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本善!?
--儒家的人性向善論--
儒家是一個完整的哲學系統,以人性論為其核心,上承天命觀,下啟倫理學與各種應用哲學。《中庸》開宗明義肯定這一系統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中理解之關鍵在于:“何謂人性?”
關于“何謂人性”一問題,古今各家各派言人人殊,難求共識。儒家的看法呢?論者常以“性善”或“人性本善”答之:這若不是用詞不當,就是欠缺考慮,不然竟是不負責任了。任何哲學理論皆須兼顧三條件:基于經驗觀察,合乎理性反省,指示理想途徑。而“人性本善”豈能漠視人類與個人的罪行惡跡,豈能合理說明人在面對善惡時之掙扎,又豈能昭示人群行善避惡之必要與人生幸福之所依?
因此,本文主張:儒家(指古典儒家,主要包括《論語》、《孟子》、《荀子》、《易傳》、《中庸》五書)對于人性的看法是“人性向善論”。以下依次說明:何謂人性向善?其正確性,亦即符合儒家原典的程度,如何?以及就其適用性而言,能否對實際人生產生啟發作用,甚至對現代化發生一定的助力?
一、何謂人性向善
談到人性,立即面臨一個明顯的吊詭,就是:一方面人有共同的本性,另一方面這個本性又難以掌握,因為它顯示為一種趨向。以下略作說明。
我們對于人類以外的天下萬物,都可以問:“它是什么?”因為萬物不論是具有物質,具有生命,或具有意識,如礦物、植物或動物,都有明確的“本質”,可以讓人清楚理解。唯獨對于人,不能詢問:“人是什么”因為人的意識達到反省階段,展現自我意識,可以以自我為中心,從事自由的選擇。人的選擇構成了人的內涵,因此若由先天界定“人是什么”并無多大意義。如果詢問:“人是什么?”就等于在隱然中假定人與萬物無異,是某種具有固定不移的本質的東西。這樣問,完全忽略了人的特性正在于人的自由,可以選擇“成為”這樣或那樣的人。換言之,我們只能對人詢問:“人能夠成為什么?”
其次,人性在于“能夠成為”的動態變化中,亦即在于自由選擇的能力中,但是這種自由選擇不是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的。人的自由不是盲目任意、為所欲為的,而是以“良知”之“安不安”與“忍不忍”作為引線的。那么,什么是“良知”?良知不能離開人的行動來孤立地加以理解。你不行動則已,你一行動則良知隨之表現或強或弱、或明或暗的反應。人的行動中,有部分與良知無關,如出自生物本能的需要之滿足,餓了要吃,困了要睡;我們無法從這一類行動看出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性。但是,除此之外的行動,則大多生于自由抉擇,結果則或是符合良知或是背離良知。我們經常在判斷別人,也在判斷自己;我們常為某些人的行為覺得遺憾,也常為自己的行為覺得后悔。我們當然也有歡欣快樂的時候,但是真正的滿足往往并非得之于外,而是得之于內的。
因此,“人能夠成為什么?”對這個問題的省思已經告訴我們:人性是一種趨向,是開放的、動態的,是等待被實現的潛能。趨向什么呢?趨向于“善”。前面說過,人性的趨向受到良知指示,現在又說人性是趨向于善;那么,良知與善有何關系?它們若是同一,則無異于說人性本善,并且難脫循環互證之嫌。它們若有別異,又當如何理解?
首先,良知不宜以善惡規定,因為良知只是人所特有的高級本能,無所謂善惡,但是卻在一直發生“安不安”與“忍不忍”,由此而對各種實存處境提出因應之要求。這種要求則與善有關,是為“善端”。但是什么是“善”?簡單說來,“善”是兩個主體之間適當關系之滿全。若無“兩個主體”(引申至多數主體),則無善可言,譬如漂流到荒島上的魯賓遜就無善可行亦無惡可避;若“適當關系”不明,搞不清楚兩者之間是父子還是兄弟還是朋友,又豈能談應該如何;若未能“滿全”,則是一種缺乏與遺憾,由此滋生“惡”。如果對于“善端”旦旦而伐之,則惡行積累,習為自然,非謂人性有惡。良知可以被遮蔽、扭曲、模糊,但絕不會消失;只須給它機會,仍舊會發出呼聲。但是終究有些人冥頑不靈,無動于衷,這時謂其“非人”可也,把他們排斥于人類之外,而保障了“人”的界說之普遍有效。
如此定義之“善”,已超出人性本善論的窠臼。換言之,善之動力與要求是來自內在良知的,但是善之內容與判斷準則必須兼顧外在處境,如參考每一傳統的既成規范,如禮樂制度。孔子強調學習,立于禮樂,正因為禮樂是成就善行的條件。無禮樂,則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系無從定位,行善的內在動力亦無由實現。禮樂是外在的規范,亦是相對的,會隨著時代而興革損益,因此必須時時以內在的動力去貞定之。但是若無禮樂,則民無所措其手足,更談不上實現人性了。
因此,人性向善論不僅掌握人與萬物的差異,而且肯定教育學習與社會規范之意義,同時保存內在良知的特殊價值,以之界定人格的尊嚴與人生的幸福。
因此,人性向善論不僅掌握人與萬物的差異,而且肯定教育學習與社會規范之意義,同時保存內在良知的特殊價值,以之界定人格的尊嚴與人生的幸福。
