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川/文
說霍光之前,首先要說說河?xùn)|郡平陽縣。漢代平陽縣的具體位置,大致在現(xiàn)在的山西臨汾的西南邊。當(dāng)時,平陽有個平陽侯,叫曹時。曹時是漢朝開國功臣曹參(就是那位“蕭規(guī)曹隨”的惠帝丞相)的曾孫,曹時這個人在歷史上并不出名,屬于眾多大漢開國功臣后裔中的一位,嗣爵為侯,平庸而無為。
在平陽縣與平陽侯家的小吏侍婢中,私通現(xiàn)象很嚴重,在許多對私通者中,有這么兩對:一對是小吏鄭季和女僮衛(wèi)媼,另一對是小吏霍中孺和侍女衛(wèi)少兒(就是衛(wèi)思后衛(wèi)子夫的姐姐)。這兩對男女一夜或者數(shù)夜風(fēng)流后,前后各生下了個兒子,這兩個男嬰,就是后來西漢歷史上鼎鼎大名的衛(wèi)青和霍去病。漢唐的民風(fēng)比較開明,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思想開放,用過去的話來說是寬容大度,對再婚、私生之類的事情并不歧視,因此,雖然漢文帝和漢武帝都是母親在再嫁之后才生下他們的,但也并不妨礙他們成為一代偉大的君王。同樣,衛(wèi)青和霍去病的奴隸和私生子的出身也沒有給他們后來的發(fā)展帶來什么障礙。
話說當(dāng)時衛(wèi)少兒辛辛苦苦地生下霍去病這個兒子后,生父霍中孺根本沒有怎么搭理他們母子倆,結(jié)束在平陽縣的差事后,也就回家娶妻成家。霍中孺后來又生了個兒子,取名霍光。衛(wèi)少兒得知霍中孺娶妻生子后是什么感受,我們并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在她妹妹衛(wèi)子夫當(dāng)了皇后之后,衛(wèi)少兒也帶著霍去病嫁給了開國功臣陳平的后代詹事陳掌。
霍光的童年,非常平淡。和當(dāng)時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孩童一樣,和鄰居伙伴四處玩耍。懵懵懂懂地長大。
轉(zhuǎn)眼到了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這一年,驃騎將軍霍去病領(lǐng)軍從代郡出擊匈奴,路過河?xùn)|時,忽然想起自己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就在不遠的平陽,于是這個孝順的將軍便派人將霍中孺接過來相認,并給父親置辦了大量的田地產(chǎn)業(yè),還找了許多奴婢來伺候老父。想想,這個霍中孺真是走了狗屎運,二十二年前在平陽泡了個美眉,多夜情拋棄之后,本以為此事就這樣了結(jié)了,沒想到那么多年后,忽然皇帝跟前的紅人大老遠地跑來沖自己下跪,大聲叫自己爹爹,還送了那么多田地家業(yè)奴婢,真把這小吏出生的黔首嚇得夠嗆,了解原委后又喜得晚上睡覺踢破了好幾床被子。
或許,這次見面讓從小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霍去病感覺到分外地溫馨,于是,出征歸來時,他又特意到了平陽拜會了父親,他發(fā)現(xiàn)父親與后母所生的弟弟霍光看起來還不錯,于是便將他帶去了長安。這一年,霍光十余歲。
剛從平陽返回長安,霍去病便保舉弟弟霍光在宮廷里當(dāng)了郎官。所謂郎官,實際上是一種泛稱。光祿勛(九卿之一,主管宮廷內(nèi)的警衛(wèi)事務(wù),但是實際上往往作為智囊參與謀議)屬下的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等都統(tǒng)稱為“郎”。不久,霍光又由郎官升遷為諸曹(即左右曹,負責(zé)內(nèi)廷的機要秘書工作)的侍中。霍去病去世以后,武帝十分痛心懷念,考慮到霍光是他的同父弟弟,便升遷其為奉車都尉(光祿勛的屬官,掌皇帝乘輿)及光祿大夫(光祿勛的屬官,掌議論)。霍光也是個聰明人,所以工作更加賣力了。這一段不短的時光中,霍光表現(xiàn)很好,《漢書•霍光金日磾傳》說他“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所以很得武帝信任和賞識。
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七月,武帝決定立劉弗陵為太子,又擔(dān)心幼子登基后重蹈惠帝被母后操控的覆轍,于是下令將其生母、年僅20歲的鉤弋夫人趙婕妤賜死。七個月后,70歲高齡的武帝正式立弗陵為皇太子,同時拜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同時加上丞相田千秋作為托孤五人班子,輔佐弗陵。一天后,漢武帝劉徹崩,太子劉弗陵即位,是為漢昭帝。
漢昭帝劉弗陵即位后,霍光以大司馬大將軍領(lǐng)尚書事主持朝政,始元二年(公元前85年)封博陸侯。霍光的女兒和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結(jié)婚。后來上官安的女兒通過蓋長公主的關(guān)系,進宮做了婕妤,后立為皇后。上官安得以加封桑樂侯。上官桀為感謝蓋長公主,多次為公主親信求官,都被霍光拒絕。霍光以皇后外祖父的身份把持朝政,致使雙方矛盾日益緊張。同時,桑弘羊在鹽鐵官營等事務(wù)方面和霍光意見相左。幾人矛盾越來越嚴重。始元七年(公元前80年),上官桀、上官安及御史大夫桑弘羊被告陰謀廢昭帝而迎燕王劉旦為帝,上官桀父子、桑弘羊被誅,燕王自殺,霍光成為朝中唯一首要,“威震海內(nèi)”。
元平元年四月(公元前74年),昭帝突然死去,因昭帝無子嗣,霍光擁立武帝的孫子昌邑王劉賀(即李廣利之妹李夫人與漢武帝所生昌邑王劉髆的兒子)即位。很快劉賀因為荒淫無度被廢,霍光又立武帝之孫劉詢,這就是西漢歷史上著名的中興之主漢宣帝。宣帝即位后,霍光繼續(xù)執(zhí)掌朝政,地節(jié)二年(公元前68年),霍光病死。
