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方證路上(1)
今天,那個口干的病人來了。
10月10日,這名50歲的婦人經同事介紹來診。主訴是“口干”,好像有半年了?記不清了。口干的特點是夜間發作,白天口中無異常。她說自己每次都是被“干醒”的。醒后喝了一大碗水后繼續睡去,如此一夜要醒2~3次。病人說自己并不覺得口渴。咽喉有時也干。其它的也沒有異常感覺。血糖檢測大約3.8mmoL/L。脈象沉弱,舌質淡紅,舌苔薄白,咽部無充血。這些是她的基本資料。
我看到病人的門牙有一個過長,嘴唇常常閉不緊。于是,懷疑她夜間張口呼吸,口腔內水分丟失過多所致。但病人的門牙過長卻不是近來才出現的,為什么以前沒有口干?而且,病人說,自己有時也是用鼻子呼吸的,并非都張口的。再說,有許多人睡覺時也都張口呼吸,又為什么沒有口干主訴?可見,睡中口干和張口呼吸沒有必然關系!
當時用了七味白術散(顆粒劑),意欲健脾升津,開了5劑。但病人服第一頓后即把要帶來問我:“你的藥是否有反應?”隨后告知手面和雙膝蓋發麻不適。我很不解。讓她減量再服。后來電話聯系,得知發麻感減輕。今晨有詢問,答復口干加重,喝水似乎也不能緩解。并要求調換處方,我答應了。病人來了,但后續的方子還沒有選好。情急中,用了甘草干姜湯(顆粒劑)。
平心而論,我一開始并沒有看出是什么方證,現在也沒有認準是什么方證,依稀中感到甘草干姜湯應該有效。像這樣的情況既往也曾經遇到,但大多數都回避了。好像是范中林醫案里談到用大劑姜附方藥治口干,但我沒有那個膽量。當年立波兄也談到用溫藥,他說這是下焦火虛,燒燒火就行了。從形象思維來說,正如鍋中有水,但鍋底無火,鍋蓋子一定是干的。燒燒火則水氣蒸騰,鍋蓋子潮濕。這是上病治下的思路。從西醫角度來看,可能是植物神經功能失調吧,西藥也有用M受體興奮藥治療的,叫什么名字,記不清了。大概是促進唾液腺分泌的。不過,這個應該屬于功能性疾病。如果是神經系統實質性病變,則大多伴有別的癥狀。
從個人臨證經歷來看,療效滿意的大都方證明確,針對性強。像這樣“醫者,意也”的處方,常常以失望結局。“方證辨證是辨證的尖端”,這話千真萬確!衷心地希望自己能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堅定不移地行走在方證辨證的道路上!
行走在方證路上(2)尿頻、易驚/抑肝散加陳皮、半夏
這是一個10來歲的小女孩。幼兒園中班時受過頭部外傷。
來診時只是想開個單子查一下小便,原因是小便次數頻多,每天10余次。在診室外邊的走道里,她很瘦,看上去不像10來歲孩子那樣,頻頻地脫褲子叫著要小解。雙手有時做著一些怪異的動作。其媽媽說,孩子夜里容易驚,有時遺尿。目前只能說簡單的字句。據說外院檢查有腦部小腫瘤。到過許多大醫院,醫生們說沒有好辦法。當時,想給她做一下腹診,但其母將其抱到檢查臺時,她表現出異常的恐懼而大哭大鬧。腹部異常地緊張而無法檢查。征得其母同意,決定給予中醫治療。該用什么方子?
當時,頭腦想到了抑肝散和甘麥大棗湯。從腹部表現來看,似乎比較適合甘麥大棗湯。但該方證以精神色彩為突出癥狀,而該病人則以發作性神經癥狀為主。至于小建中湯、四逆散等芍藥類方,則以腹痛為主癥,該患兒沒有腹痛。這種表現,應該歸屬于“癇證”范疇。最終決定用抑肝散加陳皮半夏。給予7劑。今天上午,看了一下門診日志的登記,孩子應該服藥3天了,病情會怎么樣呢?
