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場雨,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槐花的香氣,我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銀灰色T恤,感到有絲絲的涼意,但不至于令人絕望得無處遁形。?
不至于似亦舒的小說《兩個女人》那般,讓人絕望地,束手無措地,無地自容地灰心喪氣。?
?你知道,有些玄奧的,帶有哲學氣味的,有關生存的命題,即使說了一千一萬遍,也值得人說一千零一遍,一萬零一遍,因為無論怎樣遣詞造句,無論怎樣條分縷析,總有說不盡的意味,而且,每每讀下來,都仿佛如初遇一般地情不自禁,刻骨憂郁。?
?亦舒的小說,無論怎樣纖云弄巧,最終落實的,依然是可觸可感的,實實在在的煙火人間,所以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不至于似讀薩特,或者卡爾維諾般不知首尾,張皇失措。?
?她慣常操持的語調是將淡淡的諷刺與無可奈何的憂郁小心翼翼地埋在瑣碎而整飭的情節當中,所以時而令人覺著寡淡而慵倦,似乎無論怎樣的愛恨都是戲劇化的,經過粉飾的,帶著濃濃的修整后的妝臺的氣息。?
?然而《兩個女人》的腔調卻異乎尋常的尖銳和囂張,這是這部作品的一點獨特,而且,恰恰是這樣對一個問題的不斷細細探究,深深挖掘才使得整部小說讀起來波瀾起伏,她終于放開懷抱,展現出情緒躁動與激昂的維度,此時此刻的梳妝臺是被晚歸的女郎不小心推翻的,帶著毛茸茸的凌亂頹唐之感,然而恰恰是這樣的看似“無秩序”,卻顯示出了生活最殘酷而冰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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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述一個生活水到渠成,無怨無悔的中年男人施揚名,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還有兩個生龍活虎的兒子,有一份在電視臺穩定而收入可觀的工作,典型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平靜里不可謂不美滿。?
?他的妻子是一個老派的女人,帶有濃郁的家庭氣質,也就是說,不知道事業為何物,也從未經心,在她的世界觀當中,相夫教子,閑來無事搓搓麻將,逛逛商場,說長道短,等待丈夫工作回來,維持家庭秩序安穩如常已經是功德無量,在婚姻當中不能算不投入,甘心情愿做一個男人背后的賢內助,做婚姻的奴隸,不覺有憾,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至于她是不是讀張愛玲,是不是聽高雅的音樂會,是不是懂得穿高標的時裝,具有優雅尊貴的品味完全無傷大雅,她也不屑一顧。?
?如果沒有那個叫做任思龍的女人的出現,他們的婚姻也許就會這樣平平淡淡,細水長流地隨著不知疲倦的歲月蔓延流逝。?
?一個人不怕庸俗,就怕有另一個人每時每刻在她眼前告訴她,她確實很庸俗,所以說,沒有兩相比較,就沒有紛紛擾擾。?
?任思龍是一個極其現代的女性,仿佛天生是為著襯托出陳美眷的迂腐與落后,她擁有自己的事業,并為此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她獨立而自我,干練而冷酷,為人處事張揚而雷厲風行,精神氣質不可捉摸,仿佛是一陣凜冽的寒風,是真正適合在現代化大都市里摸爬滾打,闖出自己名頭的女人。?
?男主角施揚名起初對她恨得咬牙切齒,被默默無聞,唯唯諾諾的“家庭式”婦女陳美眷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他當然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出人意表,特立獨行”的女人,他不僅言語上與她作對,而且在內心里對她反感,甚至厭惡。?
?他甚至覺得,一個年輕女性,為了工作如此賣命,簡直可悲而可惡。?
?直到某一次他無意間看到疲憊地躺倒在自己座椅上的任思龍,仰首嘆息,他仿佛遭雷擊一般,意外地仿佛嗅聞到她隱藏在堅硬鎧甲下的寂寞氣息,瞬間仿佛領悟到她的三昧,情不自禁為她平日不常得見的美麗打動。
?其實這一處細節很明顯是借自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小說里的佟振保某一次回到公寓,看見王嬌蕊正坐在窗外滲透進房間來的陽光里嗅吸著他遺留下的未抽完的煙,那一剎,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內心最深切而黯然的孤獨與深情被殘忍地曝光,在她以為自己牢牢握住的一個男人的眼前。?
?從這以后,施揚名對任思龍的敵視情緒開始緩緩地溶解,直到全然崩潰,不知不覺,也許是妻子表哥對她的追求激發了他內心最真實的秘密——他其實在內心早已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女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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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個和他的妻子截然不同的那種女人。她仿佛從不依靠男人,也不需要,她最愛的,最愿意為之付出時間精力的是她的工作,她有學歷,有資本,喜歡寡淡無味的白色,而不是像他的妻子那樣青睞花花綠綠顏色的服裝,她的家里布置簡約而孤癖,就像她的整個人一樣。?
