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
【“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
在孟子說了告子比他更早就不動心以后,公孫丑又問孟子,處于外界的誘惑下而能不動心,有沒有什么方法?孟子說,有啊!于是他舉出兩個古人為例,說出不動心的道理來。而這一番道理,從表面上看,似乎和“不動心”毫不相干,因為只是一些打拳練武的事。實際上看懂了以后,就知道他講的是武士精神,要有這種快刀斬亂麻一般的武士精神,才能有不動心的勇氣和定力。無論入世、出世的修養之學,對此都必須鄭重注意。
孟子說:像北宮黝,在修煉自己武功的時候,要先養成“不膚撓,不目逃”的功夫。
所謂“不膚撓”,就是遇到可怕的事不會緊張得毛孔收縮,汗毛一根根豎起來。現代常形容為“刀架在脖子上,連眉毛也不皺一下”。“目逃”,在女性方面最常看見,小姐們看到一只小老鼠,尖叫一聲,雙手把眼睛遮起來,這就是目逃。過去練武功的人先練眼睛,用竹簽、筷子在眼前晃動,好像要刺向眼睛,而眼睛不動;再進一步,用水潑向眼睛,眼睛是張開的,盡管水潑到了眼球上,眼球還是不動,連眼瞼也不眨動一下,眼神就定住了。
北宮黝便練就武功上這么一個定力。至于在心理上,別人即使損害了他一根汗毛,在他的觀念里,就像在鬧區或在公堂之中當眾打他一樣的嚴重。而對于這種外來的打擊,不管對方是普通老百姓,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大國君主,他同樣的不能夠忍受,一定要反擊,非把這口氣爭回來不可。當他要去攻擊別人的時候,也是這種心理,即使去殺一個有萬乘戰車的大國國君,在他來說,和在街上殺一個小癟三一樣,并不因對象是一個國君就會恐懼、顧忌或猶豫,他要動手就動手。所以他對于各國的諸侯并不放在心上,天大地大不如我大,算是天地間唯我獨尊的人。誰對他說話聲音大一點,他一定比你的聲音更大,更兇狠。這是一種勇,橫而狠的勇,也是任俠尚氣、好勇斗狠的勇。
孟子再舉例說了另一個養勇的人——孟施舍,他的勇是另一型的。北宮黝的勇,是大洪拳、螳螂拳,相當于近代武俠電影明星李小龍,是精武門這一路上的;相反的,孟施舍則屬于太極門,是柔道綿功型的。
孟子說:孟施舍培養勇的功夫則有所不同。外表看起來,他似乎是一個文弱書生,好像對方用指頭一點,就會使他倒下去似的。可是真地打起來,他也非常認真,非常謹慎,先估計對方的力量,然后再考慮自己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時候進擊對方的要害。等到考慮周密,在心理上認為有絕對戰勝的把握時,這才和對方交手。這是先顧慮到對手比自己強大的一種作戰態度,并不是說我是天下無敵的,一定能夠打勝。雖然他隨時懼敵,但卻具備了不懼怕強敵的勇氣。憑了這份勇氣,再運用智慧堅強自己的信心,以弱敵強,打敗比自己更強大的敵人。
所以武功雖是小道,但是武勇的修養卻很不簡單。表面上看,孟施舍的膽子小得很,不輕易和人家動手,實際上他的氣魄已經修養到心理上不怕任何人。他的智慧已戰勝敵人,而態度上還是絕對的謹慎,這是孟施舍和北宮黝兩種不同的養勇典型。
說到“不膚撓,不目逃”,我們可以了解,孟子之所以舉這兩個人的養勇來答復公孫丑,是從外在不動心的修養方面作個說明;也就是告訴公孫丑,對于外在的不動心,起碼要修養到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程度。這樣的修養,的確很難做到。
大家都知道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我們讀了《孟子》這一段關于養勇的道理,再讀《史記·刺客列傳》時,對于荊軻的傳記,不必讀完全篇,就可以根據孟子所說養勇的兩個典型原理斷定荊軻刺秦王一定不會成功。這也是司馬遷寫《史記》的文學技巧高明之處,他牢牢地把握了荊軻這個人的人格特性,可以說把荊軻的靈魂和骨髓都寫出來了。
荊軻這個人,好讀書,愛擊劍,文武全才,他的劍術造詣很高。他曾經到趙國榆次去拜訪趙國的劍術名家蓋聶,要和蓋聶比劍。他大喝一聲,拔出劍來,可是蓋聶站在原地,紋風不動,“怒而目之”,以非常威嚴的眼神看住荊軻。這種眼神,就是一種“不膚撓,不目逃”的神氣,荊軻被他眼神所懾,便收劍入鞘,回頭就走。有人問這是怎么回事,蓋聶說,他的神沒有養到家,被我的眼神懾服了。然后荊軻又到邯鄲去會有名的豪客魯句踐,兩個人一起賭博,因此爭路道,魯句踐光火,大聲兇狠地訐責他,荊軻又一聲不響地走了。魯句踐的氣勢,同樣的,把荊軻逼走了。由此可見荊軻的養氣煉神的工夫都不夠上乘水平,所以他刺秦始皇會失敗,更何況秦始皇的武功也很高。談到練武,勇氣固然重要,但修心養性的涵養工夫,可以說比武功更為重要。
我們再回來看孟子對孟施舍的介紹。這位孟大俠的勇有四個要點,我們必須注意。第一,自己對自己要有信心,如果自己失去信心,那就不用說了。第二,要準確地衡量對方的能力。第三,抓住對方的弱點。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行動時要小心謹慎,絕不輕視對方。具備這四個條件,才算得上“勇”。不論個人的武功成就也好,兩軍對壘作戰也好,乃至平常面臨艱危困難,如何去克服,如何善處艱危,都需要有這樣的勇氣。雖然未必一定有百戰百勝的把握,但失敗的機會總不會太多了。