霍光死后,霍氏家族依舊驕橫霸道,宣帝不動聲色地削奪霍家權(quán)力,霍家人深為怨恨,于地節(jié)四年(公元前66年)謀劃發(fā)動政變,泄密,霍家集團終被一網(wǎng)打盡。
霍光在許多史家眼里,是個難得的賢明無私的忠臣。漢武帝在位54年期間,雖然勵精圖治,對內(nèi)廣攬人才,創(chuàng)設(shè)制度,發(fā)展經(jīng)濟;對外征伐四夷、開通西域,使?jié)h王朝走向鼎盛。但同時,武帝窮兵黷武、生活奢侈、好大喜功、迷信神仙,連年大興土木,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任用酷吏,加稅加捐,五十年的時間,便把文景兩朝積累下的無數(shù)財產(chǎn)消耗一空。雖然武帝于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六月下了《輪臺詔》,對前幾十年自己的行為悔過,并把重點重新放回到了農(nóng)業(yè)中來,從此不再對外用兵,鼓勵農(nóng)民增加生產(chǎn),又把丞相田千秋封為“富民侯”,意思是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想讓老百姓都重新富裕起來,恢復(fù)文景時代的安定生活。雖然這一系列舉措讓漢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司馬光語),但直到昭帝即位,“海內(nèi)虛耗,人口減半”的境況還未改變。雖然比漢高祖時“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 (《史記•平準書》)要好一些,但毋庸置疑,8歲的小皇帝劉弗陵接手的實際上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在輔佐昭帝期間,霍光繼續(xù)執(zhí)行武帝末年的“與民休息”政策,經(jīng)濟繼續(xù)發(fā)展,國內(nèi)富足。同時也重新恢復(fù)了和匈奴的和親關(guān)系。這些措施對于穩(wěn)定武帝后期以來動蕩不安的局勢,恢復(fù)社會經(jīng)濟起了重要作用。《漢書》是這么評價昭帝一朝的,“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劉弗陵死后,謚號為孝昭皇帝。《逸周書•謚法解》里對“昭”的解釋是“容儀恭美曰昭,昭德有勞曰昭,圣聞周達曰昭”,結(jié)合當(dāng)時現(xiàn)實來看,這一評價應(yīng)算是公允的。而這一政績,毫無疑問與輔臣霍光是密不可分的。因此,《上下五千年》之類的書以及一些史家甚至說霍光大公無私、忠心不貳,是西漢的周公,將他與圣人相媲美。班固在《漢書•霍光金日磾傳》里也說“(霍光)即使周公、伊尹也不過如此啊。”
那么,霍光是怎么從一個平民變成輔臣之首的?他的政途和他的性格又有什么緊密聯(lián)系呢?霍光是不是真的出身低微而資性端正?是不是真的身居高位而大公無私?是不是真的是可以與周公媲美的一代圣賢呢?
資性端正還是善于做作?
關(guān)于霍光的外貌,《漢書•霍光金日磾傳》是這樣介紹的:“光為人沉靜詳審,長財七尺三寸,白晳,疏眉目,美須髯。”這里的“財”是“才”的通假字,全文意思是說,霍光沉穩(wěn)細致,身高七尺三寸(大約為一米八),膚白疏眉,蓄著一副美髯。除了胡須外,霍光的其他外貌特征即便放到當(dāng)下,也是眾多美眉追求的大帥哥。大家都知道,一直以來,漢武帝都是特別喜歡用容貌俊朗的臣子,所以霍光除了要感謝霍中孺年輕時的風(fēng)流外,還應(yīng)好好感謝他以及那個姓名已經(jīng)失考的母親為他帶來了好外貌,這可是天生的好資本啊。
霍去病為什么沒有絲毫猶豫就把霍光保舉到宮廷里當(dāng)郎官呢?這還得從漢武朝的“中朝崛起”說起。
“中朝預(yù)政”的形成,是漢代初期政治制度中君權(quán)和相權(quán)斗爭的結(jié)果。漢承秦制,丞相作為百官之首,權(quán)力大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這對于權(quán)力欲很強的劉徹來說,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如果說,即位最初的幾年年輕的劉徹還走不出竇太皇太后的陰影的話,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身歷四朝的竇太皇太后死后,22歲的漢武帝劉徹便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了。
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shù),又聽從了主父偃的建議頒行“推恩令”,同時廣開仕途選用人才,同時,他已經(jīng)感覺到以丞相為首的外朝的權(quán)力過大,嚴重地影響了自己對于權(quán)力的控制。于是,他物色了不少有才干之人,集中到自己身邊作為近侍之臣。給他們加銜侍中、諸曹、諸吏、給事中,實際參與謀議,形成了一個幕僚小集團,從本質(zhì)上說,這個叫“中朝”(或內(nèi)廷)的政治權(quán)力機構(gòu)是相對于外朝的“大朝廷”而獨立存在的一個“小朝廷”。皇帝通過咨詢身邊的這些機要秘書們來對軍國大事作出決策和發(fā)號施令,保證皇帝對國家政策的獨裁,從而架空了以三公九卿為主體架構(gòu)的外朝官僚集團的權(quán)力。
中朝的近侍大都由民間或下層吏員中選取,武帝通過對他們進行打破常規(guī)的提拔擢升,使他們迅速取得富貴名祿的方式在他們中間樹立恩信,可以確保這批人對他的忠心。皇帝的旨意,大多通過中朝的侍臣層層傳達到下面去執(zhí)行。外朝的官員們雖有很高的職位,卻無實權(quán),反而只能處理一些不太重要的一般性日常政務(wù)。中朝官員職務(wù)不高卻掌握著實權(quán),外朝官員職務(wù)很高卻沒有實權(quán),兩者互為犄角,相互擎肘,實現(xiàn)了平衡。