?她有意或者無意表露出對他的一點關心讓他所有的對陳舊如死水一般的婚姻生活的倦怠與乏味終于如火山崩塌般爆發——不過是她記得他鐘愛的飲品是云尼拉冰淇淋蘇打,他就仿佛遇到一個生平從所未遇的知己,于是毅然決然地與妻子離婚,使得一個好好的家庭分崩離析,引得天怒人怨。?
?像每一個在婚姻的圍城里摸爬滾打了許多年,一顆心漸漸麻痹或者遲鈍了的男人一樣,他也覺得他的妻子不了解他,而且那是他妻子的錯,因為她不夠善解人意,因為她不夠時髦靚麗,她不能夠懂得張愛玲,韋莊,莎士比亞或者陪他坐在沙灘上看凄美的日落與頭頂璀璨的繁星。?
?他反而不會明白他的妻子大抵記得他生活里的許多細枝末節的東西,單單因為她不再記得起他鐘愛云尼拉冰淇淋蘇打她就被打入了冷宮,當然,那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因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因為他們婚姻真正的裂痕在于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愛情——至少施揚名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最后他成功地離婚,去追求他錯失了十年之久的所謂的愛情,但是現實給了他一個殘酷的教訓,因為原來一段關系,僅僅擁有愛意也是不足夠的。?
?原來任何火花四濺的情感沖動到最后終究要面臨現實生活的四處圍攻——離婚后前妻和孩子的贍養費,未應付完的房貸,他自己的生活起居,工作方面的壓力,還有他弱不禁風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這些都是逾越不去的生之重壓。?
?他自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吃任思龍的軟飯,但是作為一個中文哲學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他無法吞噬掉自己的書生意氣,結果就只能被它吞噬。?
?這還只是他們準備開啟人生新篇章所需要面臨的矛盾的一點側面。除此之外更加令人絕望的,是他們從前未曾深入發掘的,屬于彼此內心根深蒂固的執念。?
?他無論如何是一個被家庭所馴化了的傳統男人,他從一個婚姻的圍城擺脫也不過是想逃進另一個婚姻的圍城的罷了,這前后的不同之處只在于,前者似乎是心有不甘地被迫,而后一種是帶著憤世嫉俗,淋漓盡致的熱情來自我追逐的。?
?他仿佛掌握了生活的主動權,他開始追求自己難得的幸福,追求被他擱淺了許多年的愛情,他的人生仿佛才剛剛開始,他迷戀這種不顧一切的,熱情洋溢的,火花四濺的愛情,就好像他還年輕一樣。?
?然而任思龍卻全然不是他最初料想的那個樣子,至少不僅僅是,而且她也并不打算為了他作出任何妥協與退讓。?
?因為從小愛慕虛榮,她就只能奮不顧身地依靠自己來求取得體而高貴的生活,所以她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達十年之久,獲得了今天所能夠依賴的一切。?
?因為沒有人能夠站在她身后為她搖旗吶喊或者助她一臂之力,所以她只能吞聲躑躅,孤軍奮戰,漸漸習慣一個人櫛風沐雨,不能抱怨,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忍辱負重,孤獨滅頂的生活。?
?這種日久天長因缺乏安全感而帶來的孤獨即使是一個男人的出現也不可能全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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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是擁有著一些東西,然后要死不活,無可救藥地向往著那些她不曾擁有的東西,在孤寂的內心深處,任思龍何嘗不羨慕陳美眷,因為她能夠安安生生地嫁給一個男人,然后生養幾個孩子,沒有多少雄心壯志,不必凡事都一個人自作主張,關鍵時刻還會得有一個人出來同仇敵愾,但是等到她真的過的這種機會了以后,她才發現,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去為了婚姻而自我馴化,而去做出任何妥協的能力。?
?任思龍曾經被包養的過去,她過分凜冽而無法通融的性情,她的隨時隨地地為著自我保護,自我防御而無法松一口氣的固執,終于讓這個被生活折磨得千瘡百孔的男人感到回天乏術的頹唐與無力。?
?追求愛情是美好的,但是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關鍵在于,一個人他是不是有籌碼,有能力去毫發無傷地承當他作出的任何抉擇所帶來的后果。?
?婚姻讓他漸漸麻痹,但是這次如電光一閃般的愛情卻讓他內心崩潰,他為了活下去,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從前的家庭,在那里躲避現實的殘酷,在那里將自己蜷縮起來,雖然他不會獲得熱烈的幸福,但至少那里有他能夠把控與應對的一切。?
