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明
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院長
“杏壇”是傳說中孔子聚徒講學(xué)的地方,隨著孔子影響的擴大,它逐漸成為教育圣地的代名詞,杏壇建筑隨之建立,“杏壇講學(xué)”因而成為了孔子偉大事業(yè)的重要標志。也因為如此, “杏壇”之“杏”究竟為何“杏”自然受到了細節(jié)性的拷問。
早在 1995 年彭林教授就在《中國史研究》上發(fā)表了《杏壇考》一文,正確指出“杏壇”之“杏”不是銀杏樹,而是水果杏樹。遺憾的是,文學(xué)界、文藝界人士完全不理會這一學(xué)術(shù)考證成果,憑著“高大上”的理念來對之作出判斷,將之認定為“銀杏”樹,并通過文學(xué)、戲劇、繪畫、音樂,甚至所謂“科普”等形式,對之作了鋪天蓋地的宣傳,積非成是,幾成定論。十分遺憾的是,大量與孔子有關(guān)的傳記類、國學(xué)類作品,為了搶暢銷書的市場,失去了學(xué)術(shù)應(yīng)有的嚴謹性。這些書很多直接采納了《孔子傳》中的杏壇命名傳說,差別僅在于,有的著作在遣詞造句上作了 一些更動,有的則是全文照錄。
而我國有關(guān)銀杏綜合研究的重要科學(xué)論著之一《中國銀杏志》也在第一章概述中,對銀杏的文化價值作了如下介紹:“在一些著作中,銀杏樹常被看作儒家的象征。據(jù)說孔子很喜歡在銀杏樹下閱讀和教授弟子,后人將他教誨弟子的地方稱為'杏壇’”。
在世界各地的孔廟中,不僅中國孔廟內(nèi)植有銀杏,韓國成均館大學(xué)及地方學(xué)校孔廟內(nèi)也是如此。成均館大學(xué)內(nèi)大成殿明倫堂前有兩棵近千年的銀杏樹,是成均館悠久歷史的見證以及儒家思想的象征,成均館大學(xué)的校徽標志也是一枚銀杏葉,可見銀杏對該校的意義。1998年,成均館大學(xué)建校六百周年,韓國發(fā)行了一枚紀念郵票,其中就有銀杏樹,有人對此作了如下介紹:“郵票背景為金黃的銀杏樹,體現(xiàn)了孔子杏壇講學(xué)的意境。”韓國一直被視為傳統(tǒng)文化保持得比較完好的國度,它對銀杏的重視,也為我們國內(nèi)理解杏壇問題,帶來了一些具有偏差的暗示。
伴隨傳統(tǒng)文化振興的步伐,有關(guān)孔子生平思想的方方面面開始被重新加以挖掘闡釋,“杏壇”一詞也以高頻率姿態(tài)出現(xiàn)。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杏壇的相關(guān)知識乃至圖片,也進入到中小學(xué)教材之中,老師傳授的和學(xué)生所接受的,都是“杏壇”之“杏”為“銀杏”的信息。
職此之故,本文將圍繞“杏壇”繼續(xù)做一些考辨工作,權(quán)作彭先生的續(xù)貂之議。
(一) “杏壇”出自《莊子》寓言,漢唐學(xué)者不傳其說
先秦儒家文獻,如《論語》《孟子》《荀子》《禮記》等從未見提到“杏壇”一詞,道家文獻《莊 子》中有《漁父》一篇,開篇說:“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云云。由此而有“杏壇”一詞。但《莊子》之書多為“寓言”性質(zhì),不可盡信。正 如清儒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一所說:
今夫子廟庭中有壇,石刻曰“杏壇”。《闕里志》:“杏壇在殿前,夫子舊居。”非也。“杏壇”之名出自《莊子》。…… 司馬彪云: “緇帷,黑林名也。杏壇,澤中高處也。”莊子書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漁父不必有其人,杏壇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葦間,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魯國之中也明矣。今之“杏壇”,乃宋乾興間四十五代 孫道輔增修祖廟,移大殿于后,因以講堂舊基甃石為壇,環(huán)植以杏,取“杏壇”之名名之耳。
依顧炎武意見,所謂“杏壇”應(yīng)是莊子的虛構(gòu),并非實有其地。顧炎武是清代以治學(xué)嚴謹著稱的考據(jù)學(xué)大家,所論自有根據(jù)。
其實,漢唐學(xué)者最多只是把“杏壇”當作一個文獻典故,并沒有人把它當作歷史實際。《史記》中有《孔子世家》,又有《仲尼弟子列傳》,絕口不言曾有“杏林”之事。漢人可稱得上尊儒重道,《漢書》《后漢書》中也不曾言及有此名勝古跡。特別是《后漢書·明帝紀》曾記載: 漢明帝十五年“幸孔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親御講堂,命皇太子諸王說經(jīng)。”這是唐以前史書所記皇帝親臨孔子講堂之事,也絕不涉“杏壇”二字。
隨著后世吟詩作文用典習慣的興起,自南朝開始,“杏壇”一詞漸漸作為文章典故征引。如謝靈運《山居賦》中的“杏壇、柰園”,徐陵《廣州刺史歐陽危頁德政碑》中的“得性于橘洲之間, 披書于杏壇之上”等。唐宋以后,用典對偶之風更盛,“杏壇”也屢屢出現(xiàn)于學(xué)林詩文中。文豪們往往喜歡將“杏壇”與“槐市”作對,或?qū)ⅰ靶訅迸c“桃源”作對,如黃滔《謝試官》中的“槐市三千、杏壇七十”,歐陽修《早赴府學(xué)釋奠》中的“霧中槐市暗,日出杏壇明”等。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類書之一《北堂書鈔》,及隨后的《白孔六貼》,都紛紛將“杏壇弟子讀書”“杏壇鼓琴”“杏壇講論”等掌故列入事類中,成為文人墨客作文的典故用語。
然而直到宋初,學(xué)者只是把“杏壇”當作文章典故,并不認為曾有“杏林”勝跡,如宋代無名氏所著《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說:“嗟夫! 木鐸音微,杏壇跡滅,圣人吾不得而見矣,猶幸其有孔氏之六經(jīng)乎?”所謂“杏壇跡滅”,不過是作為一個典故引用,并非原有其勝跡而此時湮滅了。
(二) “杏壇”始建于宋代,于金章宗承安二年正式定名
稽考歷史,杏壇初修于北宋真宗年間。孔道輔(985—1039) 主其事。《宋史·孔道輔傳》稱:“孔道輔,字原魯,初名延魯。孔子四十五代孫也。……上言廟制卑陋,請加修崇,詔可。”孔道輔二十五歲進士及第,為寧州軍事推官。后遷大理寺丞,知仙源縣。仙源是曲阜在宋代的縣稱。孔道輔上奏宋真宗,稱孔廟卑陋,應(yīng)改建使之宏偉壯觀。真宗允準,并命孔道輔主其事。孔道輔乃大擴孔廟,增廣殿庭廊廡三百六十間。“移大殿于后。講堂舊基不欲毀折,因甃為壇,環(huán)植以杏”。這顯然是取《莊子·漁夫》篇的“杏壇”之意。不過當時也并未明確叫“杏壇”。到南宋時,曲阜為金朝占據(jù),金朝學(xué)士黨懷英于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立“杏壇”二字碑于亭內(nèi)。至明穆宗隆慶三年(1569)工部請修孔廟,兗州府通判許際可以杏壇狹小,廓而新之。所謂“杏壇”,于宋金之時所確立,其修之始,猶我們今日所說的“假古董”,傳承至今八百余年,人們不僅當作真古董,甚至以為是孔子之時就有的,實則大謬不然。