當(dāng)年霍去病將霍光從平陽帶到長安時,漢武帝“中朝預(yù)政”的中央集權(quán)制已經(jīng)建成。霍去病作為武帝寵信之人,對這種情況當(dāng)然十分了解,他明白,要讓這位同父異母弟弟在最短的時間里步入政權(quán)核心,就必須進入內(nèi)廷。于是,他一到長安,就保舉弟弟霍光在宮廷里當(dāng)了郎官。如前所述,霍光出行時為武帝奉車,在宮里則隨侍左右,小心謹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品行端正,并最終因此深得漢武帝賞識,最終成為托孤集團之首。在許多史家眼里,霍光的“端正”應(yīng)是他最大的優(yōu)點之一,為了說明他的“端正”,一則例子常常不厭其煩地出現(xiàn)在《漢書》之類的眾多史書中:霍光每次出入殿門,止步、前進都有固定的落腳之處,時間久了,不免引起在殿中值班人員的注意,于是有好事者在霍光日常的止進之處暗中做下標記,到了霍光入殿的時候留心觀察,果然絲毫不差。于是大家都說霍光本性“端正”,班固在《漢書》里感慨說其“其資性端正如此。”從古至今,這一細節(jié)常被史家引用作為其性格端正的佐證。
然而,在每次出入殿門該在哪起步,每步該邁多遠,每步停止之處該在哪里這樣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上都要斤斤計較的霍光,卻很難給人以“資性端正”的印象,反而讓人看到了霍光性格中工于心計、為人做作的真實一面。這樣一個在殿內(nèi)應(yīng)該邁幾步步子、在何處停腳都要事先計算好的人已經(jīng)不能用“謹小慎微”來評價,而只能稱之為“工于心計”。或許有人會說,你不能這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或許他這樣的行止只是一種習(xí)慣罷了。出于習(xí)慣或許堅持個一年半載還可能做到,可是誰能堅持幾十年而不出錯?而霍光卻做到了。他在這樣的小事上都幾十年如一日地算計,而且每天堅持如此,擺明了是做給別人看的,他的行為不是做作又是什么呢?這種心計不是深沉得可怕又是什么?
這樣看來,班固說霍光資性端正或許真的有些過了。不過,班固說其“不學(xué)亡術(shù)”卻是很到位。霍光出身平民之家,讀書不多,十余歲進皇宮后,又把所有精力都用來應(yīng)對宮廷里殘酷的爭斗了。所以,當(dāng)漢武帝命黃門畫者繪《周公負成王圖》并賜給霍光時,他便有些不明就里了,縣官(漢代官員私下稱呼皇帝為縣官)不知道為什么送我幅畫,他難道以為我喜歡畫畫嗎。而站在一旁的近侍們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當(dāng)年,周武王駕崩以后,周公旦身負托孤之重,每當(dāng)?shù)搅顺瘯娜兆樱惚持暧椎某赏醯秸罾飦斫邮苤T侯的朝賀。漢武帝把這幅畫賜給霍光,當(dāng)然是希望在自己駕崩之后讓霍光當(dāng)周公輔佐劉弗陵的意思(因當(dāng)時武帝的兒子中只有劉弗陵一個還是幼兒)。所以,后元二年(前87年)二月二十二日,武帝預(yù)感大限將至,急召霍光等人在五柞宮病榻前交代托孤時,懵懵懂懂的霍光還在問:“(陛下)如有不諱,誰來繼承皇位呢?”武帝簡直大跌眼鏡(如果當(dāng)時有眼鏡的話),他不悅地斜了霍光一眼:“你小子還不明白先前賜給你那幅畫的意思嗎?立弗陵,你為周公。”
漢代的皇帝,喜歡以歷史典故作為決策參考。作為皇帝身邊的侍臣,居然連最起碼的歷史典故都不知道,霍光真的很讓人驚訝。如果把這次之事解釋為霍光自幼讀書不多的話,還勉強可以解釋過去。那么,在廢劉賀時,霍光的無知就更讓人無法理解了。按理說,經(jīng)歷了這此事情后,霍光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不泡美眉,也應(yīng)該抽出點時間來了解一些歷史典故應(yīng)急才對,但從后來的情況看,他顯然沒有。
且說昭帝死后,霍光立了昌邑王劉賀,可是這個劉賀卻是個不大爭氣的紈绔子弟,荒淫無度。在入京登基的路上,都派人沿途搶奪靚妹美婦,并讓其屬吏都穿上刺史的官服,任其胡作非為。登位后,更是夜夜笙歌,追著美女到處亂跑,淫亂無比。這下霍光當(dāng)然不樂意了:我是讓你進宮來當(dāng)傀儡的,你這樣荒淫,我怎么服眾啊?于是,霍光想,干脆廢了這廝吧!于是便問他的私人大司農(nóng)田延年:“古代有廢君的先例嗎?”田延年就援引了伊尹的例子。這個故事大致是這樣的:伊尹名摯,原是商湯的岳父有莘氏家里的奴隸。后被商湯發(fā)現(xiàn)是個人才,于是任命其為右相。伊尹為報達商湯的知遇之恩,幫商湯籌劃進攻夏朝的大計,還在危急的時刻營救商湯脫離了夏桀的囚禁。使商湯得以完成滅夏朝、建商朝的功業(yè)。商湯死后,接下來的兩位君主也先后死去,于是伊尹作主由商湯的孫子太甲繼承了王位。可惜太甲恣意妄為,不所伊尹的規(guī)勸,暴虐而為,百姓們怨聲載道。伊尹規(guī)勸無效后,就把太甲放逐到商湯的墳?zāi)顾诘赝m去,然后自己管理起國家來。后來,三年后,太甲悔過自新,伊尹帶著文武大臣把太甲接回來還政于他。
聽了田延年的講述后,霍光心里終于有了底了,腰桿也硬了起來,很快就廢了劉賀。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很快在滿朝傳了開去,霍光的不學(xué)無術(shù)也就徹底地暴露出來了。班固在寫《漢書•霍光傳》時也說“然光不學(xué)亡術(shù),暗于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后,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顛覆之禍”,成語“不學(xué)無術(shù)”即出于此。兩千多年來,每當(dāng)有人要評價某人胸?zé)o滴墨時,一般都會稱其“不學(xué)無術(shù)”,不管說話之人知不知道此成語的典故,霍光都難免被潛意識里附帶地譏笑一番。從這個意義講,霍光真是祖墳沒修好,倒了八輩子霉了。
公平大度還是以權(quán)謀私?