二、正確性
許多論者指出,孔子在《論語》中不會說明人性是什么。的確如此,但是孔子隱然接受的信念則是“人性向善”。這一點可以用歸謬法證明,就是:如果孔子不主張人性向善,那么他無法有意義地宣稱: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論語·為政》)
“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
正因為人性向善,所以當領導者體現善行時,百姓自然聞風景從。這幾句話顯示孔子向往傳統的德治理想。但是孔子進一步相信人人所具的向善之性是內在的與自主的。他說: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論語·里仁》)
這種以道德能力及要求為人人普遍所具的天性,是孔子及儒家最有創見的貢獻。一般認為,孔子的“仁”離不開“德”或“善”的含義。是的,但不僅如此,因為孔子的“仁”字,與其說是名詞,不如說是動名詞。“仁”指涉動態的人之性——人性向善,同時也指涉動態的人之道——擇善固執。后起的儒家學說大體不出引申、錘煉、深化、綜合“仁”的這雙重含義。
孟子為“人性向善”建立體系說明。首先他清楚指出“人之所以為人”,應在人與禽獸的“差異”處推求,這是合乎邏輯上標準定義的規則的。這個差異只有“幾希”,并且可以去或存:“庶人去之,君子存之。”這里有兩個問題:一、這個幾希之異是什么?二、為何屬于人性的幾希之異可以讓人去或存?
答案就在人性向善。孟子以心之四端來說明這種不斷展現的善端,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既肯定道德之主體性,也保障人的自由與責任之可能。孟子善用比喻,但仍十分謹慎,他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告子上》)
“水”的比喻十分恰當:正如“下”是水之“向”而非水之性,“善”也是人之“向”而非人之性。另一處又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這里的關鍵字是“若”,亦即“順”。必待順行人性之實,而后可以為善。可見人性是向善而非本善。若追問向善之性(或心)由何而來?則孟子毫不猶疑地歸之于傳統信仰里的天,他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此天之所與我者。”此為儒家“天人合德”理想之基礎。
荀子呢?一般謂荀子言性惡,是由情與欲來理解人性,亦即把人與動物共有的本能當做人性,這是得其類而失其種差,不足以構成有效定義,他又由結果之惡來界說人性,更為不妥。然而,他亦知人所特有的種差,他說:“人之異于禽獸,以其有辨也。”亦即人能夠分辨是非善惡。又說:人之異于土石、草木、禽獸而“最為天下貴”,是因為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因此,“辨”與“義”應該是人所特有的種差,亦即人性具有善的傾向。荀子的表達方式容或有其用心,但基本信念仍是人性向善。《易傳》與《中庸》二書限于篇幅不論。
總之,儒家一致接受以下三點:一、任何人都有“能力”成為君子;二、任何人都有“責任”成為君子;三、任何人在成為君子時,自然而必然地“幫助”他人也走上成全之途。只要能“誠”,人就會發現生命中有道德的潛能;人的實然與應然若合符節,不證自明。
三、適用性
由人性向善可以得知:人之道是“擇善固執”。《中庸》二十章清楚論斷:“誠之者,人之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儒家思想的適用性在于:對于人生因應之道,既要“擇”,又要“固執”,既要與時俱進、通權達變,又要堅持原則,成仁取義。而其目的皆在成全向善本性。
由于強調善以互為主體與人際脈絡為條件,儒家主張五倫,由家庭到國家,皆為個人成全之資,因此要積極入世,提倡教育,改善社會。由于肯定向善為內發要求,儒家重視誠意修身,忠恕待人,表現溫和的自制或節欲。入世與節欲所構成的張力,對于韋伯(M.Weber)一系所謂現代化的解釋,正是其充分條件。由此解說東亞文明的現代化成就,并非純屬幻想。
至于各種應用哲學,如倫理學、美學、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等,皆可由“人性向善論”開展出來。當然,人生的豐富面貌不是一個“善”字可以概括,我們也體認自己對知識、對藝術、對宗教的深切需要,但是若追問:什么是人人共有,因而表現人人平等的價值的?則仍以道德上自我成全之可能性為唯一答案。此為儒家卓見所在,亦足以為其他文明借鑒者。何況,對孔子、孟子、荀子及歷代儒者而言,知識、藝術、宗教不僅不與道德抵觸,反而相輔相成,增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