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發在朋友圈兒里的“說說”以及群里討論,結果越寫越多,想來莫若集結發出。雖不成文,亦可謂一點簡單思考。
關于《金瓶梅》與《紅樓夢》對女性態度的差別
有個很奇怪的論調是:《金瓶梅》多寫女性殘酷,是作者不關照女性,而《紅樓夢》多展現女性美好,是因為作者愛護女性。
粗看言之有理,細思謬之千里。那是作者創作理念與表現手法不同好嗎。
《紅樓夢》相當于純文藝片,而《金瓶梅》雖也有文藝成分,卻含著大量紀錄片的冷峻。本質上《金瓶梅》更寫實。因其殘酷而讓人心生畏懼,這種體驗是人之常情。但據此就說《金瓶梅》作者本人對女性不夠友好,那就是不懂創作了。照這么說,凡寫出時代與人物丑陋一面的,就是作者內心陰暗?凡作品中人物粗俗的,就是作者粗俗?
作品中人物也好,事件也罷,是為創作思想與人物塑造服務的,固然其中難免有作者情趣反映,但簡單把作者跟文字描述完全對應的做法是完全沒有根據的。這本該是一個常識。
(難怪莫言作品與張藝謀早期電影飽受指摘,說是抹黑中國。殊不知誠實的、以藝術手段記錄與反饋時代正是具備良知的藝術與藝術家的使命,記錄與呈現的目的是為銘刻與反省)
但似乎常識往往被悖論代替。因而如果作品婉約,作者就妖嬈,作品豪放,作者就大氣。
那么,男性作家創作出比女人更女人的角色,該怎么看?女性作家寫出大漠孤煙的蒼涼,該怎么看?
藝術作品固然是藝術家創造,但作品中人物行為,是為他自身具備的特質代言;而作品中情境則是人物誕生與成長依賴的土壤,暗含人物性格命運與隱喻某種歷史走向。有其自身規律與邏輯。作品中人物是作者創造的,卻并非作者隨意操縱的提線木偶。
人生是豐富的,生命是深邃的。愈是創作者便愈有比之常人更敏銳的觸角與更豐富人生體驗,而更重要的是具備更強共情與通感能力。對于某些壓根沒去過的地方、沒經見過的人事,也能夠讓其若真地真人真事一樣栩栩如生。這沒什么奇怪。
難道蘭陵笑笑生會不比我們聰明?莫非曹雪芹就為有意討好女性?
當然不是。他們當時可沒想那么多。只是基于不同創作思路與選擇不同呈現世界的方法,選擇不同路徑而已。他們首先忠實于自己的創作,因而才打動了數百年后的我們。若他們如一些人想象,為討好讀者而放棄自己的藝術原則,那我們才會棄之如敝屣,分明是對后人的歧視嘛。倘若一個人不尊重事實,為討好女性而把所有女性寫成菩薩心腸,你會買賬嗎?你只會說聲腦殘。
那些說《金瓶梅》中女性、尤其潘金蓮這樣的女性因其不善良,甚至完全邪惡(可商榷),即代表了作者本人對女性態度的人,是一葉障目。相對于《紅樓夢》而言《金瓶梅》是當空斷喝,是寒涼中給人清醒,是病入膏肓時的一劑猛藥,其愈寒冷愈生猛是為作者愈凄愴愈悲憤,本質上跟《紅樓夢》作者用意殊途同歸,不過一個是菩薩慈眉,一個是金剛怒目,都是對人世的悲憫。若看不到這一點,是體會不出其間深意的。
關于潘金蓮是否純粹的壞人
還有一點,說《金瓶梅》中潘金蓮完全邪惡,毫無善良可言。實際稍微想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說作品中本就存著其善良一面的例證(比如對貧困老人的資助,比如對春梅的關照體恤等),就現實人生而來,一個完全邪惡而毫無善行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便魔鬼也有其溫婉與柔軟一面。基于生存邏輯,完全不善的人是無法存活的。只要他還活在集體社會,他就要接受社會公序良俗的規范與約束,那么那就不可能時刻作惡。再說,一個人時刻作惡而毫無善行,意志與精力上也無法保證。社會的屬性就是互惠互利,當一個人對社會對他人全是惡行而毫無善行時,他必將被團體拋棄,即便最暗黑的時代也概莫能外,因為團體講求的是公共利益最大化,雖對團體成員有一定容錯度,但當其中一個成員完全不利大家,你想大家會怎么對他?
