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游記》經典致敬！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讀懂古人智慧。
一
剛剛巡視御花園完畢回來，玉帝在途中就聽到一個小道消息：有只毛猴子在下界搞事情，動靜很大，甚至東海龍王都遭欺負了。
玉帝就問身邊工作人員太白金星：“是不是三百多年前在我們開會時，石頭里蹦出，然后射出神光、射沖斗府，嚴重擾亂會議秩序的那個猴子？當時我還安排千里眼順風耳出去監控來著?！?/span>
在得到肯定答復后，玉帝說：“老李啊，仙界都已經議論紛紛，這個事情將嚴重影響下界穩定，甚至可能引發輿情。你通知東海龍王馬上寫一個情況匯報給我！要快！”
太白金星不敢怠慢。由于心中有事，就急匆匆地一邊往外走，一邊準備主動聯系安排。卻在途中遇到了東海龍王，連同地府的地藏王菩薩一道，已經到達了南天門外。于是不由分說，拉著就到玉帝的辦公室復命。
東海龍王首先匯報。他恭恭敬敬地提交了情況匯報書面材料，并認認真真地口頭朗讀了一遍。
地藏王菩薩也仿照東海龍王，如此這般匯報一番。
然后，終于搞懂了事情的原委。大約是這個情況。
話說孫悟空外出拜師，留學十多年，取得了資格證書后，回到花果山創業。以暴力方式，剿滅了搶占他宅基地的混世魔王后，訓練了四萬七千猴兵作為地方武裝勢力，在花果山就地搞割據。
他由于沒有合適的兵器，就闖到東海東宮索要，最終得到了定海神針和一身鎧甲裝備。然后因為陽壽已盡，魂魄被勾到幽冥界。孫悟空不服，殘忍打死了勾魂使者，并在勾銷了自己和猴子猴孫的生死薄后，返回陽世。
重大輿情啊！這還了得！玉帝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玉帝當下就做了形勢研判，并對孫悟空的行為明確了基本定調：品行惡劣、道德敗壞，私自涂改法定文書，故意損壞公物，非法成立動物組織，違規占地，暴力抗法，故意傷害公務人員等行為，嚴重擾亂基層秩序，嚴重影響下界穩定，嚴重藐視有關規定，簡直是罪大惡極。
冒火之下，于是現場安排：“哪路神將下界收伏？”開始征求意見，民主推薦搞整孫悟空的牽頭責任人。
但是，沒等相關人員答話，就被太白金星及時勸住了。打算給他個機會，招聘到天庭來免費打工。
但，這是后話。
二
語言文字，自古以來就完全可以充當殺人的刀。
孫悟空的行徑固然十分惡劣，但真正觸動玉帝神經，惹得玉帝十分冒火的，顯然還是那一份只有二百一十字的情況匯報。
這是一份完全由文言文寫成的情況匯報：
“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簾洞住妖仙孫悟空者，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兇騁勢。驚傷水族，唬走龜鼉。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凄凄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臣敖廣舒身下拜，獻神珍之鐵棒，鳳翅紫金冠，與那鎖子甲、步云履，以禮送出。他仍弄武藝，顯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無敵，甚為難制。臣今啟奏，伏望圣裁。懇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寧，下元安泰。奉奏。水元下界東勝神洲東海小龍臣敖廣啟奏?！?/span>
這是一份中規中矩的上行文件。拋開必須的公文格式不談，也不說文章的辭藻和對仗、比喻和排比，單看其表達的角度，就足夠學習一壺的。
下面劃重點。
請注意情況匯報材料中的這幾句：“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兇騁勢。驚傷水族，唬走龜鼉。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凄凄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span>
