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之成為學問,似乎到九十年代才為國內學術界意識到,若干批評學概論著作繼踵問世,但較文學原理著作已太晚而且太少了。究其原因,難道是中國缺乏文學批評的傳統嗎?倒也不然。在中國古代,對文學批評的重視、批評成果的積累和實際成就遠過于文學理論。最初問世的幾種研究古代文論史的著作都命名為“批評史”,正是這種歷史的反映。然而即便如此,我們的古代文論研究主要還是集中于理論分析,對批評較少關注。像譚帆《中國小說評點研究》、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這樣專門并有深度的研究,并不多見。我隱隱感到,學者們對批評之為學,還是不免輕看。研究古代文論的人固然都盯著理論,而研究古代文學即做古代文學批評的人也很少對批評本身進行反思。結果,不僅對古代作品的藝術批評在技術水平上總不能有較快提升,對批評學的總結和反思較現當代文學界更是明顯地滯后,遲遲不能上達。為此,當幾年前大雷兄告知他要做《文心雕龍》的批評學研究時,我極為贊同,以為這是一個很有學術眼光的選題,而且非大雷兄不能做好這個題目。
依我的理解,文學理論乃是一門經驗學科,其認識框架和基本結論建立在對文學創作實踐的豐富知識和深入研究之上。歷觀古今中外杰出的理論家,無不兼為優秀批評家,精通文學史,對某種文體、某些作家有深入的研究。可以斷言,一個杰出的理論家必定是優秀的批評家,而一個卓越的批評家也必定具有出色的理論見解。遠的不說,只要看看二十世紀的大家,像愛略特、克羅齊、本雅明、巴特爾、韋勒克、弗萊、布羅姆,就可以知道此言是否有理。當代中國的文學理論,所以鮮有建樹,根源也不外乎理論家很少研究文學創作,對文學不具有深刻的理解,因而他們寫出來的文學理論,不是照搬別人的就是錯的。新時期二十年向西方學習的結果,只學會了像別人那樣談論文學,卻沒學會像別人那樣研究文學。更糟的是邯鄲學步,非但未得其美,連自己的故步也忘卻了。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傳統,恰恰是與批評緊密結合,所有杰出的理論家首先是出色的批評家,許多人同時也是不錯的作家,他們的理論來自于對他人作品的細致揣摩、研究,印證以本人的創作經驗,所以往往有獨到的造詣。他們的理論總是依托于豐富的創作經驗,有強有力的批評實踐支持,在很多情況下,理論見解正是在批評中不經意流露和表達出來的。即使是《文心雕龍》這樣體系井然的文章學理論著作,其間也包含著大量的作家作品評論和文學史論,讓人感到作者的所有結論都是由具體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中自然生發的。如果我們不能理解這一點,又怎么能理解《文心雕龍》呢?
問題的確就是這樣,不深入研究文學,就談不上研究文學理論;而不研究古代文學呢,當然也就談不上研究古代文論。對古代作家作品的批評是古代文論的基石,也是我們接近、進入古代文論的臺階。批評,成為我們和古代理論家交流的通道,成為古今人邁向理論境閾的共同的橋梁。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具備古代文學批評的知識和實踐,今人才具備理解古代文論的能力,才擁有與古代理論家溝通、交流的資格。記得我們剛入學不久,先師程千帆先生就給每人發了一套《文心雕龍》所涉及的古代作品匯編,那是先師平生最服膺的劉永濟先生編纂的讀本。前輩學者就是這樣研讀《文心雕龍》的,同時要研究劉勰研究的對象。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文心雕龍》批評學這個題目,非大雷兄不能做得好。因為他潛心攻治中古文學已二十年,劉勰主要批評的漢魏六朝文學,也是他專攻的領域。從《中古文學集團》、《鴻溝與超越鴻溝的里程》(中國古代文言小說史)、《文選詩研究》到《詩人·文體·批評》,我分明看到大雷兄從文學史研究、文體史研究走向文學批評研究的穩健的腳步。根據我自己的體會,這種學術視點的轉移,大約與學術史的意識,與批評經驗的升華有關。在對一個對象有深入研究之后,就比較容易理解前人的立場和看法,而對后人不免隔膜的見解不以為然,進而萌發自己重作闡釋和評價的沖動。我自己就是這樣從唐詩研究走向詩學史的,不知道大雷兄是否有同感。
千帆先生曾在《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中的一與多》一文中指出:“從理論角度去研究古代文學,應當用兩條腿走路。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二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理論’。前者已有不少人從事,后者則似乎被忽略了。實則直接從古代文學作品中抽象出理論的方法,是傳統的做法,注意這樣的研究,可以從古代理論、方法中獲得更多的借鑒和營養,并根據今天的條件和要求,加以發展。”從古代文學作品中抽象出理論的方法,當然是通過批評來實現的。文學批評是文學理論的生命所在,由文學批評入手探討文學理論,是觸摸文學理論生命之本的努力。一切有成就的學者都是由此努力而獲得成功的,包括大雷兄師從的詹锳先生。
詹锳先生是古代文學領域少數有多方面成就的杰出學者之一,尤以《文心雕龍》和李白研究享譽學林。大雷兄承先生專家之學,多年來成就冼練、通侻的學術品格。這部《〈文心雕龍〉批評學》探討的問題,涉及劉勰文學批評的各個方面。第一章論劉勰對待批評對象材料來源的重徵求驗,第七章論劉勰對歷代批評家的批評,第九章論“見異”的方法論原則,第十章論劉勰的批評觀,都顯出作者對文學批評原理本身的重視,陳義相當之高。第四、五、六三章分別從作家風格、個性和政治的角度分析《才略》、《體性》、《程器》,第八章論批評的戒忌,也剔抉得極為細致,有作者一以貫之的思考周密的特點。文章具在,毋須枚舉評說。值得指出的是,書中各章都是在論文的基礎上形成的,寫得很結實,不像時下許多書,一把小米煮一鍋粥,學術含量稀薄。大雷兄這部著作,我相信是經得起時間銷磨,有生命力的。
昔大雷兄《文選詩研究》殺青之日,馳書征序,倏忽竟已四載,不覺歲月去人之速,悚然心驚。無以自慰,無以自解。學者的生涯豈非就是如此往來于文字——畢生精力消磨于青燈故紙,一腔心血化作三兩卷書?往者不可追,來者不可待,惟有讀之思之奮筆而書之的至樂,讓生命變得生動而充盈。惟此之故,每見友人有新書授梓,都內心溶溶如有新生命誕生的欣喜。書稿讀畢,思如潮漲,乘興落筆,以為小引。時二○○三年六月二十一日,同學弟 蔣寅并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