況且,即便惡人,也不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他也有家人親朋,很難說他對這些人也一概的惡,除非這人不想長大。倘若他從小就諸般惡,怕是其家人親朋亦不能容他。
回到作品中,潘金蓮在西門慶家并未完全成為眾矢之的。且很長一段時間里跟主母吳月娘關系不錯,一開始與李瓶兒也有一段友誼,而與孟玉樓更是保持相當的親密交往。更別說她跟龐春梅形成的長期攻防聯盟,可謂“全面戰略伙伴”。而潘金蓮死后龐春梅給予其極大同情與料理,很難說不是她們的相處中,因彼此善意而培養的感恩意識。你可以說她是為私利,但為私利而生發善意,本質還是善心使然,含著對人的惻隱與不忍。而體現在她對吳月娘身邊丫鬟玉簫小玉的拉攏,固然有其采取某些手段的因素,但想來亦可見潘金蓮日常小恩小惠,亦是那幾個丫鬟們樂見其成的事,而至于要背叛原主而忠于潘氏。利益聯盟的屬性,不是天然抹煞善意善行的口實。盡管潘金蓮,其人刻薄陰損毒辣的本性決不可否認,大多數時候她呈現惡的面目,但要說她一點善意皆無,那可是天大的笑話。
畢竟人人都有自我實現的心理動因,即便為了維護自身公共形象,而刻意做幾件好事,也是有的。比如有的貪官就刻意包裝自己的慈善行為。當然他是沽名釣譽與轉移視線,但要說其中完全沒有半點善意而唯有惡意,怕不符合事實。當一個人抱著完全的惡意去秀做好事,怕是表演也不好表演的。
現實人生是復雜多面立體的,那么基于現實而高度典型與抽象的藝術人物形象也是復雜多面立體的。其人物性格形成與命運走向仍要符合一般規律。
羅馬非一日建成,而潘金蓮也并非一出生就是潘金蓮。潘金蓮也曾是良家女子,成為惡人是后來的事。除卻其人性里固有的惡,也有其它一些惡意是拜命運所賜,是社會與他人給予她的“惠贈”。
如果作者把潘金蓮塑造成天生的、或完全的惡人,那么《金瓶梅》也就難言其文學意義上的偉大。因為違背了一般藝術創作規律,更不符合人性的本質。
相反,與《水滸傳》中潘金蓮的臉譜化形象不同,《金瓶梅》中給予潘金蓮更多活動空間與對她成長經歷的描述,對于作者刻畫人物及讀者理解人物背景與人物性情留有更大余地與可能。讓我們多角度全方位看到潘金蓮一步步滑入深淵的歷程是多方面多因素成就的結果。諸多方面與因素共同作用塑造了她復雜多面的性情,因而決定了她的人生走向與命運結局,因而人物形象才更加飽滿立體。可見作者對于藝術的追求與對人的悲憫。
總之,潘金蓮并非天生的惡人,也并非一無善心善行,她是作者傾盡筆墨塑造的具備鮮明藝術風格與特色的形象,因其多彩豐富而搖曳生姿,使人厭惡使人警醒的同時,心生悲憫。而這,恰是作者看似冷峻筆調背后的佛陀心。
說“好”與“壞”
有人說《金瓶梅》中無一好人,這就要先要定義何為“好人”何為“壞人”?
