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下,我們會給自己家里飼養的家畜、家禽起一個名字,但是由于這只母雞先于我兩年出生,我沒有來得及給它起名字,在父母的嘴里都叫他蘆花雞,那它就姓盧名花吧。
我大約是2歲多才開始對盧花有記憶的。
那一天,我突然智慧大開,明白了在雞蒔的一角有一個草窩,被盧花和其他的雞臥得暖暖的草窩里,是雞蛋出生的地方。
這之前,無論是五月節還是生日煮雞蛋,我都以為雞蛋是從一個柳條簍里生出來的,因為從門簾子的縫隙里,我看見母親伸手進小簍里,拿出來的時候手里就多了一兩顆雞蛋。
而那天,我趔趔趄趄走到盧花面前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叫喚起來,嚇了我一跳,等我習慣了她的洋洋得意的叫聲時,她抬起身離開了草窩,一顆明亮的雞蛋,似乎帶著一絲血絲,躺在草叢里。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雞蛋,那雞蛋還溫乎乎的。
我想它一定是煮熟的,于是就往牙上磕。
這時,一些樹棍樣的枝杈突然觸在我的頭發上,接著一陣大風帶著羽毛的味道籠罩了我。
然后我看見我的頭上,鄰居家那只大公雞在飛。
它不是往高處飛,而是圍繞著我的頭,且用她的尖嘴奔我的臉上叨來。
我的哭聲一定是很大,母親很快用掃院子的掃帚趕走了大公雞,鄰居家的二娘也跳墻過來,幫著驅趕公雞。之后,她用手撫摸我的頭,向我額頭上的傷痕吹氣,有一股很濃的大蒜味兒。
我手里的雞蛋就剩下幾片雞蛋殼和一點淋漓的汁液,雞蛋黃被掉在地上,像大風天的太陽。
媽媽拉我進屋的時候,我看見盧花站在雞蒔的頂上向我看,但是看不出它的心情。
漸漸地,我觀察出盧花的規律,每到下午太陽偏西,不論它在哪里玩,一到這個時候它準會回來,在草窩里趴一會兒,叫幾聲,然后那里就有一顆雞蛋。
由于擔心被鄰居家的大公雞襲擊,我再也不敢獨自去取雞蛋了,每次拉著母親的衣服跟在身后,左顧右盼地取回盧花生的蛋。
我家里養的雞有時候多有時候少,慢慢的我發現其實每一個冠子短小的母雞都會下蛋,也都是每天下一顆,之后就習以為常了。
“盧花不怎么下蛋了。”有一天晚上我聽見母親告訴父親。
父親那時候正在被批斗,垂著頭,油燈把他的頭影放得很大,印在頂棚上,讓我看不清頂棚的秫秸葉子。
“看你的體格……盧花不怎么下蛋了,兩天才下一個。”母親又重復了一遍。
現在想來,他是看父親氣管炎嚴重了,加上精神折磨,變得萎靡。
她是想殺掉蘆花給父親補一補。
“盧花不能殺。”父親就這么咕噥一句,接著向炕頭一歪,巨大的頭影消失了。
屋頂上被他擋住的秫秸葉露了出來,好像還搖晃著。
那年起,只有隔三差五才能聽到盧花“哥大哥大”的叫聲,有時候,我看見它的脖子上的毛被啄掉,露出血淋淋的毛根。
我猜想這是鄰居家的公雞干的壞事,于是從灶坑邊拿起燒火棍子,跟在蘆花后邊。
可是盧花會跳墻,她一跳一跳,我就跟不上了。
然后,不知道在哪兒,她又被啄得雞毛不整,或流血而歸。
“媽,咱們殺了公雞吧!”那幾年,由于父親挨批斗,家里很少有笑聲,連油燈都不夠亮。
我背著手抓著燒火棍,向母親提議。
“咱家沒公雞?!蹦赣H摸了一下我的臉,結果自己笑了,原來她手上沾了煤油燈的灰,把我的臉弄出一條黑道兒。
這是那時難得的笑。
“她們家的?!蔽乙残α?,一伸手指向鄰居,卻露出手里抓著的燒火棍。
“那是人家的,你可不能打人家的雞啊!”母親把燒火棍奪下來,放在腳下踩著,好像這樣我就不能拿到燒火棍了。
盧花三天兩頭受傷,我則一直尋找機會。
好像是秋天,快到太陽落山了,去干活的人們還沒有回來,在家里做飯的都各自忙活在煙霧和蒸汽里。
橫在院子里的一捆秫秸上搖搖晃晃爬出一只箭竿蟲,還沒等我湊近前去看,那只兇惡的大公雞從鄰居的墻頭撲了下來,直奔那只搖頭晃腦的蟲子。
這下機會來了,就在大公雞要吃到蟲子的一瞬,我把燒火棍橫著扔了出去,一下子打在公雞的腳上。為了避免它反撲,我立刻跑回屋子里,關上門,從門縫往外看。
我想它一定是把蟲子吃到嘴里了。
等我看見它時,它一瘸一拐繞著燒火棍子四處張望,可能是在尋找襲擊它的對象。這時我才仔細觀察它,這只原來雄赳赳的大公雞毛色暗淡,不如前幾年那樣好看了。
不久之后,由于它幾乎啄遍了左鄰右舍小孩子的頭,也把各家的母雞禍害得要命,被抓起來殺了。
在它被殺之后的好長時間,我每走夜路,看見一團影子,總覺得是那只大公雞躲在那里,準備實施襲擊報復。
后來我聽大人之間閑聊,說就算是這只大公雞不咬小孩子,也得殺掉。因為它會帶壞別的公雞向它學習,還有就是在它的威懾下,母雞產蛋會越來越少。
可是大公雞被殺,并沒有使得盧花產蛋量恢復,反而越來越少了,甚至三天才下一顆蛋。
