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橋東朱坊,不經(jīng)意間目光是被太陽底下草坪上一片曬秋場景吸引的,曬墊上茶籽浩翰,這情形渾然樸素,卻又無比壯觀。向前一步仿佛看見滿山潔白的茶花,退后一步似乎它們?nèi)兂蓽\黃清亮的茶油,成為煙火人家的喜愛。“寒露早,立冬遲,霜降正當時”,坐在茶籽中間的女人男人身邊放著撮箕米篩或籮筐,低著頭安靜地剝著,叫人分不清是油畫里的鄉(xiāng)村還是鄉(xiāng)村里的油畫。
十月的陽光溫馨動人,季節(jié)涵義在這里最接地氣呈現(xiàn)。“我這不算多,多的可以榨到千多斤油呢。”老人家手向后一指。一百斤茶果可得茶籽三十斤左右,榨油六斤上下。照這樣來一攤曬無怪乎鋪天蓋地。信步走罷,村前村后屋旁小院、坡上草坪,到處都散晾著茶果茶籽,茶村儼然。
朱坊屬于橋東鎮(zhèn),離鎮(zhèn)向東一公里左右,從鄢家轉(zhuǎn)過去就到。村莊坐北向南在橋馬線旁,內(nèi)分四個小組,二百來戶,人口一千零左右。按說哪里沒有山水田地,只是這兒用他們的老話說:九十九座山,還有一座火焰山??芍^山頭林立。原來都有名字的,后來分山到戶后就叫成某某家的。現(xiàn)在算起來還有三千多畝山,其中茶林就有二千四百多畝,還有一千多畝水田。村子的水田西與上青村接壤,北邊山林毗鄰石灘鎮(zhèn)龍醫(yī)眼村與張巷鎮(zhèn)王里姓村,東接象牙榮家莊與展山瑤塘崗,南面是秀水一轉(zhuǎn),彎如玉帶,輕盈繞村,岸邊楊柳著青,立在橋欄看水面躍動光影閃閃,個中妙趣豈止秀美概括,端的是地方殷實山茶人家。傳說是先祖出了大官扛轎而游,凡轎子游過之地就算是基業(yè),這一番游歷可謂豐盈。
其實朱坊村遠祖可溯到婺源茶院朱氏一脈,來豐之祖為朱權(quán)朱桂,朱桂之子朱清1164年為富州(豐城古稱)知州居城東門化成坊,生息后人文蔚起共登廟堂,傳六世昌隆族旺,宋末元初奈何逢國難,東門又為當時兵戎要路,宦富苦于兵餉供需,于是兄弟六人各奔東西。遷到崇仁小山嶺,夢陽公又遷回,隱居在橋東伎塘坑,其人器宇超群飽賢經(jīng)史,文人學士縉紳樂與其交往,又善解紛排難,遠近化之尊為族長。生五子,長子朱文海世居,其余外遷,遠至貴州銅川一帶,近則進賢、高安、淘沙艻棚等地。文海之孫朱彥友(1209-1277)秀水打漁得堪輿師指點,說伎塘坑山遮蔽,不如山下洲地開闊,群沙拱衛(wèi)鎖眾水,橫琴嶺聚山峰秀,前繞溪水若金帶,乃典型的水磨地形狀,遂從山里遷到這里繁衍。算起來朱坊歷史最少有七百四十年了,世間滄桑物換星移,但從詩中仍可想象昔日風貌:朱林紅石豎前坊,進士文林宅第光。東壁郎官奎宿映,西園翰史泮芹芳。蓮橋漾綠花圃垱,柳樹垂青汁染裳,試看長陂新富水,家家洗硯墨池香。
朱坊有任淮陰府山陰縣令的應祥公,有任陽江縣令的明代進士道光公等簪纓不斷。嘉慶年間,物阜人豐進入鼎盛時期,朱商來之子朱宗海極具經(jīng)商才能,堅韌勤苦而慷慨,以致父親后來也隨他棄儒從商奔走黔楚,又依托船運北抵淮安獲利厚豐。至湖南湘潭,湘潭襪莊及各鋪之所用布皆朱來順號,由此為地方巨富,在家購置山林良田,數(shù)年之間買下五六百畝,后周邊零星之地皆歸,廣筑房屋數(shù)十間美輪美奐,又石板鋪村口出路。村北秀水河上原為木橋,募集眾人之名而獨出千金改為石橋。1803年9月連年饑荒,又賑濟買米每日每人一升,闔族賴以安渡,外患無侵。晚年更是寬容,湘潭店鋪失約不下三千金不與收取,戊辰年縣志載其為善士。