電話那頭的答復讓我欣慰。其母說,夜間驚的癥狀有所減輕,小便次數也減少了,并說等藥吃完后再來就診。
這是我用抑肝散加陳皮半夏的第二個病人。第一個也是孩子,大概八九歲。癥狀為頻繁的“吭”“吭”的打嗓子,仿佛咽部有痰吐不盡似的。而且,因為沙眼而頻繁眨眼。腹診肚臍左側有壓痛。用本方一周后基本不再“吭”“吭”了,但眨眼還是頻繁。
抑肝散的腹證是左脅及腹部拘攣,腹肌無力,左腹部大動脈動悸亢進,腹部軟弱。但這兩個孩子卻沒有這樣典型的腹證,一樣用之有效。本方的組成為:柴胡、當歸、川芎、茯苓、白術、甘草、鉤藤。雖然柴胡用量不是最大,但仍可以視為柴胡類方。加味藥常為陳皮、半夏;也有厚樸、芍藥。用好了一張方就像打開了一扇門,對于神經緊張性疾病,我又多了一個臨證思路。
行走在方證路上(3)腹痛、腹瀉/人參湯
年近八旬的老翁,兒子和孫子帶他來要求做一些檢查,原因是不思飲食、腹瀉,病程多長時間我記不清了。腹瀉每天2~3次,每次量不多,沒有粘液和膿血。檢查的結果是左側胸部幾乎聽不到呼吸音,反倒聞及明顯的腸鳴音。心尖搏動在劍突下明顯,左乳頭附近根本聽不到。胸片左側膈肌上抬,心影偏向右側。舟狀腹,腹肌緊張,上腹部有壓痛,但沒有反跳痛。肚臍下腹白線處可以摸到明顯的“正中芯”。這大概是我摸到的第四例“正中芯”了。手足異常的寒冷,脈遲弱。老人說,自己很冷。基本的情況大致如此。
我推薦老人用中藥試試,他同意了。
根據手足冷、不能飲食、腹瀉、上腹部緊張用了人參湯(顆粒劑)3天量。三天后,他孫子來取藥,代訴病情好轉,能進食。原方又開3天。其后便沒有消息了。
從這個病人身上,我學到了兩點。第一點是加深了人參湯腹證的感性認識。人參湯證腹證有兩種,一是軟弱無力,有振水音;二是腹壁發硬如板狀。我看到的是第二種。這種狀況見于極度衰弱的病人,因為皮下脂肪缺乏,腹壁如膠合板一樣菲薄(大塚敬節經驗)。這個病人的上腹部就像摸到一塊膠合板,很薄又比較緊張。如果腹部鼓脹而腹肌緊張如板,那是實證表現。這種的抵抗是虛性興奮,萬不可認錯。有些東西見過了,一輩子都忘不了。這種腹證,下次再遇到,一定會喚起記憶的。第二點是肚臍下的“正中芯”。這是腎氣丸的腹證,而且病人好像也有夜尿多。當時也想過用腎氣丸,但因為病人胃口差,礙于地黃對胃的不良影響,遂放棄了。如果病人手足熱,胃口好,脈象不是遲而是數,我會毫不猶豫選擇腎氣丸的。我想說的是,從這個病人身上,我學到重要一點:一個病人身上可以有兩個乃至兩個以上的方證并存,只是這些方證有的表現急迫,有的表現緩和;有的表現突出而成為主訴,有的則表現隱匿乃至成為容易被忽視的“潛證”。它們在病人的一生中“排著隊”來表現自己。而之前,我常常是一根筋思維,認為一個病人身上當下只能有一個方證。從而試圖把所有的癥狀歸納為一個方證,現在想來,是多么的可笑啊!
真的打心里感謝這個老人。弱弱地問一句:老人家,您還好嗎?您是不是張仲景先師派來點化我的天使呢?其實,每個病人都是點化醫生的天使,從他們那里我們獲得許多感性認識。“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書本告訴我們的是知識,臨床獲得的卻是見識!
行走在方證路上(4)頭暈/苓桂術甘湯/白術
謝天謝地,她終于來了!
這是一個患有頸椎病的中年婦女,面色有些紅,以頭暈為主訴,頸部旋轉時則尤其明顯。但沒有視物旋轉如坐舟車的那種感覺。先是做理療,后來要求吃中藥。2012年10月6日來診,當時舌象沒有特殊表現,脈象沉,但不是很弱。給予苓桂術甘湯加澤瀉的顆粒劑,其中還用了蒼術。方中白術用了5袋,相當于飲片50克。開了3天量,每天分3次吃。3天后,病人沒有來復診,我跑了兩次理療室也沒有找到她。到底吃藥如何?我很期盼!在基層,病人吃了幾天藥以后杳無音信是司空見慣的事。有效了,再來復診,我打心里感謝!沒有療效,還來復診,乃至告知并謝絕復診,更讓我感激!時隔9天,終于來了!