【“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
【“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孟子的話,到這里作了一個轉折,把北宮黝和孟施舍兩人的養勇工夫作了一個小結,但不是總結。從這一小結一轉,又引發出更深一層的理論來。他介紹了二人養勇的狀態,然后為二人作結論,而不作直接的批評。他的講解,仍然用比喻來說明。
他認為孟施舍的養勇工夫,就好像孔子的學生曾子。《論語》上說“曾也魯”,從外表上看起來,曾子好像是呆呆的,而孔子的道統最后卻靠他傳下來。至于北宮黝呢?好比子夏。孔子死后,子夏在河西講學,氣象比其他同學來得開展。不過孟子又說,北宮黝和孟施舍這兩個人的養勇工夫,到底誰比較高?這就很難下斷語了。然而還是孟施舍這個路線比較好,因為他“守約”,曉得謙虛,曉得求簡,曉得守住最重要的、最高的原則。北宮黝奔放,氣魄大,可是易流于放縱任性,不如孟施舍的“守約”,也就是專志守一的意思。
孟子接著說,以前曾子問他的學生子襄,你不是好勇嗎?我老師孔子告訴我,關于氣派、氣魄、義無反顧、浩然之氣等,都是真正大勇的修養原則。孔子說,真正的大勇,是當自己反省到自己的確有理、對得起天地鬼神的時候,盡管自己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老百姓,但面對任何人,心中也絕不會惴惴不安,天王老子那里也敢去講理。但是如果反省到自己真有錯誤的時候,就要拿出大勇氣來,雖然有千萬人在那里等著要我的命,我也是勇往直前,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承擔一切錯誤所導致的后果,接受任何的處分。“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焉”,能這樣一肩挑起自己錯誤的負責態度,就是真正的大勇。
通常一個人犯了錯,對一兩個朋友認錯已經很不容易了;若能對著一大群人承認自己的不是,那真需要“大勇”的氣魄了。
這是我的解釋,我把“縮”照字面直解為亂、縮攏的意思,縮就是不直,不縮就是直。另外古人有一種解釋,“縮,直也”,這樣也可以。不過這段話雖然大意不變,句法就有些不同了,說出來讓大家比照參考:自己反省一下,要是我理虧,即使對方只是一個穿寬大粗布衣服的平民,難道我能不惴惴然害怕不安嗎?反省一下,自己是理直的,雖然面對著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拼到底。
我們了解孔子對曾子所說大勇的內容,也就了解孟子引述這段話的作用了。孟子引用孔子告訴曾子的大勇原理,根據孔子的說法來推演,孟施舍的守約固然也很高明,但又不如曾子的守約。曾子這種修養工夫,是更上一層樓的成就。
前面孟子說了,“孟施舍似曾子”,又說“然而,孟施舍守約也”。孟施舍守的是什么“約”?簡要地說,他是“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不輕視任何一個敵人。實際上這是養氣的工夫,而孔子所告訴曾子的,不是練工夫,而是做人處世的修養。不但不問勝敗如何,還進而問自己合理不合理;合理則理直氣壯,不合理則坦然受罰。如此,即使手無縛雞之力,依然是有大勇,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以曾子守的是這個約,與孟施舍有所不同。曾子是有真學問的人,在人生修養上,是大智、大仁、大勇的中心;而孟施舍守的約,只是與人交手時的一種煉神、煉氣的最高原則而已。所以孟施舍的“守約”,比起曾子的“守約”來,就只能算是“守氣”了。
這里講到“守約”的問題,同時提出了“守氣”。司馬遷寫《游俠列傳》,綜合游俠的個性,下了一個“任俠尚氣”的定義。換言之,任俠的人大都是使氣的。“俠”的古寫“[插圖]”,右半邊是“[插圖]”,強調一個人的肩膀。所以“俠”就是為朋友做事一定竭盡心力。“氣”,就是意氣,越是困難的事,你認為做不到,我就做給你看。后世學武功的人,學了幾套拳腳,根本沒有把別人的事當做自己的事那么全力以赴,只妄想以武俠自居,早就忘了“任俠尚氣”的可貴精神。面對“武道”的衰落,不免令人又有很多感慨。
我們要知道,中華民族之所以可貴的另一面,就在于這種“任俠尚氣”的精神,這種精神體現在墨家的思想。墨家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中國文化已包含了儒、墨、道三家的成分。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一直流傳著墨家的精神,這是一個很重要但卻被人忽視了的問題。我們現在都以為中國文化以儒、釋、道三家為主流,其實這是唐、宋以后文化的新結構。雖然如此,墨家的俠義精神卻始終流傳在中國人的心中,融合在中國的文化里。
——《孟子與公孫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