除了“資性端正”,霍光最為人稱道的還有他的公平、大度。對于霍光的公平和大度,有一個故事一直以來都被人們作為佐證廣泛傳誦。《漢書•霍光傳》中也詳細記載了這個故事:“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奪之,郎按劍日:‘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光甚誼(義)之。明日,詔增此郎秩二等。眾庶莫不多光。”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當(dāng)時存放璽印的符節(jié)臺夜里有古怪,眾臣都驚恐不安。于是霍光召來掌璽的尚符璽郎(按照漢朝制度,尚符璽郎共有四名,史書中雖對這一事件中有幾個尚符璽郎參與“守印”之戰(zhàn)未描述,但從字眼上看,可能是一人,且此人的姓名已失考)說,你看,現(xiàn)在殿中怪事多多,我很為你擔(dān)心啊,萬一璽印有個差池,你可就不好交差了,不如去將璽印拿來,我府里守衛(wèi)森嚴,我來幫你保管好了。尚符璽郎說,那可不行。霍光有點不耐煩了,于是伸出手來想強行奪璽,尚符璽郎便按住劍正色道,我的頭你盡可以拿去,要我交出璽印,恕我辦不到!霍光很驚詫,第二天就以昭帝的名義下詔給尚符璽郎加了兩級官。嘉獎一出,百官公卿對于霍光的賢明和大度更是交口稱贊了。
要詳細分析這個故事,就得先交代此前的燕齊“謀逆”事件。所謂燕齊“謀逆”,就是武帝去世后,即位的昭帝向各諸侯王送去璽書,通告武帝駕崩的消息。燕王劉旦接到璽書后,說,這不對啊,璽書這么短,而且你看,璽書封印也有問題。于是他就暗中派人調(diào)查,然后聯(lián)合齊王劉澤計劃謀反。沒想還沒有準備好呢,就被并侯劉成告到青州刺史雋不疑那里了,雋不疑可是個干練的人,于是馬上派出掾吏,擒了齊王劉澤并將其誅殺,劉旦因是宗藩的緣故,所以報到中央政府后僅受告誡沒有問罪。燕齊“謀逆”事件雖然嚴重,但事態(tài)說來也并不是特別大,所以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不過霍光覺得這樣可不行,必須盡快使象征朝廷權(quán)威的皇帝的璽印落入自己掌握之中才行啊!所以,符節(jié)臺鬼怪之事,十有八九是霍光讓人裝神弄鬼借以奪取璽印的。霍光大概在心里盤算了,只要借著鬧鬼這個籍口,讓尚符璽郎有借口好下臺,拿到璽印想來是十拿九穩(wěn)的,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尚符璽郎居然如此盡職,而且大膽到對他這位權(quán)臣居然也敢公然頂撞。這一反應(yīng)出乎霍光意料,所以當(dāng)時他沒有進行處理,估計回家后,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殘局,于是拍拍腦袋,想了個好辦法,第二天便給對方升了二級官。許多史書在解釋“詔增此郎秩二等”時,都把這里的“秩”翻譯成“俸祿”,其實這是不準確的。“秩”在古漢語中有四種釋義,第一個是“常規(guī)”的意思;第二個是時間,“十年為一秩”;第三個意思是“俸祿”;第四個意思是“官吏的品級第次”。“秩”作“俸祿”解時,一般在前面加“重”等動詞,如《后漢書•••百官志二》“本四百石,宣帝增秩”;而作“官吏的品級第次”解時,則一般在后邊加“幾等”,如《漢書•••趙廣漢傳》“貶秩一等”,因此,此處的意思,并不是霍光以昭帝的名義下詔給他加了二等俸祿,而是給他加了二級官。當(dāng)然,通常情況下,俸祿和官職是對等的,多大的官職往往就是多少的俸祿,不過特殊的環(huán)境下也確有官職和俸祿不對等的特殊情況。筆者在此用了這么多文字來強調(diào)霍光是給對待尚符璽郎加官,其實是為了更好地解釋霍光此舉的真正目的。因為霍光以皇帝的名義特意下詔嘉獎尚符璽郎這樣一個符節(jié)令屬下的小官吏(尚符璽郎在史料中沒有準確的秩級資料,估計在三百石以下,最多相當(dāng)于縣丞),相當(dāng)于國家主席專門下了個文件嘉獎一個相當(dāng)于小縣小官的公務(wù)員,可想而知,這個嘉獎對于尚符璽郎而言是多大的榮耀啊!得到朝中重臣如此體諒,尚符璽郎就算不感恩成為其私人,至少也會對霍光產(chǎn)生好感,霍光也因此博得好人緣;另一方面,此舉也可以在朝中贏得了愛賢和寬宏大度的輿論與好評;最重要的是,給對方加官即意味著尚符璽郎很快將離開原來符節(jié)臺的崗位去別處高就,這樣霍光就可以乘機安插私人進去頂替,雖然與之前的計劃相比費了許多周章,但也額外地收獲了好名聲。從這點說,霍光此舉真可謂精明老辣。
