠處又出現狹長石岸,9只魚鷹或棲息于岸邊,或捕食于水中,水草、蘆葦與點點浮萍點綴其中。
李苦禪說,大寫意貌似隨便揮灑,實則章法相當嚴謹,最忌四平八穩,八大山人一株蘭,兩葉一花,你一筆也動他不得。“他的畫連點子都點得很是地方,非常精當。”“寫意構圖最重要的是造成畫面矛盾,而后再統一它。”萬物只按自然規律構圖會顯得無力,矛盾“就是在畫面的各部分要有對立方向或成角方向。如幾條魚向右游,水草最好向左長,也別跟魚的身子平行,要岔開個角度才好”。“畫三只鷹,身子有不同的方向,但三只鷹的頭卻大致朝一個方向,便是變化中的和諧。”
《勁節圖》
李苦禪對構圖曾有過一番戲謔的闡述:小畫布局嚴謹了,放成丈二也一樣嚴謹。心中無數,僅想以大取勝,往往不是畫畫,是爬畫——爬到哪畫到哪,爬滿了算,退遠一看:大花被面一幅!
這些紙上形態傳神的魚鷹離不開生活中的細心觀察。1928年林風眠在杭州創立國立藝術院,在齊白石的推舉下,李苦禪南下執教,來到風光綺麗的西子湖畔生活,有機會親身體會到湖光山色中的飛禽掠影。他開始觀察禽鳥的身體構造和多種形態,大量繪畫禽鳥寫生,與畫家潘天壽交流切磋寫意花鳥的技法。李苦禪主張中西融合,水墨畫創作也可加入西畫元素,潘天壽主張堅守傳統,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兩種藝術可依各民族的性格,并存于世。二人畫論不同,卻結為丹青知己。李苦禪幫助潘天壽修訂再版的《中國繪畫史》做了大量工作。
李苦禪很少畫庭院雕欄中的奇異花卉,筆下的荷竹芭蕉都野趣橫生,描繪野蠻生長下自然萬物,這與其直爽豪邁的北方人性格有很大關系。展覽中的《晴雪》是李苦禪梅花題材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