那陣子,因為有別的母雞下蛋,對于盧花下多少蛋母親也不在意,唯有我每天看著盧花一天天落寞下去。
每年清明,母雞進入哺乳期,情態一下子變得不可思議。
它們把一堆雞蛋放在自己的翅膀下,眼睛每天紅紅的,還拉出比平時粗的多的雞屎,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任憑一種好像只有雞身上才有的小白色虱子在雞冠子上爬來爬去,也很少動地方。
大約二十一天之后,小雞啄破蛋殼,閉著眼睛黃乎乎的陸續鉆出來,不一會兒就能夠咯咯地叫。
以前盧花孵出的雞崽兒大多是和它相似的,但也會有幾只是白色的,它好像對它們沒什么分別。
這時盧花已經好幾年不孵小雞了,只是看著其他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兒四處找蟲子和谷子吃。從小仔出生到長得比鳥大的這段時間里,母雞很是護著小雞的。有時候看見危險來臨,它會把小雞藏在身后,自己像公雞那樣沖在前邊,露出兇樣子。
大約是海城地震那年的盛夏的一天下午,一場大暴雨馬上來臨,風已經將陽溝里的碎葉子卷到半空,可是那只哺乳期的母雞根本不管它的雞崽兒,自己自顧自地鉆進雞窩。
這可急壞了盧花,它迎著風搖搖晃晃地把驚慌四散的雞崽兒們好不容易聚攏到一起,因為已經來不及回到雞窩,玉米粒大的雨點就已經傾瀉下來,它只好用翅膀把它們聚攏在院子大門的墻角,墻上有一捆玉米秸稈探出半尺。盧花大概是想能夠擋一些雨,但其實一點兒也沒有用,風把雨線吹得又密又斜,不間斷地打在盧花的翅膀上。
盧花像一只已經死去的母雞,耷拉著頭,但始終不見一只雞崽兒露出來。
暴雨過后,我以為盧花被大雨澆死了,結果它抖了抖身上的水,領著驚魂稍定的一群小雞崽兒往雞窩走來。
雨后的空氣涼爽,盧花走得也很精神。
被游斗完之后的那個冬天,父親整夜地咳嗽。在大興安嶺北邊的親戚托人捎來一根一尺來長的人參,母親不知道又從哪里弄來一些胡椒,這些偏方說是能救命的。
母親把土豆剜出一個小活塞,把幾粒胡椒裝進去,蓋上那個土豆活塞,放進炭火里烤熟給父親吃。
輪到這棵老人參,他們犯糾結了。
按照偏方的要求,需要將人參與一只十年以上的老母雞一同用砂鍋燉三天三夜,不停地續水。三天后等人參和雞骨肉燉化了,每頓吃一小勺,可治父親的病。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幾乎吵了起來。
“人重要還是一只雞重要?”母親來了犟勁兒。
“我不管,你敢殺了盧花,那你自己吃,我一口不吃?!备赣H那時已經臥床不起,只能這樣威脅。
“那咋辦?”母親也無可奈何。
“你自己想辦法去?!备赣H說完就不再言語了。
當晚,我好像是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盧花和大公雞一起飛了,飛得很高,都超過柳樹梢了。
第二天一早一起來,我沒有看見母親的身影,就趕忙跑向雞窩,盧花好好地趴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母親回到十里以外自己的娘家,在那里找到一只老母雞。
那天下午,好像一兩年不叫的盧花又咯咯叫了起來,聲音嘶啞,聽起來它力氣不夠,但是很高興,很得意。
我跑過去看,盧花剛把自己從草窩里挪開,我看見下面有一顆雞蛋,我揉揉眼睛,那的確是一顆雞蛋,好像還冒著熱氣兒。
“媽!盧花下蛋啦!”我高興地喊,伸手去抓那只雞蛋。
結果我抓在手里的是一顆軟皮蛋,蛋里的液體在一層薄膜下滾來滾去,但是仍有雞蛋的溫度。
這是盧花最后一顆雞蛋。
兩年后,父親去世。
安葬完父親之后,糧食、柴草……幾乎滿室一空。
那是個吃土都冰牙的五月,望著空空的院子,我發現盧花還活著,我們幾乎都把它忘記了。
可是這只十二歲的母雞已經走到它生命的盡頭了,有時候,老鼠都能趁著黑夜咬傷它。
它經常把灰白色的眼皮耷拉下來很長時間,仿佛陷入往事之中,也像是已經死去。可是它偶爾會慢慢抬起眼皮,緩緩轉動著脖子,沒什么目標地看一眼院子。
一連幾天,它都趴在下蛋的草堆里,放在面前的水也很少喝。
盧花沒挨過那年夏天,在青黃不接的某個日子,可能是晚上,也可能是凌晨,它歪倒在草堆上,它的爪子都掉了皮,像樹枝一樣。
我們兄弟幾個在我家最粗的那棵大柳樹下挖了一個坑,把盧花埋了起來,是不是蓋上一塊破布,我記不準了。
那棵樹后來長成了梁,但不知道是架在誰家的房子上了。
(20191008呼和浩特)
(攝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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