再舉一霍光假公正之名行謀私之事的事例:和霍光同為托孤大臣的金日磾死后留下兩個兒子金賞、金建,和昭帝年紀差不多大,都是八、九歲的樣子。兩人和其父親一樣,從小就在宮中做差事。說來也有意思,金賞做著以前霍光做過的奉車都尉,金建則做了父親金日磾以前做過的駙馬都尉,兩人都在昭帝身邊做侍中,也許是因著父親金日磾?shù)木壒剩值軅z很得昭帝寵幸。金賞后來嗣父爵為侯,佩帶兩綬。昭帝看兄弟倆一個兩綬,一個一綬,心里就想為金建做點事,于是就對霍光說:“金氏兩兄弟不能都佩兩綬嗎?”意思很明顯:將軍啊,金建是我光屁股玩到大的死黨,你想想辦法也給他封個侯吧,別讓他在同胞兄弟面前顯得太寒磣了。霍光說:“金賞已經(jīng)嗣父為侯了,金建就沒有爵好嗣了。”昭帝見霍光裝糊涂,就笑著說:“封不封侯不就在我和將軍一念之間嗎?”霍光則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先帝有約定,有功才能封侯”。這個事情傳開去之后,大家都說,霍光就是霍光,還是那么正直有原則。本來,霍光和金日磾都為托孤大臣,金日磾在世時和霍光關(guān)系也還好(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而且,這次是皇帝親自開的尊口,按理霍光怎樣也得給面子,可是他卻拒絕了,于是大家交頭稱贊霍光的公正。其實霍光拒絕為金家兄弟封侯,固然是出于對制度和原則的維護,實際上也有抑制金家在朝廷的勢力的目的。從其他一些容易被人忽視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霍光的確可以做到公正,不過那是在處理別人的事情之事,一旦事情與自己相關(guān),就完全變樣了:發(fā)現(xiàn)通過鹽鐵會議仍無法打垮桑弘羊后,霍光不惜以昭帝名義任命自己的私人楊敞出任搜粟都尉一職公開與桑弘羊奪權(quán);霍光執(zhí)政時,他的親屬遍滿朝廷,霍光子霍禹,中郎將;兄孫霍云,中郎將;霍云弟霍山,奉車都尉,領(lǐng)胡、越兵;女婿鄧廣漢,長樂宮衛(wèi)尉(長樂宮太后居處);女婿范明友,未央宮衛(wèi)尉(未央宮天子居處);女婿任勝,羽林監(jiān);女婿趙平,騎都尉將屯兵。用夸張的話說,隨便在宮廷里抓十個當(dāng)官的,就有五六個是霍家人啊!
洪邁在《容齋隨筆》里提到,田廣明討益州夷,斬首三萬,軍功很大卻沒得到侯封,當(dāng)時的官方解釋是政府修養(yǎng)生息,不愿賞軍功導(dǎo)致邊將貪功開釁,而范明友討烏桓后卻封為列侯,兩者相差那么大,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
還有,漢宣帝要求霍光給許皇后的父親許廣漢封侯,霍光以許廣漢是宦官為由不予以加爵,最后只封了個“昌成君”。霍光死前,宣帝一直生活在他的陰影下,“若有芒刺在背”,后來患難時相濡以沫的結(jié)發(fā)妻子許皇后也被霍光之妻毒殺,太子也差點被霍光女兒霍成君毒死,即便如此,霍光死,霍家被誅滅后,漢宣帝并沒有因自己所受過的苦難而抹殺霍光的功勛,在麒麟閣設(shè)置的功臣畫像里,霍光一直都被漢宣帝恭敬地列在第一位,稱霍光“功德茂盛,功如蕭相國”。從這點來看,實事求是的宣帝真的無愧于“中興之主”、“一代明君”的稱號。
最后再舉一個例子: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和霍光之女結(jié)婚之后生了一個女兒(也是霍光的外孫女)。上官安在女兒六歲那年,親自跑去向老丈人霍光懇求,老丈人啊,您看,您這外孫女多么漂亮溫柔端莊賢惠啊,您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她送進宮給昭帝當(dāng)皇后啊。霍光義正嚴詞地說,說實話,我也想她當(dāng)皇后啊,她是你女兒,可也是我的外孫女啊,可是她這么小,你真的覺得合適嗎?當(dāng)時滿朝官員,許多人聽到這個事情后都被霍光的一身正氣打動了。
其實,霍光這么做也是有他的明確目的的。因為上官氏雖然是霍光的外孫女,但怎么說也是別家的血脈了,她姓上官不姓霍。而當(dāng)時,霍光還有一個3歲的女兒,叫霍成君(就是后來宣帝結(jié)發(fā)妻子許皇后被害后霍光給安排的第二任皇后),霍光或許是想等霍成君再大一點時送進宮去給昭帝做皇后的,這樣以岳父及輔政大臣的名義輔政總比以外祖父名義輔政好些。只是,霍光怎么也沒有想到上官桀和上官安在他這里碰了釘子后,很快就通過蓋長公主的渠道將上官安之女送進了宮,當(dāng)上了皇后(始元四年三月,6歲的上官氏正式冊立為12歲的昭帝之皇后),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后來霍光加緊誅殺上官桀一家的原因之一,畢竟,將上官桀滅族之后,不但少了一個強有力的政敵,而且自己也就成了上官皇后最親的親人,這對自己以后的把政之路無疑是非常有利的,真是一舉兩得。
不過,說來霍光也夠倒霉的,本來打算好把女兒嫁給昭帝的,沒有想到被政敵上官桀捷足先登,后來上官桀一家被誅殺后,霍光心里那個得意啊,可沒想到?jīng)]多久,昭帝又駕崩了,上官皇后一夜間成了上官皇太后(此時上官皇太后14周歲,16虛歲,也是歷史上最年輕的皇太后),于是又不得不以上官皇太后詔命的形式迎立劉賀登基,可是劉賀實在不像話,于是劉賀登基27天后,霍光將其廢黜,改立“戾太子”之孫(即漢武帝曾孫)劉詢,本來想,這下好了,終于可以將女兒霍成君許配給皇帝為后了!誰知這個平民天子可能對霍光的如意算盤有所察覺,居然一登基就下詔說,我在民間時用過的一把寶劍,后來不小心把它丟了,雖然那劍已經(jīng)很舊了,看起來都有些寒酸了,不過我已經(jīng)用習(xí)慣了,還是一直想著它,大家?guī)兔φ艺伊T。臣子們是干什么的,一天到晚琢磨皇帝心思,個個心領(lǐng)神會,知道宣帝是借故劍喻患難時相濡以沫的結(jié)發(fā)妻子許平君,于是紛紛請立許平君為皇后。于是看著皇后寶座流了很久口水的可憐的霍光又一次被人捷足先登了。
賢明清正還是只手遮天?
