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與《紅樓夢》雖是不同時期的小說,但都是講述家庭內外男歡女愛的故事,的確適宜放在一起對著來看,從而更能了解從《金瓶梅》到《紅樓夢》的演變過程。
甚至可以說,《金瓶梅》與《紅樓夢》這兩部小說,乃是中國小說史上的兩大巔峰之作。金瓶梅詞話,看名字就知道是一部話本的衍生物,其中思想,說白了也還停留在奸夫淫婦因果報應上面,繡本的確在這方面改變了詞話中粗俗鄙陋的毛病,且文筆瞻雅許多,當是文人之作。而繡本《金瓶梅》中一大顯著的特點是將人物放在詩意的場景與絕對的世俗中對照,使得一方面我們能夠看到潘金蓮打相思卦、倚門忘歸的嬌媚情態,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面對她通奸殺夫、爭風吃醋的市井下作樣子。這使得我們不得不動用自己的頭腦,而沒法簡單的從作者那兒找出他對筆下人物的看法。沒錯,西門慶是充滿流氓習氣的市井公子哥兒,然而我們摸著良心說一句,又有哪個男人不渴望擁有無限的錢財美酒權勢女人呢?早在兩千多年前劉邦看見祖龍的車駕時就表達了這一最高“理想”:“大丈夫當如是耶!”
不過《金瓶梅》的作者究竟還算個老實人,不像《野叟暴言》那般將權勢財富女人盡攬之后,還擺出一副“標名凌煙閣”為百代千世大小丈夫榜樣的款來。固然西門慶是濫情的,對女人的認知基本停留在純作愛的檔次。但我們何須對他苛責呢?英雄如武二者,又何嘗管過自己親侄女迎兒的死活?
可以說,《金瓶梅》世界中的女子只是一種附麗,一種充滿著矛盾的性工具的產物。吳月娘愚鈍、孟玉樓冷靜、潘金蓮風情、李瓶兒怯懦,還有心高的宋蕙蓮、氣傲的龐春梅,她們一切的成就一切的心思一切的眼力心力都用在了一個西門慶身上。切勿以為這是愛情,不是,這是非常赤裸的對所有物的爭奪。且看西門慶是如何最后死在潘金蓮手上(或曰身上)的吧,這個玩了一生女人的男人,不是最后被女人瀉欲工具般的弄死了么?
是的,這就是現實?!督鹌棵贰返淖髡呔褪沁@么聲色不動地將彼時世間一切男女眾生的丑態一一畫出。一生聲色犬馬、機謀用盡剩下的最終是什么?不過是秋風中一個老和尚的幾句超度而已。而另一方面,那玳安化身的西門小員外,又作結新的“十兄弟”去了吧?
毋庸置疑,《金瓶梅》是非常非常偉大的。它的偉大之處在于其不虛美、不隱諱,不因為與通行的道德標準不合就胡說世風清明。它的市井氣固然免不了帶著潑野、下作,難得的是作者已開始竭力找尋一切枯榮興衰產生的根源。更可喜的是由話本而產生的繡本更在語言和思想上均做了進一步的突破,變詞話中“壞事莫做,美女莫貪”的道德箴言為“人生易逝,繁華若夢”的慨嘆。
柔情想,《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最初的思想當受了《金瓶梅》很大的影響,觀《風月寶鑒》這舊時文章的名字就可見一二。諸位細看《金瓶梅》與《紅樓夢》,期間可作對照處很多,如“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句,本是《金瓶梅》中宋蕙蓮的判詞,曹雪芹卻略事改動給了晴雯。宋蕙蓮與晴雯的境界自然相差不可以里計,然曹雪芹就是有能耐將如此這般一個在《金瓶梅》中美麗而招搖、充滿誘惑又不得善終的女子,一變而成為怡紅院里風流靈巧、心高氣傲的勇晴雯。與之相類的還有秦可卿、尤三姐、金釧兒等女,這些人的身上都是有很明顯《金瓶梅》女子的身影在的。但曹雪芹筆下的她們不同于《金瓶梅》諸女的,是除了過人的容貌,她們還擁有高傲的心性,行為上的“淫”與心底里的“烈”在她們身上達到了那么完美而和諧的統一。是故,盡管秦可卿確是“淫喪”、尤三姐也實在跟姐夫們有些不清不楚、金釧兒更是主動勾引了賈寶玉,但這并不妨礙她們為家族遠謀、為感情自殺、為羞辱跳井。