玉皇大帝通過這個情況匯報的文字材料，重點把握了事情的以下主要經過和結果。
法力十分高強的妖王孫悟空獸性發發，強闖東海龍宮大搞敲詐勒索。東海龍王先是以禮相待，但對方毫不領情，依然我行我素。于是龍王堅貞不屈，拼命抵抗，召集三海龍王以及水族兵馬，和孫悟空展開了舍生忘死的激烈廝殺。經英勇抵抗之后，由于妖猴“果然無敵，甚為難治”，三海龍王均先后慘敗，被孫悟空打得戰戰兢兢、凄凄惶惶、淚流滿面，只能舉手投降，滿足敵人部分不合理要求。
就情況匯報材料顯示，總體上看來，四海龍王面對一場由孫悟空發起的非正義侵略戰，英勇抵抗，戰況慘烈，其余三位龍王均遭欺負、慘不忍睹。
簡直是精神可嘉！不為他們報仇，簡直對不起這么英勇正義而飽受委屈的老部下、老同志。
三
當真是東海龍王情況匯報材料中那樣的情況么？
實際上，并不。
孫悟空拜訪東海龍宮的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有禮有節、一團和氣，并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事件，更沒有發生任何暴力事件。
不妨圍觀一下，吳老師在書中記載的，關于孫悟空在東海龍宮的真實經歷。
孫悟空到了東海，先碰到的是水下值班工作人員巡海夜叉。這巡海夜叉對孫悟空說話相當禮貌：“那推水來的，是何神圣？說個明白，好通報迎接?！?/span>
孫悟空也很客氣：“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孫悟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為何不識？”
夜叉趕緊按程序報告龍王。得知消息后，龍王是如何接待的呢？
盡管完全來不及形成接待方案，但龍王的執行力無可挑剔。并沒有委托他人代勞，而是親力親為，相當周到。
東海龍王敖廣即忙起身，與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宮迎道：“上仙請進，請進！”把孫悟空迎進龍宮，上坐獻茶。
聽說孫悟空需要兵器，龍王二話沒說，送上各種兵器供孫悟空挑選，沒想到七千二百斤的方天畫戟孫悟空依然嫌輕，這才開始有點犯難。
龍宮的軍火庫里面，已經沒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供孫悟空挑選了。氣氛一時陷入尷尬。
為了有效挽回龍宮的面子，龍婆子主動提出，把那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展示出來，讓孫悟空感受一下。
實際上，從龍王和龍婆的對話看，他們兩口子根本沒把那塊測量江海深淺的定子當什么寶貝。
龍王說：“這東西能中何用？”龍婆說：“莫管他用不用，且送與他，憑他怎么改造，送出宮門便了”。
完全沒有想到，這定海神珍鐵恰好和孫悟空有緣，并收編成了他的如意金箍棒。
有了如意金箍棒作為攻擊性武器，孫悟空還想要一身披掛，既作為防御性設備，也有效提升個人外在形象。由于這種東西東海相對缺乏，于是龍王發起了一個眾籌，把其他三海龍王安排過來，終于湊成了一套鳳翅紫金冠、鎖子甲、步云履。
整個過程中，只有南海龍王提了一句“咱們點兵拿他”，但馬上被勸住了。相當于產生了一個念頭，根本沒有機會形成事實。
全部過程中，四海龍王沒有和孫悟空發生任何沖突，總體而言，雙方在和平友好的氛圍中完成了這次會面，并實現了武器裝備的交接。
尤其是這位撰寫匯報材料的東海老龍王，前腳在孫悟空跟前一口一個“上仙”，畢恭畢敬、有求必應，后腳就向天庭實名舉報孫悟空為非作歹，請求天宮“收此妖孽”。這翻臉速度，和孫悟空的筋斗云有得一比。
東海龍王對自家兄弟，也十分的不厚道。匯報材料中寫的是：“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凄凄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span>
南海、西海、北海，三海龍王無一不是丑態百出、丟人現眼。
那東海龍王他自己呢？情況匯報材料中，沒提。
這就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好讓玉帝認為，他當時在不屈不撓、英勇作戰、奮力反抗、堅決抵制。只是本著謙虛的精神，沒有寫到材料里面。