霍光執(zhí)政期間,直至霍家集團被宣帝誅滅,霍家都是驕奢蠻橫一手遮天的。霍光幾乎所有親屬都有侍中、給事中之類的加官,隨時可以出入宮禁,連霍光的女兒和夫人,也都在長樂宮宮人名籍上掛了名,可以隨時出入皇宮,比在自己家里還方便。
后來,女兒未能成為宣帝的皇后,霍光妻霍顯心里那個恨啊,于是,利用自己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的機會,在許皇后懷孕分娩之時,指使女醫(yī)淳于衍在藥丸中摻入孕婦禁用的附子粉末,故劍皇后就這樣被毒死了。除去了心腹大患,霍顯便讓霍光扶自己的小女兒霍成君成為了宣帝的新皇后。霍家人就是這么跋扈,甚至在霍光死后,他們?nèi)圆凰际諗俊1热缁麸@不經(jīng)朝廷許可,私自越制改修霍光陵墓,“筑神道,北臨昭靈,南出承恩,盛飾祠室,輦閣通屬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規(guī)模如同帝王陵墓;霍光孫霍云常稱病不上朝,卻私自外出四處游山玩水泡妞,派自己的家奴代為上朝謁請;霍顯和自己的幾個女兒置宮禁制度不顧,常常不分白天黑夜自由進出太后所居的殿中;在宣帝立劉奭為太子后,霍顯又教唆女兒霍成君意圖毒死太子。
不但霍光的家人狂妄無比,就連他的奴才也雞犬升天了。有一次,霍家?guī)讉€家奴和“副丞相”御史大夫魏相家的家奴因為過路互不相讓鬧了矛盾,于是霍家的家奴噌噌噌地跑到御史大夫府去大鬧一場,甚至“欲蹋大夫門”。按理,御史大夫是三公之一,即便在大臣之中也是除了丞相、大司馬外沒人敢惹的角色,而這樣區(qū)區(qū)幾個奴才居然如此囂張,簡直匪夷所思。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些狂妄的奴才鬧了大半天后,居然賴著不走,最后愣是御史出面磕頭哀求之后才揚長而去。而且這還是霍光死后的事,可想而知,在當(dāng)時,霍光家已經(jīng)跋扈到了什么地步。
東漢詩人辛延年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歌《羽林郎》,詩中描寫的卻是一位賣酒的胡姬,義正辭嚴而又委婉得體地拒絕了一位權(quán)貴家豪奴的調(diào)戲的故事,詩歌的頭幾句是這樣的:“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詩歌里提到的這個“馮子都”就是霍光的奴才,《漢書•霍光金日磾傳》里有字句可以作為明證:“初,光愛幸監(jiān)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百官以下,但事馮子都、王子方等,視丞相無如也。”或許正因為這個馮子都太驕奢跋扈了,連我們的金庸“金大俠”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在小說《神雕俠侶》中取《羽林郎》詩中“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的“霍”和“都”組合成個名字,作為蒙古敗類“霍都”的大名,流傳于世。若是霍光知道自己的一個家奴在兩千多年后都會如此“出名”,天天在一個喚作電視的匣子里打斗怒罵,不知會做何感想呢?
忠心不貳還是勃勃野心?
