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鸚鵡》(國畫) 喻繼高
原題《教養的迷思》
希拉里·克林頓寫過一本《舉全村之力》(It Takes a village),使用大量研究數據,得出一個多數人認同因而心下暗自慚愧的結論:“如果父母對孩子充滿愛心和關注,他們的孩子就會對家長產生安全感和親近感,就會成為有自信、友善的孩子;如果父母對孩子嚴格要求,他們的孩子就可能少去闖禍;如果父母對孩子過于嚴厲、苛刻,他們的孩子就會變得具有攻擊性或焦慮,或二者兼而有之;如果父母沒有為孩子提供一個完整的家,他們的孩子在成年之后,多半也過得不好。”
這差不多就是“教養假設”的含義。下面的話,是《教養的迷思》(The Nurture Assumption: Why Children Turn Out the Way They do,張慶宗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9月版)作者朱迪斯·哈里斯對這一假設的總結:“教養假設是一個文化的產物,這個文化的座右銘是:‘我們可以戰無不勝’。憑借令人眩暈的電子設備、神奇的生物化學煉金丹,我們可以戰勝大自然。當然,孩子天生就有差異,但這不是個問題。我們只要把他們放進這個奇妙的機器里,加進獨特的配方,如愛、限制、暫停規則、教育玩具,瞧!出來的就是一個個快樂、聰明、適應性強、充滿自信的人。”沉浸在流行教育理念中的我們,當然會對作者下面的話感到吃驚:“父母的教養并不能決定孩子的成長,孩子的社會化不是家長幫助完成的。教養假設是無稽之談。”
作為神話的教養假設,是現代學術心理學的產物,建立在弗洛伊德和行為主義者的流行主張上,“嬰兒的大腦是一塊白板,會永遠保留最初印刻在上面的東西”。可在幾代人之前,人們的觀點卻恰恰相反。那時人們確信,人是“因自身的命運而成為什么樣的人,成年之后的生活早已在出生時就已命中注定了。童年時期不是人們關注的焦點,不像如今,童年時期往往引發家長的焦慮……被指責對孩子不夠重視而引起的罪惡感在現代家長中普遍存在,事實上,這是現代社會中一種相當新奇的感覺”(丹麥社會學家拉爾斯·丹西克)。當然,這不是說過去的認識就沒有問題,只是現代新奇的經驗有點矯枉過正,不遵從此教條辦理的,則在孩子的兒童期就被迫攜帶了原罪。
果然是這樣嗎?如果孩子沒有成為公認的卓越之人,甚至還淪落為社會的不恥之輩,那一定是父母的過錯,“責怪父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父母是最容易被擊中的目標”。臨床心理學家甚至確信,孩子會被父母不正確的教養方式毀掉,甚至斷定,正因為麥克厄爾希尼太太在懷孕期間讀了太多懸疑小說,所以她的兒子卡爾成了一名殺人犯。“教養假設變得如此膨脹,使父母不堪重負,看起來它已經熟透了,并開始腐爛。”在這侵蝕之下,人們得全心全意去取悅孩子,生怕他們有一點不開心、不如意,否則孩子長大后的一切問題可都會怪倒他們頭上。父母們已經慢慢忘記,“將孩子培養成適應社會的人、不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是完全可行的……父母本來就比孩子知道得多,應該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怎么做”。
斯蒂芬·平克有個很有意味的發現,即兒童的習得更多來自同輩,“移民的后代在操場上玩耍的時候,也能很好地學到語言,這些孩子很快就開始嘲笑自己父母的語法錯誤了”。他把這發現寫進了給本書作的序里,差不多也正是作者的意思:“父母的教養并不能決定孩子的成長”,孩子會“認同他們的同伴,并依據所在群體的行為規范來調整自己的行為。”對子女的教育并非等價交換,付出真誠的努力就一定能有回報,“有時候,優秀的父母不一定有好孩子,但這不是他們的錯”。我覺得父母們需要記住的倒是,別把自己的失敗意愿強加到孩子身上,他們“不是一張空白的畫布,父母可以在上面描繪自己的夢想”,而是有自己天然的性情和命運。
作者當然不是主張父母對孩子不管不顧,也不要誤會她把孩子的成長缺失歸咎于同伴,她只是希望讓撫養孩子這事變得容易一些,提示父母們用不著對孩子的教育過于緊張,養孩子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演化是一個既有胡蘿卜又有大棒的過程。大自然讓我們愉快地去做她想讓我們做的事情……父母意味著享受為人父母的快樂。如果你不覺得快樂,那說明你做得太過頭了。”對她的善意忠告,人們當然是照例置之不理,甚至連她自己的女兒也按相反的方向撫養孩子。她在序言里半是幽默半是解嘲地說:“但我為什么指望我能影響自己的女兒呢?”
《迪克與珍妮》是美國著名的兒童識字書,主角是哥哥迪克、妹妹珍尼和薩麗。后來,三個孩子在《戲仿版依地語迪克與珍尼》中長大了。薩麗有一次怪她媽媽,從來沒教她懂得長大以后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媽媽委屈地說:“親愛的,我是依照我走過來的那個世界,把你帶大的呀。”灰心的薩麗走出媽媽房間,請來幫忙的牙買加黑人阿姨問她為什么悶悶不樂,薩麗說:“我媽我爸從來沒教過我怎么過日子,對付這一團亂七八糟。”應該是個胖墩開朗的黑人阿姨吧,開導薩麗說:“誰長大了都得把父母教的那套丟了重學,才能出門。你以為,我跑來美國服侍那些白人老糞球(alter kocker),也是我媽教的?”薩麗點點頭,覺得遇上了明白人。
這個故事引自馮象的《信與忘:約伯福音及其他》,我覺得是這篇有點緊張的小文再好不過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