賈府中固不少齷齪鬼蜮,看赦、珍、璉、蓉輩的行為,與《金瓶梅》中西門慶的那十兄弟并無什么差別。而鳳姐在設計擒賈瑞、弄權鐵欖寺、暗害尤二姐時的行徑,與潘金蓮的陰狠狡諱并無二制,甚至我們看她與賈璉的“午戲”、以及賈璉那句“昨晚換個樣”,活脫便是《金瓶梅》中臺詞的翻版。如果一整部《紅樓夢》僅只表達了這些,那么曹雪芹的文筆詞藻再好,也不過是寫了另一部《金瓶梅》而已。但我們都知道,這些并不是《紅樓夢》著力表達的東西。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正在于他的《紅樓夢》在真實地反映生活之外,仍不忘寄托以高貴的理想、不流俗世的情境。于是鳳姐在她厲害甚至狡邪之外,更有“荊釵齊家”“戲彩斑衣”的識見行為。而釵黛之明媚鮮妍與婀娜風流,湘云的光風霽月與探春的才高志精,這一切鮮明美好的女子寄托了曹雪芹無限情思與哀嘆。他承認現實的丑惡,一部《金瓶梅》已將世態寫得那么清楚明白,自不必焦大在酒醉之后方才罵罵咧咧。然而他又意識到了人性的可貴,或者,更準確的說,他意識到了某些人人性的可貴,他以為這樣清凈寶貴的人物不該受現實的玷污,于是他為她們安排了一個花枝招展、柳帶風搖的大觀園。但他也沒辦法硬起心腸來繼續“瞞”與“騙”,說那樣的繡閣春夢是恒長的東西,說這世間盡皆是美好而毫無罪惡。他的清醒令他痛苦,這也恰是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的根本原因吧。這種眼看悲劇發生而“無材可去補蒼天”的慨嘆使他寫出了《紅樓夢》,這部極端偉大也極端矛盾的作品。
這真是只有中華民族的審美方能體悟到的境界,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總在情感的宣泄當中有其度量,而不聲嘶力竭、疾呼狂嚎。賈府終究是要敗落的,這個曹雪芹知道,讀者知道,就連續書挨了罵的程高也知道。但這敗落的賈府,盡有那等小才善微、或情或癡的女子,且又有個心思最最細膩敏感的賈寶玉,在見證著這“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柔情曾想過無數遍,曹雪芹筆下的人物為何如此這般的令人動容。自然這問題正如一千個人眼里的一千個哈姆雷特般沒有標準答案,但柔情自己給自己可信服的理由是,自以為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是真誠的。他沒有隱瞞世事中的鬼蜮,乃至自己心底的一些不可說、不愿說、不能說的東西??促Z寶玉那些“乖張邪僻”的行止,既有源于肉的“欲”又有本于性的“靈”,有他貴族公子哥兒的輕浮草率、少爺脾氣,也有他對女兒“水做的骨肉”那由衷的禮贊與敬愛。曹雪芹在十分虔誠的敘述著,將所有矛盾與痛苦都一一展現出來。那不是戲弄文章、調侃風月,不是的,曹雪芹在開篇就義正辭嚴地講出來了他對這類文章的鄙?。骸案幸环N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
不知大家是否也像柔情一樣曾將這一段話輕輕看過便罷。至如今讀《紅樓夢》近十載,復再看時,方知道曹雪芹撰《紅樓夢》時一片泣血涕淚的心意,全含在這短短的百十字中。是的,他寫的不是風月文章、不是才子佳人,他不是要告訴你這世界有多黑暗、人性可以變得多壞,更不是要哄騙你這世間處處祥和、代代大同,天下無不平不公無怨懟無憤懣。曹雪芹要說的是這樣一種真實的世事之間,我們身邊或者心上,也仍存在著那許多美好的單純的人物,她們并不是藐姑射仙人般高高在上的餐風飲露,而是真真切切的蹙首顰眉、語笑嫣然。而賈寶玉,這秉天地正邪二賦生成的,這“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的情癡情種,正是這一切好的壞的、現實的理想的、喜劇的悲劇的總見證與總記錄。