而今數(shù)百年風云變幻,朱坊老石橋變混凝土鋼筋結(jié)構(gòu)上移百米。墨池不在,舊時門第牌坊不復現(xiàn),村中青磚灰瓦老屋交錯如入迷宮,北邊新居拔地而起。留下的人幾乎都在揀茶籽,門前秀水蜿蜒曲折,石埠口畔脈脈悠悠。行走在小巷屋檐下,仿佛走回遙遠的童年時光,整個村莊浸在秋日的茶事中。
原來每年一到十月,山上茶樹掛果,秋高氣爽正是采摘的最好天氣,有沒有外出務工的都得請人手,這兒茶山之多全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茶果全部采摘回來以后就要攤曬。秋陽溫度一般沒有夏季那么灼灼,所以茶果要曬過幾天慢慢開裂脫殼,然后析出烏褐的茶籽。有些小頑固誓死不開口,這樣就要人工開剝了,有的要用小錘子小鉗子呢,待到全部曬干后,再去榨油。榨油坊村里有三家,茶果是豐歉交替年辰的。今年少明年一定多,此消彼長輪著來……少的年辰一個榨油坊也得榨一萬多斤,榨油的兩口子從現(xiàn)在開始要忙到過年,三四個月。四五點鐘起早貪黑,他們的工錢就是茶餅。油多的人家有一千五六百斤,得榨上一個多月,一般的人家也得四五天左右才消停。
如果說之前全是辛苦活兒,譬如說茶樹是要打理的,有經(jīng)驗的他們已經(jīng)知道,茶樹須要間隔四到五米,樹干粗壯掛果才多,哪個貪心的擠擠挨挨栽下,樹沒了橫向空間便高里竄掛果也少;譬如說采摘,早晨出去往往貪夜歸,茶果收進了家,得守著翻曬爬殼挑揀,沒有十天半月是拾綴不完的,以致豐年時有人家干脆直接賣茶果。只有茶果結(jié)束了它的植物生涯進了榨油坊,才是陣陣喜悅在心頭。
在這里,鄉(xiāng)村土法榨油依然是個繁瑣的過程,你看朱桂榮、熊鳳英倆口子配合默契,主家坐在灶前,不時加進劈柴。他們將茶籽碾碎成粉再來蒸,因為據(jù)說茶籽含有的茶酚類、茶蛋白對人體有害,但蒸熟后就不會有了。女人在鍋上半圓鐵架覆上紗布,均勻鋪上一臉盆茶粉,水蒸汽上來十來分鐘左右,茶粉熟了,男人撩起倒入扎好的稻草花上包好,壓成茶餅,上鐵鉔,一榨二十六個,一個茶餅十斤左右。蒸茶粉與扎茶粉依然是個技術(shù)活,半熟全熟,茶餅的均勻厚薄均影響出油率。最后上榨,隨著壓力的增大,琥珀色的山茶油開始滲出,緩緩地從榨油槽里流了出來,茶油的清香味撲面而來。整個村莊都氤氳在香氣里,“東方的橄欖油”終于脫胎換骨,修成調(diào)味上仙。
茶油妙處很多,哪個孩子摔跤了涂點擦油,哪家女人坐月子了,凈口用茶油,增乳利氣消火消炎;若是作客吃了茶油菜,該是上賓的禮遇;人們走親訪友亦是饋贈佳品。據(jù)說還有養(yǎng)顏、明目、烏發(fā)、抑制衰老效果,對慢性咽炎和預防人體高血壓、動脈硬化、心血管系統(tǒng)疾病、都有作用。
朱坊的山原來也是自然空著的,六七十年代土地承包前有人斷斷續(xù)續(xù)栽了些。村里出了位老書記朱寶成給鄉(xiāng)親們引進了樹苗,只有老實的人種上了,很多人不以為然浪費,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六年后,望著那些種上了的茶樹掛了果的人家,人們才紛紛醒悟仿效。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摘去果兒的茶樹年年山頭開花吐蕊……勤勞的鄉(xiāng)親們得到豐厚的回饋,終于明白:生活,從來不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