四
后面，孫悟空大鬧地府，基本經過也和龍宮差不多。
不過，孫悟空在地府使用了暴力，但是只用了一次。他在十分生氣的狀態下，打死了兩個勾魂的工作人員。
在親眼見識到孫悟空的暴力手段后，十殿閻王本著識時務者為俊杰、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精神，現場認慫，對孫悟空是一口一個“上仙”，卑躬屈膝、有求必應。
孫悟空現場質問，為什么勾他的魂。閻王們說：“不好意思啊，是我們勾錯了。我們對問題照單全收，并對標對表、馬上整改?！?/span>
孫悟空要看《生死薄》。這可是地府里面的絕密級文件。閻王爺不顧這種等級重要文件的管理制度，馬上安排工作人員拿來給他看。孫悟空要勾生死薄，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
好不容易，卑躬屈膝的把孫悟空打發走了后，地藏王菩薩聯合東海龍王，向天庭實名舉報孫悟空。
他的情況匯報材料是這樣寫的：
“幽冥境界，乃地之陰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輪轉；禽有生而獸有死，反復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數，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簾洞天產妖猴孫悟空，逞惡行兇，不服拘喚。弄神通，打絕九幽鬼使；恃勢力，驚傷十代慈王。大鬧森羅，強銷名號。致使猴屬之類無拘，獼猴之畜多壽，寂滅輪回，各無生死。貧僧具表，冒瀆天威。伏乞調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陰陽，永安地府。謹奏。”
這個材料，和龍王的材料下筆就直接說發生的事情不同，而是先交代了一下地府工作的重要性，相當于給玉帝先講了一番道理，然后再說事情。
對于有“個性”（嚴重本位主義、官僚主義）的上級而言，這種做法其實有著相當的風險：我需要你特喵的給我講道理？但他運氣好，很顯然，龍王沒有這樣的“個性”和質疑態度。
龍王和地藏王菩薩遞交給天庭的情況匯報材料里面，都用了一個看似很嚴重但含義卻十分模糊的詞：“驚傷”。
龍王寫的是“驚傷水族”，地藏王寫的是“驚傷十代慈王”。
這個“驚傷”，到底是啥意思呢？是英勇作戰不幸受傷因而被驚著了？還是因為對方太窮兇極惡受到驚嚇以至于精神受傷了？還是因為戰斗太過慘烈而內心虛火了？
無法細究，也不能細說。反正就是場面驚險、戰爭慘烈。至于具體的內容，自己腦補。
看完地藏王菩薩的情況匯報，玉帝大概以為地府和龍宮一樣，在地藏王菩薩的帶領下進行了英勇的抵抗，只是因為孫悟空實在太強大了，未能阻止其惡行。在兩次戰斗中，他們已經盡力了。
五
這兩篇情況匯報材料，堪稱公文寫作界的典范，寫得十分高明，深得為仙之道。
一方面，不能扯謊的東西，堅決不要扯謊。
孫悟空到龍宮取走金箍棒以及鎧甲披掛等裝備，到地府勾銷生死薄，這些內容都是“硬真相”，無論采取什么方法，根本瞞不住。如果強行要瞞，也存在極大的漏洞，很容易被查出來。作為龍宮和地府這種基層單位，如果要對天庭撒謊，一旦被發現，后果十分嚴重。
所以，在這些“硬真相”上，除非萬不得已，并且有足夠把握，否則盡量不要扯謊，冒這種風險，嚴重的得不償失。
另一方面，能夠處理的東西，可以技術處理。
雖然事情的結果是“硬真相”，但事情的具體經過，卻屬于“軟真相”。反正是一次性發生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完全完整地掌握，這就給加工處理留下了機會和空間。那么，該剪掉的就要剪掉，該修改的就要修改。
身為龍宮的主要負責人，龍王能夠承認自己根本未做任何抵抗，對妖精畢恭畢敬、以禮相待、有求必應??？
身為地府的主要負責人，地藏王菩薩能夠讓人知道自己對妖精卑躬屈膝、求饒獻媚，一口一個“上仙”，妖精要勾生死薄的時候竟然還主動地捧筆掭墨??？
這些屬于事情具體經過的“軟真相”，應當隱瞞、必須隱瞞。不但作為主要領導要刻意隱瞞，甚至所有當事人都會積極配合。