要怎樣去體諒與感激曹雪芹這真誠的心呵,他甚至不教賈寶玉去詩書冠帶、去仕途經濟。因為他清楚賈寶玉,更清楚他自己,一個骨子里的貴介公子,一個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談,半生潦倒、一技無成的人,沒有能力更沒有命運去改變這一切。那該是多么深多么深的痛楚與領悟啊,“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所以他只能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看著“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看著“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那是何等的沉痛何等的哀婉呵,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身處斯情斯境,痛飲狂歌、放浪形骸或者干脆兩眼一閉、繼續發春秋大夢都是容易的,而清醒地看著、經歷著、愛著、失去著,卻實在太難太難。明乎此,也就知道脂硯齋為何每每將作者的文字比作菩薩現無數法身為吾等說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了。
忽憶起魯迅在《吶喊》的序言中這一段令人窒息的文字:“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如果說《金瓶梅》的貢獻在于他為人們點醒了這身處鐵屋之中的境地,并細為描摹了在這鐵屋中沉睡的形態種種,那么《紅樓夢》的偉大便在于作者敢于去叫醒一個人,讓他經歷這困悶于鐵屋之中眼見周遭消逝并等待自己滅亡的情形。是的,曹雪芹無法提供出路,賈寶玉最終也只能看盡世事后重歸離恨天,在那白茫茫大地上留下的只能是石頭無言的訴說。與林黛玉的兩心相知能如何?與寶釵的舉案齊眉又如何?一個人感情的和諧或生活的幸福能挽回這注定的滅亡的悲劇么?縱有元春之庇佑、可卿之遠謀、鳳姐之威嚴、探春之精明,尚且不能救一個小小的賈府,何況幾千年的帝制、數萬里的中華?
而曹雪芹終究是出身舊家、飽讀詩書之人啊,他這一腔情、一片淚、一紙萬年幽憤、千載遺恨,注定了只能以這樣云淡風清的、舊事閑說的方式娓娓道出。可惜他終究受不住這越來越接近的真相、越來越露骨的殘忍而去世了,可惜,于是人們也就只能看到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愛情悲劇,或者,竟還不如!
讓我們再閉目冥想一下吧。從黃宗羲、顧炎武,到曹雪芹、蒲松齡,從激進的改革思想、大膽的抨擊制度,到沉痛的追憶往事、無奈的訴說悲憤,那千載帝制將盡之際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催的郁悶壓抑、沉重空寂的氣氛已驚醒了一些人,他們在往鐵屋外突圍了,他們開始意識到生命的悲涼了。然而,最終沖出這鐵屋是怎樣一個艱辛曲折的過程啊,我們流了血、我們遭了難,我們失去了無數有熱血有膽氣的兒女英雄。
從《金瓶梅》到《紅樓夢》,這一路走來,真個是塵煙滿臉、鬢發如霜。然再前行時,仍會風情浸滿風月、仍會亂紅污了煙霞,不過我們心中那點單純與明澈不失,則總能有美好在或遠或近的地方等待??v然百轉千回,始終執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