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獨坐躺椅上。四下里環顧：左右兩邊，排排而立等我檢閱的，是規規矩矩整整齊齊的書；桌上，擠滿各種甜嘴的小食品，花花綠綠的包裝浮出諂媚的微笑……有一種獨享的竊喜若有若無地向我靠攏。活這么久，終于可以理直氣斗壯地獨享，簡直是快意！安靜的屋子，飄浮的塵埃都屏氣凝神，靜聽我呼吸的號令，老大的感覺油然而生，寂寞浮在四下里，怯生生不敢走近。我似乎聽到自己笑出聲來了。
很久沒有讀小說，突然看到余華說，莫言的《生死疲勞》寫得很牛逼，每一個段落都緊緊抓住了他，還說“在極度痛苦時笑出聲來，獲得內心深處的解脫”這一評語極其準確。我知道人性，一般都是同行踩同行的，但凡同行吹捧同行的，必是異類的珍貴。莫言雖然得了諾貝爾的勛章，不是我的菜，我照樣不理事。但余華這樣說，我還是愿意姑且信一信，從前看過莫言的《檀香刑》，認為莫言有當劊子手的逼人才華。
余華如此肉麻地吹捧同行莫言，讓我馬上感覺，我必須盡快把莫言的書找出來，看上一個段落才行，不然我一會兒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盡想莫言如何牛逼了！
我從書桌底拖出莫言全套，大減價時買的，還沒有來得及看。我一向以買打折書為榮，就是天王老子的書都必須打折了，才討我喜歡。
撕開《生死疲勞》的塑料封。好一個“腰封”（妖風）刮過來，上面赫然這么一句：“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嗯，有點神叨叨傳道的模樣。又說何必六道輪回什么的，我趕緊打開書頁，在主要人物表那里打了個轉身，回看目錄，就忍俊不禁。
共五部，第一部是驢折騰。接著是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看著標題就可樂。最妙的是第五部題為“結局與開端”。明明都結局了，還整個開端。首章是太陽顏色，連著第四部，不言而喻，那就是狗日的精神也狗日的顏色了！作此聯想，令我哈哈大笑。一個狡黠的不著調的隱喻大師，一個沖你嘿嘿直笑的猥瑣大叔？《生死疲勞》，還不甚于疲勞嘛，讀個目錄，就讓我樂不可支了！
小說開始是西門鬧在閻王油鍋里炸得焦糊酥脆，堅持喊冤不投降，那一番細細地描寫，深得《檀香刑》之精髓。真正不負這名字里嵌的“鬧”字，看得我不由精神大振。看別人受苦，而且還是冤枉受苦，那種隱藏內心陰暗角落的快意，真是難以言喻。爽啊！西門鬧是個真正的蠢驢，他不受苦遭罪該輪著誰呢？難道是我么？我能有他這么傻么？我知道我有時候有犯傻氣，但絕不至于像西門鬧這么傻氣，對于這一點，我很是自信。看小說，這代入感是極要不得的，我要看理性地看熱鬧和看門道。
西門鬧這個蠢驢以為別人不知道他是冤枉的，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是冤枉的，我心里冷哼著，喊什么喊，都這樣子了，喊有用么？西門鬧還一個勁兒地驢折騰，真是到閻王那里還折騰，折騰個什么勁兒呀，莫言的諷刺不著痕不著跡地高妙到極點呢！
他說：“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才裝聾作啞。”看得此句，令我莞爾。裝聾作啞，這原是一樁極了不起的大本事，與“難得糊涂”，與“三年學說話，終生學閉嘴”同類。我也很懂，可就是該死的學不會。
莫言借閻王的口說：“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看嘛，閻王也是很無奈的，生死由不得閻王作主。那由什么作主呢？總歸是自己吧！西門鬧本來死了，結果他一鬧，閻王也莫奈何，只好放他生還，由著這驢脾氣，生還做了一頭蠢驢。
這頭蠢驢跟著單干戶藍臉，是只勤快驢，追求愛情花花，智斗老狼，是只勇敢驢。義救孕婦，是只英雄驢。這頭驢把人世俗情，榮譽勛章都體驗了遍。接下來，莫言給這頭蠢驢安排了一個堪稱意味十足的命運與結局。
“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體會到做一匹野驢的艱難，對香噴噴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漸漸回到一頭平庸的家驢。”這句話多有意思呀！
無論做野性難馴的驢，還是做平庸馴良的驢，都要付出代價。更何況這頭蠢驢潛意識里居然還有“官本位”思想，莫言接著寫道：“驢，也敬畏當官的。陳乃一縣之長，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記”，于是這頭漂亮的蠢驢“雪里站”被懂驢的陳縣長“調教成了一匹杰出的、溫順又勇敢、人見人愛的驢子”，成為陳縣長的坐騎。“人們都知道，侍候好了縣長的驢，就會讓縣長格外高興。拍了我的驢屁，就等于拍了縣長的馬屁。”
“正所謂樂極生悲，物極必反”，這頭蠢驢馱縣長從臥牛山采礦場回來，受野兔子的驚擾，驢蹄陷入石縫，縣長摔昏，驢蹄折斷，最后的結局是過了一年半載，成為饑民打斗搶奪的盤中餐。驢折騰十年，到底小命休矣！“腦門正中受到了突然一擊，靈魂出竅，懸在空中，看著人們刀砍斧剁，把一頭驢的尸體肢解成無數碎塊”。
小說第一章“驢折騰”結束了！
奇妙的想象，獨特的視角，大膽粗糙的驢語言，幾乎完美呈現了驢人之生死疲勞。難怪余華說，讀得他一口氣不帶喘的。我呢，對小說的興味雖在減退中，但也不能不為莫言點贊！好一個“驢折騰”！
莫言說，2022年，大家沒事都“驢折騰”吧！人人是驢，人人都驢而不自知，人人都過這驢生活有滋有味。末了，我也想湊過來道一句：俺們是頭蠢驢，還要繼續在2022“驢折騰”。
一俟意識到自己驢了，突然想到是不是應該對自己更好一些呢，多給自己整點甜嘴吧，給這蠢驢般的生活一點甜蜜的滋味！
余華拍了莫言的馬屁，莫言回頭拍余華的馬屁說：“余華是中國當代文壇上第一個清醒的說夢者。”我想，莫言是借著余華說他自己罷。莫言的《生死疲勞》與余華的《活著》，是一對出世的兄弟書。
新年伊始，將莫言《生死疲勞》之“驢折騰”，分享給諸君，有空不妨讀一讀，怪有意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