“怎么樣?”我問。“怎么又暈了?”她說。答非所問。
原來她服用3天后頭暈緩解,但因為農忙停藥,頭暈又回到服藥前的狀態。我繼續問:“耳鳴如何?”耳鳴是她的另一個癥狀,但不是本次就診的目標。“耳鳴倒是基本不發作了。”治此愈彼了。不管怎么說,這個結果對她對我都是福音。“頭暈半年多了,哪能幾付藥就除根呢?!”我說,“再堅持吃吃吧!”于是,又開了5劑。
現在說說我為什么要用這么大劑量的白術?那是因為看了《河南中醫》1997年第3期185頁李華先生寫的“白術為治眩暈要藥”一文。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篇文章,我偷個懶把原文粘貼一下。以下為原文:余之宗兄曾病眩暈,據證情筆者投以補中益氣湯加減與之。方中白術之量,初用為15克,藥下數劑后,諸癥悉減,惟眩暈仍遲遲未盡消失,乃求教于老中醫姜發。姜老曰:“方可也,惟白術之量何其小也,宜倍增之。”余依姜老之意,增白術為30克,再進3劑,眩暈之證即完全告愈。現姜老業已作古多年,余雖未能有機會再面聆其教,但白術于眩暈證之功效則耿耿于懷,乃遍考歷代醫籍。《名醫別錄》白術“主……風眩頭痛。”此為白術治眩暈的最早記載,而《傷寒論》《金匱要略》仲景于其所制之眩暈名方,諸如苓桂術甘湯、澤瀉湯、近效術附湯等亦均重用術。而且二書中凡治療范圍中有眩暈癥狀的方劑諸如五苓散、真武湯、桂枝芍藥知母湯及后世之《備急千金要方》、《外臺秘要》、《嚴氏濟生方》、《證治準繩》、《慎齋遺書》、《醫學心悟》、《中醫診療要覽》等醫籍所載之治眩名方亦均有白術。其中,《醫學心悟》之半夏白術天麻湯,原書載白術之量倍于半夏,二倍于治眩名藥天麻,而《嚴氏濟生方》之芎術湯、《證治準繩》之白術飲不惟用白術而且均以之為君藥,此豈偶然乎?筆者多年來每每以白術為主治療各種眩暈證,如以《中醫診療要覽》之連珠飲(苓桂術甘湯合四物湯)治療排尿性暈厥、低血壓;以之加葛根、川羌、鹿含草等治椎—基底動脈供血不全之眩暈;加半夏、澤瀉治療內耳性眩暈等證,收效均甚為滿意。
李氏體會:1應用白術治眩暈,不必拘于痰飲與火的臨床見證,除肝陽上亢及舌紅無苔,或舌苔黃燥外,其余諸型眩暈均可選用。2應用白術治眩暈用量宜大,成人不宜少于25克,內耳眩暈可用至50克。3白術質潤氣香,一經炒炙,香損質枯大失其性。近人研究證實,炙白術其揮發油損失約15%以上。而揮發油很可能是白術治眩暈的主要成分。所以白術治療眩暈,最好用生品。
這個病人也是我第一次用這么大劑量的白術,意外的療效是耳鳴也好轉。其實,不論眩暈還是耳鳴,從古人樸素的病理觀來看,都可以歸納為水飲上沖。在古醫道那里,氣、血、水、火是致病之源,治病無他,惟除之耳!用經方,最好能回到古醫道的思維里去。
行走在方證路上(5)前臂紅斑/桂枝茯苓丸加薏苡仁
60多歲的老婦人,有糖尿病、高血壓、腦血栓病史。前一階段因為含服硝苯地平出現不良反應,面部烘熱潮紅,用桂苓味甘湯3劑治愈。來診時要求治療前臂背側面的紅斑。此紅斑是2個月前一次碰傷,隨后出現而不消失。刻診時見紅斑色澤鮮紅,約古錢幣大小。壓之并不褪色。自訴外用藥膏無效。當時我也很困惑,沒治過這類疾病。一般而言,外傷后皮下出血應該是紫色的,2個月了,還依然鮮紅,不可思議。但還是斷為瘀血。用什么方?一剎那想到桂枝茯苓丸,用方理由是出于直覺。考慮到薏苡仁有營養皮膚作用,還是加了該藥。當時開了5劑,當5天后沒有復診,直到今天才來。
“怎么樣?”我問。“好了!”她說。捋上袖子,我詫異了:紅斑不見了!局部只留下淺淺的色素沉著。我原以為紅斑會變淡,不會一下子消失的,真是出乎意料。后來,又開了5劑鞏固療效。病人說,紅斑消失后因為服用“痢特靈”過敏,手腫,遂在家輸液治療。過敏治愈后才來復診。平心而論,這個病人的療效是意外的,并不是辨方證的結果。來一次回顧性診斷,做一次事后諸葛亮吧!