(一) 宋初“杏壇”所植之杏非銀杏
孔道輔之時,雖有銀杏之樹,尚無銀杏之名(詳見后論) 。而且銀杏樹原為南方樹種,此時尚未被移植于北方曲阜之地。孔道輔于孔廟中所種植乃為水果杏樹無疑。這可以從下面的材料中得到有力證明。
自孔道輔改建孔廟,增設(shè)“杏壇”之后,無論是孔氏家族人,還是慕名前來瞻仰的學(xué)者名人,他們筆下的杏壇風光,全部是杏花飄香之狀。如明代學(xué)者孔承慶《題杏壇》云:“獨有杏壇春意早,年年花發(fā)舊時紅。”孔公璜《祖庭述事》云: “遺跡尚留壇杏在,春深紅雨落花濃。”李杰《廟陵詩》云: “文廟地靈松柏古,講壇春暖杏花香。”羅玉《謁孔廟》云: “杏壇春雨花猶媚,洙泗 源頭仍有聲。”楊時秀《謁孔廟》云:“檜根萬古開元化,壇杏數(shù)株依舊芳。”鄭大同《恭謁圣廟》云“空壇想見杏花色,古壁如聞絲竹聲。”后來的清代乾隆皇帝蒞臨曲阜孔廟,也留下了御筆《杏壇》詩: “重來又值燦開時,幾樹東風簇絳枝。豈是人間凡卉比,文明終古共春熙。”我們知道,銀杏樹生長較慢,壽命極長。在自然條件下,銀杏從栽種到結(jié)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結(jié)果,因此又有人把它稱作“公孫樹”,有“公種而孫得食”之義。銀杏樹最大的看點是葉,其花不顯,如文獻所稱“二月開花,成簇,青白色,二更開,旋即卸落,人罕見之。”( 《欽定授時通考》卷六十四《銀杏》)而水果杏樹最大的看點才是花。除此之外,從傳世的幾幅孔子杏壇禮樂圖上,也可以看到杏壇之上盛開的杏花。
由上述可見,曲阜孔廟中的“杏壇”,其杏為水果杏樹。這個問題,在清朝乃至民國以前, 本無任何爭議。
(二) 宋初始有“銀杏”之名
宋代以前,并無“銀杏”樹之名。銀杏樹古稱“檘”,《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司馬相如《上林賦》有“華楓檘櫨”之語,其中“檘”即指銀杏樹。“檘”字音“平”,故又寫作“枰”。故《漢書·司馬相如列傳》轉(zhuǎn)錄《上林賦》時寫為“華楓枰櫨”。“檘”或“枰”可能由于其讀音的緣故, 又稱“平仲木”。裴骃《史記索引》:“檘,平仲木也。亦云火槖木。一云玉精,食其子,得為神仙也。”晉左思《吳都賦》有“平仲桾櫏”之句,注引劉成曰:“平仲之木,實白如銀。”初唐沈佺期《夜宿七盤嶺》詩云: “芳春平仲綠,清夜子規(guī)啼。”所稱之“平仲”即是銀杏樹。
由于銀杏樹葉形狀像鴨蹼,所以宋以前人們把銀杏樹稱為“鴨腳子”。入宋以后,此稱仍很普遍。如宋彭汝礪《鄱陽集》卷九:“鴨腳東林畔,慈親手自栽。”張商英詩“鴨腳半熟色猶青,紗囊馳寄江陵城。”(載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后集》卷七) 晁補之《雞肋集》巻二十宋“龍興寺里青云干,后土祠中白雪葩,五百年間城郭改,空留鴨腳伴瓊花”等。
