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在李白《望天門山》中,有過對“望”字的解讀。在唐詩中,以“望”為題的詩歌有很多,《望廬山瀑布》、《望洞庭》、《春望》,還有今天學習的《野望》。
我問學生:“望”是什么意思?學生告訴我,望是看向很遠的地方。聽到學生的回答,我內心一陣顫抖,這是我想要的回答。
我又問,“看”和“望”有什么區別?
學生說“看”是很直接的,而且“看”只能是“看”近處,沒有“望”可以望那么遠。
此話不錯,《野望》里的“望”,能不能換成“看”字?
學生說,當然不能呀。《野看》太不好聽了,而且就感覺詩人只是在野外看花看草,完全沒有“望”字的那種感覺。
我問:什么感覺。
學生說,我也回答不上來。
我給學生舉例子,把古詩中含“望”字的詩題改為“看”字,李白的《看廬山瀑布》、劉禹錫的《看洞庭》、杜甫的《看岳》、《春看》……
學生聽了都笑起來,老師,你別改了,還是“望”字好聽。
我接過學生的話說,還記得我以前給你們講這個“望”字嗎?
學生說,“望”是空間和時間的擴大,望是一個動作,還是一個過程。
我補充道:亦是生命的一種狀態。
學生點頭,但好像不能夠理解。
我又給學生舉例子,你比如說,放學回家的時候,你站在樓道上等待你的父母來接你,這時你靠著欄桿,眼睛遠看這校門口是不是出現了父母的身影,這就是望。當別的學生都被接走,而你卻沒有人來接,這個時候你會難過,會傷心,沒有人能體會你當時的心情,那時的你,就是一個詩人,你就產生了和詩人們一樣的情感,一樣的失落,還有一種孤獨。
我們學習《野望》的時候就是要找到這種“望”的感覺,這是一種距離感,帶著一些遼闊,甚至說帶著一些孤獨。
回到《野望》中,詩人野望時的情景是怎樣的?
學生念道:“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我問,這是這首律詩的第一聯,它叫?
學生:首聯。
我:又叫?
學生:破題。
薄暮時分,詩人正在東皋的野外走著,這時的他不知該去向哪,只好佇立在奮力掙扎的夕陽里,遠望。
我問,詩人為什么要在這里野望,是因為他走累了嗎?
學生回答,不是,是因為老師還沒有給我們講這個作者。
我笑了笑,一講起唐朝的詩人,你們就知道李白、杜甫,感覺唐詩全都是他倆寫的。其實不是的,在唐朝有許多的詩人,他們燦若繁星,給我們的留下了無數詩詞。
我所要講的王績,他就是其中之一,而他和其他詩人不一樣,他開大唐新聲,舉起大唐氣象第一杯酒。
你們都知道我的筆名叫“顧秋水”,取自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起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初唐四杰之一,天才詩人。而王績呢,王績是王勃的叔公公。(此處用湘潭話念出來)
王績一生三仕三隱,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受到隋朝權臣楊素的賞識,稱他為“神仙童子”,二十多歲就出來做官。按說應該走上一條正規的光明大道,只可惜始終郁郁不得志。可能跟他的字的有關,王績,字“無功”,這輩子可能都和功名利祿無緣了。
于是,不為良相,便為名士吧。這首《野望》,便是王績第三次歸隱東皋所作。
陳民結問我,老師為什么這些詩人都想要做官啊!
我說:古代文人的理想是什么?孟子說得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生而為人,那些詩人并不是以做官為人生理想的,他們所學所求,不過是為了以后能夠經天緯地,開萬事太平之偉業,將天下萬民存乎一心。
古人們始終都在向往那座廟堂,為此他們皓首窮經,在通往官場的道路上,一路跌跌撞撞,成就各自不同的人生。李白想要做官,杜甫想要做官,白居易想要做官,王績他也想做官,做官不為別的,只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又有同學問,老師,你怎么不去做官?
我說,曾經有一個做官的機會,可惜它只是個機會。而今我所做的事業,可以培養將來能夠為國為民作出一番貢獻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生,很好。
話不多說,回到“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這里有一個典故,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月光明亮星光稀疏,一群尋巢烏鵲向南飛去。繞樹飛了三周卻沒斂翅,哪里才有它們棲身之所?
此刻的王績,正如那尋枝的烏鵲,而他卻徘徊著,因為他不知何處才是自己的依靠,他就像斷了根的孤蓬,兀自在野外飄蕩。
王績這時心里應該是孤獨的,孤獨的不僅是時辰“薄暮”,還有他的暮年。回望這一路上走走停停,順著少年漂流的痕跡,長野的天,不像從前那么暖……
學生講,起風了。
是啊,晚來一陣風兼雨。
學生:沒有下雨。
我:王績在野外“望”到了什么?
學生: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層林盡染秋色,多美的情景。可是王績寫的秋色總讓人覺得清冷,還有落暉,總讓人有添衣的沖動。為什么?
學生:因為他內心有點兒悲傷,活了一輩子,還是一個糟老頭子。
學生:因為“欲何依”。
接著王績的視角,他還望到了什么?
學生:“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放牧的人驅趕著牛犢,獵人帶著獵獲,他們都準備回家去了。我好像聞到那些茅草房子里散發著的煙火氣了,我好像看到柴門旁獵人妻子正在等待著他的身影了。而對于王績來說,他的家只有空門。
這些人都和王績認識嗎?有沒有打招呼?
學生:沒有。相顧無相識。
好尷尬,見到了也不認識。賀知章也有過這樣的遭遇。
學生: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為了緩解這種尷尬,王績唱起了詩經里的《采薇》,有帶了《詩經》的同學,可以拿出來翻一翻,找到這首詩。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關于王績引用《采薇》,有兩個解釋,一個是剛剛我們讀的,另一個就是伯夷和叔齊的隱居。一般來說是指的第二個,但我想跟你們講講第一個的故事。
因為第一個《采薇》讀到最后是“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從王績的角度來講,他本來就已經處在隱居的狀態里,這時他已垂垂老矣,得遇明主的理想或再度入世這些都已不可能了。
畢竟歌詞里唱得好:“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在那個黃昏,一位老人,嵌在秋色落暉里,他的野望,是對往事的回首,也是對余生最后時光的凝眸。
這種望,是他生命的一種狀態。
后來,有一位山水田園派詩人,化用了王績的“相顧無相識”,他寫“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他是孟浩然,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