如果“好”與“壞”是一個絕對標準,那么非但文學作品中無一好人,就是現實生活中也無一好人。
所以,“好人”與“壞人”的論斷,其本身是個偽命題。
有人做了一輩子慈善,但因某件事得罪了一個人,那個人就說他是壞人;而有人作惡多端,卻因對某人有恩,那個人便說他是個好人。
一個貪官可能是家人與左鄰右舍眼中十足的好人,而一個清官可能是家人與左鄰右舍眼中十足的壞人。
可見日常好壞論斷,常是立場問題。
由于“只向親而不向理”是多數國人典型的處世模式。誰跟自己關系好誰就是好人而誰跟自己關系差誰就是壞人,這種事兒現實里司空見慣。所以拉幫結派者既多,具獨立思考與獨立見解者既少。
還有一種情況,好時便一切都好,壞時便一切都壞。一直好,一個不好就把之前所有好抹煞了,一直壞,卻因一個好而“立地成佛,修成正果”。
所以,有的官員,臺上時無所不好,一犯事下臺,連定妝照都是眼歪口斜。而至于之前的政績與好處,便成虛構與處心積慮的經營。這種非黑即白的二元論觀點深入人心,而影響日常價值判斷。
可見輿論導向對“好與壞”的左右。
此種輿論下導致的人際交往,也常呈現其截然對立的特點。
現實里我們常有這種經驗:你一直為人很好,一不留神得罪了某人,然后這人四處說你是個壞人。但人們又不具備時刻深入真相的能力與精力,甚至也無此意愿,因而容易人云亦云,被友誼綁架而成為他人之間恩怨的棋子,而不分是非,不知道他人間真相,就把他人之間的恩怨完全當自己的事情去挾私報復,也是常事,是蒙昧而缺乏理智的。
因而我個人原則是:關系再好,也不拉幫結派,關系再差,也不背后道人長短使暗箭。使大家維持長久友誼的基礎,還在公義,而非私利。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那種非黑即白的輿論導向與只唯親不唯理的交往方式,潛移默化造成惡劣影響,每個人難免不深受其害。
回到作品——
即便《紅樓夢》中,有所謂“好人”也有所謂“壞人”。但這種好壞判斷,幾近于我們小時候看電影時的首要關切。
當我們把賈寶玉看做好人時,發現他也曾做過一些不好的事,而當我們把王熙鳳看做壞人時,發現她也做過許多好事。
無論《金瓶梅》抑或《紅樓夢》中,唯有真實的人,唯有不徹底不完整而豐富多彩的人。這點與現實毫無差別。
真實就包涵諸多方面。任何單純好與壞的論斷都是武斷。
任何人,總有人說一個人是好人,也有另一些人說他是壞人。好與壞只是最簡單最樸素的價值觀念。
好與壞這種二元論斷,本就模糊不清。作為現實中樸素價值觀,約定俗成,可以理解。用于文學鑒賞,就不嚴謹了。
與其論“好壞”不如論“善惡”;與其窺一斑而論全豹不如就事論事。沒有完全意義上的“好人”與“壞人”,唯有一時為善又一時為惡的人。但即便善惡,也只是一個基本準繩,善惡之間存著大量灰色地帶,而現實人生不可能只身處善惡兩端。
人是復雜的。生命是深邃的。要永遠心存對人對生命的敬畏。
因而,我個人反對說潘金蓮是純粹的壞人這種說法。
你要論證潘金蓮是純粹的壞人,你就得找到一個純粹的好人。
潘金蓮某些惡,是她性情人格方面的缺陷使然,但其有些惡,卻是人性里普遍的共性。不過是顯性與隱性、已發與未發的區別而已。
比如她的嫉妒一面,誰敢說他自己生命里全然沒有?
人性里普遍存在的、某些惡的行為與惡的傾向,因為那個人被定義為壞人而由他一個人背負,然后其他人堂而皇之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這其實不公平。
而有個反省是:當你生發惡的念頭、盡管惡念被道德修正制止,但說明你心中仍有惡的土壤,這提醒我們時刻修行。
我們應當多自我反省反思,而不是習慣于做裁判者。
而閱讀經典名著,就是我們借以觀照而反思反省的契機。
(了解人性的目的根本在于戰勝和原諒人性。戰勝自己的人性是修為,原諒他人的人性為悲憫。當對自己的人性經由足夠反思反省,而后去體諒包容時,方可謂成就人的高貴。)
每個人通過作品及作品中人物,反觀自省而非道德批判,閱讀的目的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