剝?nèi)チ嘶艄獗姸嗳A麗外衣,我們再來看看他的“忠心”。自古,忠心就是皇帝考量臣子是否合格的一個重要依據(jù)。為人臣子,即便再聰明絕頂,能力再強,如果不忠,也絕不會是一個合格的臣子。當(dāng)然,什么是真正的忠心,一直以來也是有爭議的。如果遇到一個圣明甚至只是平庸的君主,臣子的忠心都是值得稱道的。但如果遇到一個暴戾荒淫昏庸的君主或是危及江山社稷的特殊關(guān)頭呢?是一味地愚忠還是擇明主而事之?我想,這或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話題。如周武王反商紂就不忠心了嗎?又如明朝的于謙在國難前帶頭立新君,是忠心還是野心呢?正統(tǒng)十四年(1449),英宗朱祁鎮(zhèn)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率50萬精兵親征蒙古,在土木堡被困最終兵敗,英宗也被蒙古人抓去。消息傳到北京,人心惶惶,明廷岌岌可危。國不可一日無君,可是當(dāng)時英宗朱祁鎮(zhèn)的長子才3歲,于是于謙等人建議并由皇太后下懿旨由英宗之弟朱祁鈺繼承皇位。朱祁鈺擔(dān)心兄長朱祁鎮(zhèn)被放回來后自己的處境會很危險,所以躲起來不接懿旨,于謙找到他后說:“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一句話點醒了朱祁鈺,他不再推遲,登基為帝,毅然擔(dān)負起了維續(xù)江山社稷的責(zé)任,是為景帝。景帝即位后,原先混亂的局面很快得到了穩(wěn)定。在蒙古以英宗朱祁鎮(zhèn)為質(zhì)漫天要價逼迫明廷就范時,于謙認為社稷為重君為輕力主對敵作戰(zhàn),使蒙古人奇貨可居的愿望落空。于謙率領(lǐng)北京不到10萬的老弱病卒保衛(wèi)北京,大敗敵軍,為朱氏保護住了大明江山。后來英宗被放回來,通過奪門之變重登皇位的當(dāng)天,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殺了于謙。抄于謙家時發(fā)現(xiàn)堂堂的兵部尚書居然“家無余貲”,據(jù)說,當(dāng)時京城百姓許多都偷偷關(guān)門而哭。于謙,或許在許多人的邏輯里,不能算是一個忠君之臣,或許對于英宗來說,他確實不能算上忠臣,但于謙之忠不是忠于某一君主,而是忠于百姓,忠于江山社稷,這樣的臣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忠臣!正如他《石灰吟》里所描繪的一樣:“千錘百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他的一生“誠憂國家,非為私計”,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如果說這樣的臣子都不是忠臣的話,從古至今又還有誰能稱為忠臣呢?
霍光所處的年代,雖然有一些風(fēng)雨,但與后來于謙所處的環(huán)境相比,卻是一個相對平和的年代。按理,這樣的年代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出忠臣的年代。而霍光在表面看來也確實是一個賢明的忠臣,不過從上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霍光事實上卻并非如此,他所謂的“忠”大都是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他做作、對權(quán)力極度貪婪、打擊異己、以權(quán)謀私。或許有人會說,可能霍光這樣做是因為他輔佐的昭帝是一個暴戾荒淫昏庸不值得為之而忠的君主吧。那么,就讓我們來看看昭帝這個年輕的皇帝吧。
昭帝是個怎么樣的人呢?昭帝劉弗陵是鉤弋夫人趙婕妤的兒子。《史記》和《漢書》都記載鉤弋夫人懷了14個月才生了他。說起來這個鉤弋夫人真的有些神奇,史書記載,有次武帝外出,身邊的方士望氣說附近有美女,于是漢武帝派人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名美女,而這女子也頗不尋常,拳頭緊握,誰都扳不開,漢武帝走過去,輕輕一掰就將她的粉拳掰開,最驚奇的是,還在她掌中發(fā)現(xiàn)了玉鉤。所以便有了鉤弋夫人之稱。
且說鉤弋夫人生了劉弗陵后,漢武帝因?qū)檺坫^弋夫人的緣故,再加上弗陵這孩子因為14月懷胎的緣故特別聰明,所以對這位小兒子很喜愛,加之一直以來對太子劉據(jù)的不滿意,心里也就有了更換太子的意思,于是和身邊的人說:“當(dāng)初帝堯也是他母親懷了十四個月才生下來的,如今趙婕妤的兒子也是這樣。”他又將鉤弋宮的宮門命名為“堯母門”。漢武帝的心思被善于揣摩圣意的水衡都尉江充捕獲,于是他借武帝生病之機,說有人在施巫蠱詛咒皇帝,原本就迷信的武帝深信不疑,于是令江充追查,江充借機陷害劉據(jù)施巫蠱,征和二年(前91年),身處絕境的劉據(jù)調(diào)集人馬誅殺了江充,漢武帝聞訊,詔命丞相劉屈氂發(fā)兵攻擊太子,太子兵敗,從長安逃到了湖縣一戶賣草鞋的人家躲了起來,二十多天后被發(fā)現(xiàn),太子自縊而亡,太子母親衛(wèi)子夫也被迫自盡,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戾太子之變”,太子劉據(jù)被誅后,武帝幼子劉弗陵便成了皇位理所當(dāng)然的繼承人。