首先,該紅斑病史長達2個月,類似于“癥病”的病程。是否可以理解為“癥病”在皮膚呢?其次,病灶色澤鮮紅,壓之不退色,提示屬于充血性病變,可以視為氣血上沖之狀態。既有上沖,則苓桂劑的選擇有了落腳點。最后,來看看今西一郎對桂枝茯苓丸的論述。他說,本方頻繁使用于有炎癥和充血的婦科病及皮膚科外科疾病......其標志是下眼瞼、牙齦充血。本方多用于有炎癥、充血的紅斑期或丘疹期(肉眼看上去一般呈鮮紅色)的濕疹、蕁麻疹、皮炎。鮮紅的面皰服本方也有效。很顯然,我是不自覺地撞上了方證。今西一郎的話平時也看過,但卻沒有往心里去,而今天再看則顯得格外親切。事實上,當你帶著問題來讀書,往往有驚喜的發現。福爾摩斯有一句名言,大意是說:“華生,你看到了一切,卻什么也沒有觀察到。” 哎!漫無目的的閱讀和帶著問題的查閱差異竟是這樣大。
現在,可以得出個人的經驗提純:皮膚病,色澤鮮紅,壓之不褪色,桂枝茯苓丸加薏苡仁主之。
行走在方證路上(6)腹痛、腹瀉/黃連湯
50歲男病人,住在敬老院。主訴腹痛腹瀉20余天。腹痛以上腹部為主,一痛則腹瀉。大便呈水樣,無粘液、無膿血,無里急后重。腹瀉次數2~3次/天。食欲不佳。既往有咳喘病史。靜脈輸液抗生素療效不明顯,要求中醫治療。對于像這樣西醫治療不理想的病人,我很樂意接診的。一是病人經過西醫治療不效,通常會很鐵心地看中醫,從而很認真地吃中藥的。而一旦療效滿意,則會成為中醫的鐵桿粉絲。下次看病還會選擇中醫,并且還會宣傳中醫,把親戚朋友介紹給中醫的。二是,這樣的病人療效才能體現中醫的優勢,讓中醫人找到優越感。好了,閑話少說,來看病人。
其人當時穿了不少衣服,診脈時雙手比較冷。脈象沉,其余沒有明顯異常。起初,由腹瀉水樣便想到干姜類方和附子類方。根據腹瀉水樣便、手冷、脈沉及食欲不佳想到了理中湯。但此腹瀉是繼發于腹痛之后,不應該作為主癥。一痛就瀉讓人想到痛瀉要方。但痛瀉要方證不該為水樣便。根據腹痛、腹瀉水樣便、手冷、脈沉想到了真武湯。這時,突然想到應該看看舌象。于是,讓病人伸一下舌頭。不禁嚇了一跳。舌質偏紅,舌苔黃厚而膩。排除染苔后,這種舌象讓我立即排除真武湯。根據腹痛、舌苔黃厚膩,再細問病人還有微微的惡心感覺,于是,最終決定用黃連湯。第二天,病人來醫院看望敬老院的其他住院病人,順便來了門診,告知有了食欲,大便不再如稀水樣了,舌苔退了許多。今天,又看到病人來院,得知飲食較好,無腹痛、腹瀉了,還有少許黃膩苔。
雖然取得了療效,但細細想來覺得自己很魯莽,還不能做到入細程度。為什么不能多收集一些資料再下診斷呢?為什么先入為主呢?為什么一葉障目不見森林啊?本例的舌象不正是前人所說的“獨處藏奸”嗎?險些掉進思維的陷阱!所謂的“獨處藏奸”,應該是方證的特征性表現。這些藏奸的“獨處”,有時表現在舌象,有時表現在脈象,有時表現在腹證,有時表現在哪一個不起眼的小癥狀。而這些,呆呆眼就極容易被放過。據說,當年軍統監視李濟深先生,特務們在李府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這是,來了個老中醫乘著轎子進了李府,特務們盤問得知是給李濟深看病的。過了一會,老中醫又乘轎離開了。晚上,特務們回來匯報當天情況。結果被頭頭大罵一頓。特務們莫名其妙,頭頭說,李濟深跑了。特務們還是不解,明明是老中醫一來一去,沒看到李濟深出來啊!頭頭更來氣了,蠢材,他不會化妝嗎?進去的是老中醫,出來的是李濟深。
是啊,人會化妝,方證難道不會“化妝”嗎?這個病人給我辨方證又上了一堂重要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