鴨腳樹改稱銀杏樹,大約是在北宋仁宗朝時,李時珍《本草綱目》說:“北人稱為白果,南人稱為靈眼。宋初始入貢,改名'銀杏’。”之所以改稱“銀杏”,一是因為其樹果核似杏仁而白; 二是因為它作為皇宮貢品,需要有一個高雅而祥瑞的名字。有文獻可考的是,它大概出現(xiàn)于歐陽修的時代或略早。在那個時代的文人詩作唱和中,已經(jīng)可以看到,“銀杏”與“鴨腳”同時出現(xiàn)了。如歐陽修《文忠集》卷七《和圣俞李侯家鴨腳子》:“鴨腳生江南,名實未相浮。絳嚢因入貢,銀杏貴中州。”同書卷五《梅圣俞寄銀杏》:“鵝毛贈千里,所重以其人。鴨腳雖百個,得之誠可珍。”詩篇名亦見“銀杏”之稱。梅堯臣所和詩《依韻酬永叔示余銀杏詩》: “去年我何有,鴨腳贈遠人,人將比鵝毛,貴多不貴珍。”詩篇名亦用“銀杏”之稱。稍晚一點的張舜民,生卒年不 詳,他是陳師道之姊夫,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 進士,他有詩句說: “何人栽銀杏,青條數(shù)尺間。”(載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后集》卷七) 楊萬里《誠齋集》卷十四《銀杏》詩: “深灰淺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韻最高。未必雞頭如鴨腳,不妨銀杏伴金桃。”這時“銀杏”之名開始慢慢普及了。
(三) 宋初銀杏樹始由南方移植北方
銀杏果核(白果)在宋初比較名貴,北方貴族人家把它當作佐茶上品,宋黃庭堅《山谷外集》卷四《寄題安福李令先春閣》詩稱:“安得攜手嬉,烹茶煨鴨腳。”直到明代,南方的白果仍很 名貴,王鏊有詩稱:“江南鴨腳少登盤,價貴殊方為到難。終與木奴風味別,點茶聊稱腐儒酸。”(《震澤集》卷四)
銀杏樹為南方樹種,北方原無此樹。大約在北宋仁宗之時,銀杏開始嘗試由南方向北方移植。《詩話總龜》稱:“京師舊無鴨腳,駙馬都尉李文和自南方來,移植于私第,因而著子。自后稍稍蕃多,不復(fù)以南方為貴。”“文和”二字應(yīng)是“和文”。“和文”是駙馬都尉李遵朂的謚號。李遵朂,生年不詳,其夫人為宋太宗第八女衛(wèi)國大長公主(978—1051),宋真宗最小的妹妹,大中祥符年間出嫁,真宗賜宅第。《宋史·李遵朂傳》稱李遵朂“所居第,園池冠京城。嗜奇石,募人載送,有自千里至者。構(gòu)堂引水,環(huán)以佳木。”銀杏樹是其移植樹種之一。李遵朂卒于宋仁宗景祐三年,這也就是說,銀杏樹移植于其宅第,乃在公元 1008 年至公元 1036 年之間。歐陽修《文忠集》卷七《和圣俞李侯家鴨腳子》自注云:“京師無鴨腳樹,駙馬都尉李和文自南方移植其地。”黃震《黃氏日抄》卷六十一也說: 歐陽修“自注云:'京師無鴨腳,李駙馬自南方移植。’蓋銀杏名鴨腳,中原所無也。”直到明代徐維起《徐氏筆精》卷五《鴨腳子》還強調(diào):“鴨腳子,即銀杏也。……此果北地不能種。今人又呼為'白果’,其葉頗似鴨腳。”
在李遵朂之后,移植銀杏樹也只是先從皇帝苑囿開始的。宋何薳《春渚紀聞》卷一《雜記木果異事》稱: “元豐間( 1078—1085) ,禁中有果名鴨腳子者,四大樹皆合抱。其三在翠芳亭之北,歲收實至數(shù)斛,而托地陰翳,無可臨玩之所。其一在太清樓之東,得地顯曠,可以就賞而未嘗著一實。裕陵( 宋神宗) 嘗指而加嘆,以謂事有不能適人意者如此,戒圃者善視之而已。明年,一木遂花而得實數(shù)斛。裕陵大悅,命宴太清以賞之。”這里所記便是銀杏樹移植在皇帝苑 囿的事情。
有了上述考證,我們便可知道,至少在宋仁宗之前,中國北方包括曲阜之地,尚無銀杏樹 種。而上文所言孔子四十五代孫孔道輔(985—1039)在孔廟所種之杏決非銀杏可知也。
◎《孔子研究》2017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