鉤弋夫人之奇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昭帝到底是不是真如史書記載14月懷胎而生,這些我們都很難考察,但昭帝的聰明卻是不容置疑的。元鳳元年(前80年)霍光檢閱郎官(皇帝的禁衛(wèi)軍)時,看著一名校尉很順眼,于是便起了私心,將他調(diào)到自己的大將軍府。一直和霍光有矛盾的上官桀等人知道這事后,很高興,哈哈大笑,霍光,你這次死定了。于是他們假造了一封燕王的奏章,派一個心腹冒充燕王的使者,送給漢昭帝。那封信上大意說:大將軍霍光檢閱羽林軍時,自作主張,調(diào)用校尉。這里面一定有驚天大陰謀。我愿意離開自己的封地,回到京城來保衛(wèi)皇上,免得壞人作亂。漢昭帝接到奏章,看了一眼就把它擱在一邊。第二天霍光要進宮朝見,聽到燕王劉旦上書告發(fā)他的消息,嚇傻了,不敢進宮。漢昭帝左等右等,不見霍光,于是吩咐內(nèi)侍召霍光進來。霍光一進去,就脫下帽子,伏在地上請罪。漢昭帝說:“大將軍盡管戴好帽子,我知道有人存心陷害你。”霍光問:“陛下是怎么知道的?”漢昭帝說:“這不是很清楚嗎?大將軍檢閱羽林軍是在長安附近,調(diào)用校尉還是最近的事,一共不到十天。燕王遠在北方,怎么能知道這些事?就算知道了,馬上寫奏章送來,還來不及趕到這兒。再說,大將軍如果真的要叛亂,也用不著靠調(diào)一個校尉。這明明是有人想陷害大將軍,燕王的奏章是假造的。”這時的昭帝只有14歲,尚書和左右隨從聽了昭帝的話后,都被他的聰慧暗暗折服。后來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果真和昭帝分析的完全一致。
如果說當(dāng)年漢武帝因昭帝小而托政給霍光們,那么,在這樣一個曾經(jīng)救過自己一命的聰慧明理的少年皇帝成年之后,于公于私,霍光是不是都應(yīng)該還政與他呢?但陶醉于權(quán)力之中的霍光并沒有這么做,雖《漢書》在昭帝駕崩前一年有“昭帝既冠,遂委任光”的記錄,似乎霍光已還政于皇帝,再由皇帝委之以重任,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顯然只是形式上的變動而已。事實上從始元元年(前86年)即位到元平元年(前74年)四月21歲的昭帝去世的13年里,霍光雖無皇帝之名,已行皇帝之實。后來,霍光廢劉賀之后,宣帝劉詢即位,霍光故計重施,《漢書•霍光傳》說:“及上即位,乃歸政。上謙讓不受,禮下之已甚。”在朝廷上沒有任何后臺根基的宣帝對霍光有些畏懼,每每與霍光一起乘車外出,宣帝都是“若有芒刺在背”。
昭帝不但在政治上受制于霍光,甚至連宮闈之中也受控制。在昭帝稍大之后,就被霍光的親信層層包圍。外有霍光的兩個女婿擔(dān)任皇宮衛(wèi)尉保護皇帝的出入,內(nèi)有皇后,也就是霍光的外孫女監(jiān)視。《漢書•外戚傳》云:“光欲皇后擅寵有子,帝時體不安,左右及醫(yī)皆阿意,言宜禁內(nèi),雖宮人使令皆為窮绔,多其帶,后宮莫有進者。”就是說,霍光讓御醫(yī)對皇帝說,陛下,你身體弱,記得要少碰女人。霍光只準皇帝去皇后的椒房殿,不能去別的嬪妃住處。為的就是讓自己的外孫女專寵,保證帝位繼承人有霍家血統(tǒng)。霍光還對宮女們說了,你們都必須穿有前后襠的褲子,不能穿裙,褲袋也要多扎幾條,以免皇帝性沖動而寵信你們。于是宮女們穿上了霍光讓人專門為她們設(shè)計的貞操褲。平元年(前74年)四月,21歲的昭帝突然去世,死因不明。《劍橋中國史》說:“年輕的皇帝死時只有21歲,死得可疑;他顯然還沒有子嗣。他是否流露出什么跡象,致使霍光或其他人希望把他除掉,則不得而知。”且不說昭帝的死霍光能不能排除嫌疑,單從昭帝沒留下任何后嗣之事來說,霍光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后嗣對于普通人而言,或許就是延續(xù)香火的問題,而對于皇帝來說,則是關(guān)乎江山是否得以承繼,社稷是否穩(wěn)定的問題,而霍光這樣一個因一己之私就可以置江山社稷于不顧的人,真的可以算忠臣嗎?
最后,讓我們把霍光和距他100多年后的王莽作個對比吧。說來霍光和王莽還確實有許多類似的地方,比如兩人都出身低微苦悶(霍光出身小吏之家,王莽自幼喪父);兩人都以大司馬之職主持朝政;兩人都領(lǐng)尚書事;兩人都“扶持幼主”( 孝昭皇帝即位時8歲,孝平皇帝即位時9歲);兩人都是大權(quán)在握之前的幾十年里善于做作,獲得良好聲望,一旦大權(quán)在握則假公濟私無所不為;所不同的僅僅是霍光是個美男子(“長財七尺三寸,白晳,疏眉目,美須髯”),而王莽則其丑無比,大嘴叉、短下巴、金魚眼、紅眼珠、大嗓門、聲音嘶啞(“侈口厥遜,露眼赤精,大聲而嘶”);以及王莽最終選擇篡漢建新,而霍光卻終其一生都有皇帝之實而無皇帝之名。
所以說,霍光之忠,并不是對皇帝之忠,甚至不是對江山之忠,而僅僅是對一己之忠,對權(quán)力之忠。而他后來之所以沒有像王莽那樣篡漢,一方面是他小心謹慎的性格所致,一方面是當(dāng)時天下形勢所致。須知,當(dāng)時漢室江山雖然與文景時不能比,但還遠未像東漢末年那樣崩壞到“人心不思漢”的地步,客觀上不會允許存在霍家篡位的條件,霍光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這點他還是掂量得出來的。所以說,雖然權(quán)臣霍光在武帝到宣帝的過渡時期,執(zhí)行“與民休息”政策,經(jīng)濟繼續(xù)發(fā)展,同時也重新恢復(fù)了和匈奴的和親關(guān)系。這些措施對于穩(wěn)定武帝后期以來動蕩不安的局勢,恢復(fù)社會經(jīng)濟起了重要作用,確有不容抹殺的歷史功勛。但他讓聰慧過人、可能建立一代功業(yè)的漢昭帝成為一個木偶皇帝,同時挾私匿奸,貪戀權(quán)力,打擊異己,以權(quán)謀私,稱其為“難得的賢明無私的忠臣”未免過于贊譽,更不用說和周公、伊尹一代圣賢相提并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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