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因林沖寫了休書,執意棄妻,娘子張氏哭絕在地,被眾人救起,半晌方蘇,此時林沖早被董超、薛霸押送,往滄州迤邐而去。夫君已去,遠隔山川,前途漫漫,姻緣渺茫,張氏每念于此,五內俱焚,水米不沾,又臥床嗚咽了兩日。
第三日,官媒王婆走將來,說合張氏與高衙內為妾室,張氏自是不肯。王婆道:“老身知娘子心思,要苦等林教頭,盼天可憐見,他能遇赦回還,夫妻依舊完聚。可娘子細思量,若非娘子,他能由萬人敬仰的禁軍教頭淪為蓬頭刺面的階下之囚?恐怕在心里,他怪你累他命途多舛,屢遭橫禍,早怨惡了你,不然,臨行前他為何定要與娘子休書?他明知休了你,你如不依了高衙內,再無活路。何況除了休書,他又立下誓言,說什么縱使掙扎得回來,也誓不與娘子相見,這些話你父張教頭都沒說與你聽么?他既已棄你于不顧,娘子須得自己做番打算。娘子又是個明白人,你想高衙內使出如此手段,無非是愛慕娘子品貌,想要得到娘子。娘子若不從他,他一惱之下,將氣全撒在教頭身上,別說滄州城,縱海角天涯,他想要誰死,還不能夠?林教頭若因你喪命,今生再做夫妻自是妄想,只怕對你的怨恨更深,便到了陰曹地府,他也再不肯和你相見。娘子醒醒吧,你們注定是生生世世再無情緣了。娘子若從了衙內,倘能得他歡心,赦免個把囚犯,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教頭回京,那就指日可待了。縱不能再為夫妻,能保他安好,也不枉你們夫妻一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權且答應了,保得教頭性命,來日再做夫妻,也未可知,愿娘子熟思。”王婆滔滔不絕、舌燦蓮花,正面論證,反面假設,危言恐嚇,軟語撫勸,古今對照,虛實結合,竟將張氏堅冰鐵石般的心說得冰消鐵溶,一心要為夫君擋災抵厄,未及半年便一乘小轎抬去了高府。
美人在懷,高衙內的病自然不醫而愈。令高衙內不快的是,住的是雕梁畫棟的高樓,穿的是緙絲錦繡的華服,戴的是描金點翠的首飾,用的是琉璃瑪瑙的器具,使的是便言令才的仆婢,自己又屢屢屈尊俯就,可張氏娘子竟從未有過歡顏。那日岳廟遠遠一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灼灼桃花,亂了他的心智,他誓必得之。今雖如愿,奈何伊人已非昨。莫非她還掛念那個囚犯?高衙內的無名業火頓起,命小廝喚來富安和陸謙。三人計議一番,富安和陸謙便出發了。
時逢仲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云霞出海,梅柳渡河,桃李接天,綠蘋映日,黃鳥囀喉,蜂蝶蹁翅,好一派明媚祥和之景。張氏慵懶地半躺著,無心梳洗。女使錦兒入來,道:“衙內吩咐娘子去前廳陪客,娘子快些梳妝罷,遲些兒又該惹衙內動怒了。”
廳中自然還是那些紈绔子弟,蠅營狗茍之徒,以及供他們笑浪恣謔的勾欄瓦舍的賣笑女子。張氏入來,高衙內推開自己懷里的女子,招呼道:“娘子這里來!”一把攬入懷中,道:“今個兒給娘子開個眼。”然后宣道:“傳進來!”張氏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莫非是在夢中?她使勁兒擦了擦眼角,瞪大了再看,果然,魂牽夢縈的夫君,此刻正在眼前。她的淚噴涌而出。而她的夫君,近在咫尺,卻對她視若不見,只是低眉順眼地站著,平靜而謙卑地回答高衙內的問題。
是夜,張氏拿一錦帕,悄悄命錦兒送于林沖。林沖展開,有詩一首:“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同楚王言。”林沖回道:“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期月后,林沖于滄州城東門外大軍草料場怒殺奉高衙內之命前來取他性命的陸謙、富安和差撥,風雪夜投奔梁山泊而去。
未及半年,林沖在梁山站穩了腳跟,見諸兄弟多有家眷,羨慕不已,方念及與賢妻之恩愛,派小嘍啰下山去取,才知張氏得知高衙內派出陸、富二人往滄州的第二日便以三尺白綾結束了性命。
未及半年,宋江保媒,林沖娶了扈三娘的堂妹。在梁山這個江湖,張氏娘子果然被忘掉了。他相信,娘子也忘掉了他,不然何以“魂魄不曾來入夢”?當然,如此最好。
假如陸虞候沒有火燒草料場,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