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閑在家無事,又把《影梅庵憶語》翻出來看了一遍。那是明末清初才子冒辟疆在愛妾董小宛離世后的追憶之作。后世研究小宛的資料大多來源于這篇文字,就像研究張愛玲的人必讀胡蘭成的《民國女子》一樣。
秦淮八艷,她不是艷名最盛的,也不是最愛恨分明的,甚至談不上有多少濃墨重彩的傳奇。她的故事與國仇政治牽不上多少關系,她故事的全部只有兩個字:愛情。為愛生,為愛死,純粹透明一如她的名字:白。她叫董白,身在青樓卻起了這么一個素簡至極的名字,令人生出清涼況味;她的號為青蓮,那是我極愛的一種花卉,給人清麗絕塵的感覺。
我卻對她的故事有種格外的偏愛,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又或許因為她的性格,但無論什么原因,都一定不會是因為這篇文章飽含了所謂冒辟疆對小宛的真摯情義。雖然冒襄自己在文章中說:“以血淚和隃麋也”。隃麋是古縣城的名字,以產墨聞名,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這篇文章是血淚混合著墨水寫就的。冒公子又說:“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從字面看仿佛情深義重,然而薄薄四卷讀罷,掩卷長思,我只覺心底透出無盡的哀涼。
落于才子筆下的癡情哀思向來做不得數,寫下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一轉眼就納了個妾,冒辟疆的風流史也不亞于元稹。小宛死心塌地追隨他的九年光陰僅換得二千四百言的哭辭,而這二千四百言里記敘的故事在我看來純粹是站在冒襄的角度來記錄的,通篇文章只有小宛對冒襄的一往情深,而冒襄對小宛的呢,淡得讓人心寒,這篇文章中所謂的深情,恐怕深究了會讓人失望。同樣是回憶文字,《影梅庵憶語》里的深情遠不及《浮生六記》來得真摯。因為一個是雙向的愛,一個卻是單方面的無私付出。
“我料到了開始,卻沒有料到結局“。半塘最初的相遇就注定了小宛日后的命運,這結局一定不是小宛內心期望的。她就像張愛玲筆下的塵埃花,把自己的姿態放得那么那么低,那是與生俱來的自卑,沒有辦法啊,誰讓她生來就是煙花女子的命呢。
雖然她早已不是泛泛之輩,她也有她的傲,她的清高,可是天性柔順的她永遠學不會柳如是的剛烈決絕。縱然她也有性格豪放的一面,冒襄寫到:”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逸。姬最溫謹,是日豪情逸致,則余僅見。”白浪滾滾的長江邊,她也豪飲豪言,董小宛酒量本來就好,只是因為冒辟疆不善飲,她也就戒了。冒辟疆說小宛的豪放他僅僅見過這么一次,那是因為小宛為了愛,把真實的自己,另一面的自己硬生生給壓了下去,她失去了自我。
名列八艷的她要從良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冒襄就是她認定的良人。只可惜她的良人心里她并非首選,貌若天仙的陳圓圓才是冒襄心底的渴望。才情不重要,因為他本身早已具備,他需要的僅僅是秀色可餐,他要的是外在的虛榮,得不到的洋娃娃才是最好的洋娃娃。唾手可得倒貼上門的,他從不稀罕,從未珍惜。而小宛恰恰從開始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孤舟千里追夫,硬是把自己送到了冒襄的身邊。我對小宛又敬又恨,能有這樣破釜沉舟的勇氣,只為了這么一個寡情的、不懂珍惜的男人,究竟值不值?小宛覺得值那也許就是值的,愛情的力量永遠可以創造奇跡。
她的低眉順目換來了他家人的寬容和厚待,獨獨不能換得他的珍惜與呵護。小宛投奔于他,他不敢帶她回家;舉家逃難,小宛是第一個被拋棄的;小宛生性淡泊,不好肥甘,卻為了冒襄學了一手好廚藝;冒襄重病失常性,也只有小宛一人衣不解帶伺候在側,“下至糞穢,皆接以鼻目”。愛一個人愛到如此地步,再怎么硬心腸的人也會被打動了吧?更何況小宛知書識禮,容貌娟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么厚重的愛僅僅換得死后的二千四百言,是否太輕太輕了?
很多東西要失去后才明白得到時的珍貴,小宛的愛冒襄早已習以為常,小宛做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當一份愛情成為了家常便飯,往往會被忽視,撇開小宛和冒襄,我們身邊不也有大把大把這樣的故事?一個現代好妻子要在外能掙錢,在家任勞任怨,家務、孩子一手包攬,最后往往還被打上一個黃臉婆的標簽,哪怕這個男人并不嫌棄黃臉婆,至少再沒有戀愛的感覺了,剩下的只是麻木地過日子,婚姻的目的到了最后仿佛只是把余生度完。并非生死離別才是失去,心的枯竭同樣也是一種失去。而這個世界,奉行愛情至上的好像更多的只有女性。
我曾問過身邊的幾個朋友,七八年后的婚姻對愛情還有多少感覺?她們笑我天真,你難道真指望在婚姻中找到李清照、趙明誠那樣的愛情?忽然覺得有些悲哀,生活是否就該樸素?是否就該遠離童話?長久的婚姻最終是否一定就要歸于平淡如水?是否婚姻只能印證了兩句話:一句是“婚姻久了,愛情就會變親情”,另一句是“婚姻和誰過,到最后都一樣。”戀愛很短,婚姻很長,一旦習以為常了,你就懶得再用熱情去維護,你每每用親情作為惰性的借口,去搪塞另一顆期待著浪漫愛情的心,因為得過且過日子也一樣能過。誰天真,誰在乎,誰認真,誰就真的輸了。
小宛無疑是天真又認真的人,愛情是她一生執著的追求,而冒辟疆早就麻木了。珍饈美饌吃多了也會生膩,更何況這原本就是倒貼的愛情,里面壓根沒有尊重的成分。我相信《影梅庵憶語》中的確有冒辟疆的真情流露與心痛,可惜太晚了,此生再沒有一個人能像小宛那樣全身心地付出了。留給冒辟疆的只有永遠的懷念和無盡的愧疚。更可惜這樣的真情流露也只是短暫的一時,冒襄的愧疚恐怕只是在偶爾想起小宛時才會幽幽冒出,因為他在小宛離世后,在寫下這篇文字后依舊紅顏不斷,安安穩穩渡過了四十多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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