因為，所有人都沒有進行抵抗，所有人都沒有義正詞嚴地和妖猴進行堅決斗爭，更沒有一個人為了保衛天庭的財產和秩序舍生取義、勇敢犧牲。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屬于穩固的利益共同體，一旦上面追究下來，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退一步說，這些事情沒有監控錄像。就算是有監控錄像，也一定存在死角和盲區。哪個神仙能夠完全還原事實？就算是天庭起了疑心派人來查，這些“軟真相”也絕對不可能曝光。
就算是孫悟空法力通天，可終究只有三百四十二歲的“猴生”經驗。太年輕的猴子，沒有受到正規的文化教育，在這幫修煉了千萬年的老神仙面前，實在是太嫩而沒有可比性。
六
如果，真的相信情況匯報材料的描述，那么，被坑的幾率就很大。和真相之間，就差一張紙的距離。
問，如果四海龍王調兵遣將、全力以赴，真的干不過孫悟空嗎？
未必。西游記后面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情節，鷹愁澗收伏小白龍，天天挨餓的小白龍并沒有拿武器，在赤手空拳狀態下，就能和揮舞著金箍棒這樣大殺器的孫悟空單挑很長時間，盡管后面力氣消耗太過嚴重，但還是做到了全身而退。而孫悟空在闖東海時，手里還并沒有武器，四海龍王如果安排力量和赤手空拳的孫悟空玩命，孫悟空的勝算不會太高。
問，十殿閻王和地藏王菩薩聯手，真的干不過孫悟空嗎？
未必。孫悟空鬧地府時，地藏王菩薩躲在后面并沒有沒出面。說起來，地藏王菩薩和觀音菩薩同一個級別，既然職稱相同，那戰斗力也應該在一個層次。孫悟空在觀音菩薩面前，那是大氣都不敢出。
或許，神仙到了一定的等次后，已經不屑于通過打架這種粗暴而不文明的方式處理糾紛了。都變得珍愛生活、珍愛生命、珍愛和平。理性化解爭端，大家和和氣氣，何必動粗嘛！
不但四海龍王和十殿閻王都拒絕和孫悟空死磕，就連后來各路天兵天將和孫悟空作戰時，除了二郎神和門衛之外，大家其實都是出工不出力，不要說什么戰死，就連個受重傷的都沒有。
尤其是那個玉帝的門衛，使出了全身的本事，讓孫悟空進步得半步。因為，那是他的職責，弄不好是要丟飯碗的。
對照剖析一番，其實不難理解。
大家納入神仙編制，一路走來，都難。前前后后修煉千萬年，好不容易修煉成仙，又好不容易獲得中高層神仙職稱，完全沒有必要玩命和妖精死磕。一不小心送了命，千萬年修行必將付諸東流。到那時候，頂多玉帝賜個“英雄神仙”的封號，僅此而已。
正是出于這一理智的思想，作為一位深諳為仙之道的聰明神仙，面對些許小妖精，完全可以各種揉捏、作威作福，但面對實力強大的妖王，必須要懂得認慫、懂得明哲保身，該叫大哥就叫大哥，該送禮就送禮，該吃虧就吃虧，萬萬不能以自己的幸福生活作為賭注。
有些事情可以說，但一定不能做。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一定不能說。
比如，自己面對妖精時，不斷地奉承恭維其“上仙”的丑態，絕不能傳出去；妖精干壞事時，自己在一旁主動捧筆掭墨打下手的事情，更不能讓天庭知道。
在天庭面前，必須要表現出嫉惡如仇、忠心耿耿，鼻血要表明自己已經盡職盡責、全力以赴，鼻血要表現和妖精徹底劃清界限，必須要堅決否認自己和妖精有任何關聯以及交易，必須要堅決澄清和對方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如此，還不夠。還要同時不動聲色地完成甩鍋動作：“懇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寧，下元安泰”。
意思是說，這妖精太厲害，我已經盡力了，實在是擺不平。請你出面來把他收了吧，你要厲害很多，誰叫你是我的上級領導呢，誰叫你級別高、職務高呢。
這里面的潛臺詞實際上是說：不管你收不收，我是匯報請示過了，我反正對這個事情無能為力，一旦造成后果，我概不負責。
充其量，孫悟空只能算是法力高強。但這幫神仙，卻是情智雙高。
高質量的情況匯報材料有多大的用處呢？
最終，龍宮和地府提供的版本，才是天庭認定的事實真相。而孫悟空的所有解釋，都屬于狡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