?在婚姻的保護之下,那個女人對他呵護,幾乎言聽計從,幾個孩子等著他照料,讓他找到活下去的希望與依據,他的工作,他的存在被賦予意義,他能夠心安理得地面對新的一天,而不是無限期地患得患失,無限期地對著一個自己無法掌握的人心力交瘁。?
?他已經是一個久經世事的中年人,他再沒有那樣多的閑情逸致,與源源不絕的耐心與精力了,一個人終究會承認自己的能力有限,一個人終究不得不告別一些執念,而自我保全地做出無可奈何的妥協,最終假裝心無怨言地接受命中注定的一切。?
?一個人活到最后,不是再無怨言,只是不再呼天搶地罷了,因為他早已知道,喊破喉嚨也是沒有用的。?
?亦舒在這部小說里將夫妻之間,情人之間面對生活的嚴酷與不由自主的刁難的時候那種激烈的矛盾場面表現得淋漓盡致,通過人物之間火藥味十足的語言,真誠而血淋淋的控訴,將人生的一些失意與落寞以令人難以承當的手段赤裸地描畫出來。?
?一個中年男人,在愛情與婚姻,工作與家庭,現實與理想之中不斷地搖擺,痛苦地抉擇,最終選擇了活著,回到原點,選擇了一種更加安定平和的生活方式,雖然中間經歷了眾多的戲劇性的場面,與令人回想起來不可思議的感情沖動,但是他還是放棄了如夢如幻的理想,終于選擇了與現實妥協——一個陳舊得不能夠再陳舊的故事套路,但是每一次當我們讀到這樣的故事,那種愁慘沮喪,那種失意消沉,那種自我代入的深沉的悲憫與同情,其實還是一樣的不折不扣。?
?除此以外,小說還用心頗深地對當代都市女性的生存狀態進行了血淚交織,感情復雜卻充沛地描畫。一方面,他們擁有了自己經濟的獨立,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必過分仰賴男性的供養,仿佛獲得了人格上的獨立,甚至許多時候她們在社會上比男性做得更好,走得更遠,這一點令人肅然起敬,但是另一方面,她們始終無法擺脫對家庭對愛情的渴望,因為歸根結底,她們始終還是有血有肉,有激情有渴望的女人,她們也擁有對世俗的男性,世俗的愛情的渴望。?
?正因為此,他們往往擁有更加尷尬,更加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生存困境——因為受到的教育與生存環境帶來的視野與心境讓他們無法容忍自己做一般的家庭女性,被廚房客廳菜市場磨得毫無生氣,一般的男性入不得她們的法眼也擁有自知之明輕易不會去招惹從而引火上身,而另一方面屬于女性本能的對婚姻的渴望又濃烈而無法消減,反而因為難以滿足而更加熾烈,所以隨之而來的心靈的空虛與寂寞也是更加深不可測的。?
?她們不滿足庸庸碌碌的,因循守舊的婚姻套路但是又無法徹底擺脫這種最通行的生活方式的局限,這種兩面不討好,東西拉扯的生存處境使得她們外表光鮮亮麗雷厲風行其實內心深藏著常人難以理解的悲哀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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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熱映的科幻片《降臨》里有一個鏡頭十分令人印象深刻,就是作為語言學家的女主角,卻獨身生活在一個水邊的別墅里,室內裝飾黯淡而樸素,整潔卻冷清,落地窗外陰沉沉的天色更加襯托出室內的寂寞與空虛,從而也反映出女主角內心的寂寥與苦澀。?
?這種都市女性,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司空見慣,而她們也正是亦舒小說喜歡關注的一種群體,也許這也是為何亦舒小說普遍受到歡迎的原因。?
?小說之所以以《兩個女人》作為題目,也許有兩層含義,一方面是歷數兩種不同生存境遇里的女人的命運軌跡,她們的苦樂悲歡,一種代表著傳統的家庭婦女,她們也許生活沉悶,但往往能夠平平淡淡,任勞任怨地一生一世,一種是現代的經濟獨立的摩登女性,她們看起來光鮮亮麗,卻往往難以收獲得襯的婚姻或者是愛情,在華麗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而這正是“兩個女人”的第二層含義——我們眼中看到的她是一副模樣,而在私底下,夜闌人靜,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樣,而且這兩種模樣可能截然相反,卻終于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了。?
亦舒關注的,想來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男人的中年危機,然而這種理想與現實的沖突與妥協其實會得伴隨一個人一生的始終,男主人公也未嘗不曾想過改變自己僵化的生活狀態,企圖在人生的中途扭轉乾坤,再獲逝去的鎏金感動,但是他也難辭其咎地皈依既定的漫漫長途。
很難說對錯,只能說他在彼時彼刻做了最安全也最有利于己的選擇,而我們每個人也終將面臨這樣的中年危機,并且做出自己的取舍,有得必有失,世事難兩全,這也許正是人生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