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史詩講述的是有關特洛亞戰爭的故事。在《奧德賽》第十二卷女妖塞壬們歌唱道:“我們知道在遼闊的特洛亞阿爾戈斯人/和特洛亞人按神明的意愿忍受的種種苦難/我們知悉豐饒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端。”特洛亞戰爭帶來的苦難便是荷馬史詩的主題。希臘人圍城十年,久攻不下,最后希臘人采用了詭計多端的俄狄修斯的木馬計,一舉攻克了特洛亞城。這是眾所周知的故事,但是,對于這個大家習以為常的故事我們或者還可以繼續追問:希臘人為什么偏偏使用“木馬計”呢?為什么特洛亞人就會中計呢?為什么是木“馬”,而不是別的其他動物呢?譬如牛、豹、雄獅、老虎,或者大象?
《伊利亞特》中沒有講到木馬攻城的故事,在《奧德賽》中這個故事則以回憶的方式出現過兩次。一次是斯巴達國王,也就是海倫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在俄狄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前來打聽父親的下落時講述的:
這位杰出的英雄還受過這樣的磨難,
藏身平滑的木馬里,讓所有阿爾戈斯精華一同藏匿,
給特洛亞人送去屠殺和死亡。
當時海倫來到木馬前,圍著木馬繞行三周,她觸摸木馬,并呼喚著希臘英雄的名字。墨涅拉俄斯等人便藏身木馬內,他們很想回答海倫的呼喚,但被俄狄修斯阻攔了,“俄狄修斯用有力的雙手緊緊捂住/此人的嘴,挽救了全體阿開奧斯人”。
《奧德賽》第二次提到木馬攻城的故事是在第八卷,俄狄修斯在海上歷險后來到了法雅西亞(Phaeacian,又譯為費埃克斯人,即腓尼基人)國王阿爾基諾斯(Alcinoos)居住的海島。該島嶼被認為是Corcyre島,現在稱為“科浮”,位于希臘西部的愛奧尼亞的眾海島上。國王的女兒瑙西卡(Nausicaa)在海邊洗衣服時發現了他,并把他帶到王宮。國王設宴招待他,席間請來盲人歌手德莫多克斯(Demodocus)說唱故事。俄狄修斯請求德莫多克斯換個題目,歌唱木馬的故事。于是,德莫多克斯開始歌唱:
許多英雄與著名的俄狄修斯一起,
藏身于木馬留在特洛亞人的廣場,
因為特洛亞人自己把它拖進衛城里
……
命運注定他們遭毀滅,讓城市接納
那高大的木馬,里面藏著阿爾戈斯人的
杰出英雄,給特洛亞人帶來屠殺和滅亡。
俄狄修斯聽到這里內心無比悲愴,淚水奪眶而出。希臘英雄爬出木馬瘋狂屠城的情景歷歷在目,俄狄修斯不忍回首。木馬計終結了特洛亞戰爭,多少英雄戰死沙場,多少人被無辜屠戮,多少人淪為奴隸,多少家庭毀于一旦。然而,“須知那是神明安排,給無數的人們/準備死亡,成為后世歌唱的題材”。“詩,歌,剛講的故事,都是戰爭的神圣目的。有了戰爭,也就有了史詩。”戰爭成就千古英雄,英雄成就不朽史詩。荷馬史詩為之歌唱的是特洛亞戰爭,特洛亞戰爭的轉折點就在于木馬計的使用,木馬計之后帶來的是慘駭的屠城,而對殘酷與悲傷的敘述就是荷馬史詩的重要主題。
俄狄修斯之所以想出木馬計,乃是因為在荷馬時代馬的地位舉足輕重。大約在公元前4200年,馬已經在草原上被人馴養。最初人類養馬是用作食物,后來才用于騎行。騎馬放牧大大地提高了放牧的效率。亞當·尼科爾森《荷馬3000年》中寫道:“馬的速度,馬嚼與馬勒的發明及其賦予騎手的控制力,騎馬放牧所產生的大量牛羊肉儲備,以及突襲、從聚居點的迅速撤離,以上種種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人類的歷史。”馬帶來迅捷的移動和無窮的魅力,馬即是一種力量,只有英雄豪杰才能將其馴服、控制。草原文化開始崇拜馬的魅力,將人的力量與馬的俊美融合到一起。在原始印歐語中,“馬”(horse)這個詞的詞根意義是“迅速”,而馬的速度,馬身上肌肉的輪廓和光澤,漸漸成為人們心目中對“偉大”的定義。馬漸漸成為英雄的化身。
在荷馬時代,波塞冬和雅典娜都是馬的神,其神力來自不可預知,來自馬的遒勁身軀,來自于暗含欲發的暴力和迅捷,來自于眼中的火焰。希臘人和特洛亞人都崇拜馬。“正是這種雙方共有的、北地的、對馬的崇拜意識,使希臘人想到了能送給特洛亞人的‘最好’的東西,那是這個城市無法拒絕的‘禮物’。特洛亞人會將其看作波塞冬——特洛亞人的守護神、海神、馬神,特洛亞城墻的建造者——的賞賜:一個像巨型堡壘一樣的木馬。將心比心,兩個文化中共通的信仰,交匯于對這種雄壯生物的敬畏。”海神與神馬、駿馬的形象常常是連在一起的,當希臘人與特洛亞人激戰正酣時,海神來到了他的海底宮殿:
把他那兩匹奔馳迅捷、
長著金色鬃毛的銅蹄馬駕上戰車,
他自己披上黃金鎧甲,抓起精制的
黃金長鞭,登上戰車催馬破浪:
海中怪物看見自己的領袖到來,
全都蹦跳著從自己的洞穴里出來歡迎他。
大海歡樂地分開,戰馬飛速地奔馳,
甚至連青銅車軸都沒有被海水沾濕
載著他徑直駛向阿開奧斯人的船只。
海神便是特洛亞人的保護神。較之希臘人,特洛亞人與馬的關系更為密切。特洛亞人是原始印歐人的后代,盡管他們筑城而居,但他們仍然保留先人在大草原上的一些習俗。跟希臘人一樣,他們也是草原的后代,是荷馬世界中善用馬的人。《荷馬史詩》中,最好的馬來自特洛亞的盟軍色雷斯(Thrace)。在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中,埃涅阿斯回憶起,在特洛亞城出現之前,這里是一個憑著養馬即能發財的地方。那些馬匹俊美至極,迅捷如飛。想當年,凄厲的北風南下時化作一匹黑鬃的公馬,與特洛亞的母馬交配,一共產下12匹神奇的馬駒。這些馬“飛掠過香熟的麥穗,不會踢斷一根莖柱”。特洛亞于是成為馴馬之地,特洛亞人成為馴馬人。果然,特洛亞人在陣前吶喊的詞是“馴馬人”,這位著名的馴馬人指的就是特洛亞英雄赫克托耳。“馴馬的”赫克托耳就像一匹奔馳的駿馬:
如同一匹棚廄里的駿馬,在石槽上吃得甜香,
掙脫韁繩,蹄聲隆隆,飛跑在平原之上,
直奔常去的澡池,一條水流清疾的長河邊旁,
神氣活現地高昂馬頭,頸背上長鬃飄揚,
他陶醉于自己的勇力,迅捷的腳步
載著他撲向草場,馬兒愛去的地方。
因為特洛亞人有如此深厚的“馴馬情結”,因此,一旦突然面對如此神奇而又巨大的木馬時,可想而知,特洛亞人的內心非常糾結,難以決斷:
木馬停在廣場,特洛亞人爭論不休,
坐在木馬周圍;他們有三種意見,
或是用無情的銅器戳穿中空的木馬,
或是把它拖往懸崖的高處推下,
或是把它如珍珠保留取悅神明,
后來他們正是遵循了這一種建議。
于是,木馬計終成現實,特洛亞的毀滅不可避免。在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中作者對木馬計有較為詳盡的敘述。面對希臘人留下的木馬,當特洛亞人正在吵吵嚷嚷,拿不定主意時,阿波羅的祭司拉奧孔高聲喊道:“可憐的公民們……不是這匹木馬里暗藏著希臘人,就是他們造了這部機器是為了攻城的,從上面瞭望城里的建筑,從上面跳進城里,再不就是其中隱藏著其他什么花招;特洛亞的人們,你們不要相信這匹馬。”他說完后便用足力氣將一根長矛向馬腹刺去,空心的馬腹發出一陣回聲,像是嘆息。然而,神已經注定要毀滅特洛亞,于是,從海里躍出兩條水蛇,將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纏住,咬死了。這便是后來德國啟蒙主義作家萊辛創作《拉奧孔》的題材,這也成為萊辛論述詩與畫的聯系與區別的經典范例。特洛亞人見此情景,驚恐萬狀,他們以為拉奧孔曾用長矛投擲神圣的木馬,才遭此橫禍。于是,特洛亞人來不及仔細思忖便急忙將木馬拉進城里,并紛紛向神祈禱。此后發生的事人所共知:世界文學史上也就終于有了那個流傳久遠的、令人驚魂不定、慘不忍睹的木馬屠城的故事。
本文刊2018年2月11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