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商人或可稱“市戶”,如朱熹說:“上戶自有蓄積,軍人自有衣糧,公吏自有廩祿,市戶自有經紀,工匠自有手作,僧道自有常住。” 由于城市商人由官府編入“行”的同行組織,有時也可稱“行戶”或“行人” 。行戶一般開設店鋪,又或可稱“店戶”和“鋪戶” 。
人們對宋代商人,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分類。例如黃震說:“行者為商,坐者為賈,凡開店鋪及販賣者皆是。” 這是作行商與坐賈的區分。又如也可按行業對商人進行分類。但從階級地位和貧富狀況分析,商人顯然不可能是單一的階級。朱熹在南康軍糶米賑濟時,在公文中將坊郭戶分成上、中、下三等:
一、上等有店業,日逐買賣營運興盛,及自有稅產贍給,不合請給歷頭人戶若干。開具坊巷逐戶姓名,大小口數。
二、中等得過之家并公人等,合赴縣倉糴米人若干。開具坊巷逐戶姓名,大小口數。
三、下等貧乏小經紀人,及雖有些小店業,買賣不多,并極貧秀才,合請歷頭人戶若干。開具坊巷逐戶姓名,大小口數。
朱熹此處雖然對南康軍坊郭戶劃分為三類,其實也包括了商人在內。實際上,宋朝的商人也大致可分為富裕的大商人、生活較為寬裕的中等商人和小商販三類。
宋代社會沿襲中國的古老傳統,往往稱士、農、工、商為四民,以農業為本,工商業為末,動輒提出崇本抑末一類口號。然而在事實上,因貧富之差異,各類商人的社會地位和階級地位并不相同。
按宋時習慣,大商人和大地主同稱兼并之家,屬統治階級的一部分。有關宋朝大商人的傳世記載較多,以下分四方面予以論述。
一、大商人的經營方式。當秦漢之際,凡是大工商業主往往都是奴隸主,經過千余年的演變,已發生本質性的變化。大商人經商,不可能由個人或全家包攬商務,而必須依靠他人協助經商。依據今存記載,大商人的經營方式大致有以下三種。
一是支付錢本,委托他人經商。“僦賃取直者,京師人指為錢井經商” 。如“棗陽申師孟以善商販著干聲于江湖間,富室裴氏訪求得之,相與歡甚,付以本錢十萬緡,聽其所為。居三年,獲息一倍,往輸之主家,又益三十萬緡。凡數歲,老裴死,歸臨安吊哭,仍還其貲。裴子以十分之三與之,得銀二萬兩” 。又“泉州人王元懋”,“主舶船貿易,其富不貲”,但他并非親自遠涉重洋,冒狂風惡浪之險,“淳熙五年,使行錢吳大作綱首,凡火長之屬一圖帳者三十八人,同舟泛洋,一去十載”,“獲息數十倍” 。所謂“行錢”,在前一章介紹坊郭上戶貸主時已作交代,吳大即是借王元懋錢本而從事海上貿易者。南宋初,大將張俊以五十萬緡錢,付一“老卒回易”,“浮海去,逾歲而歸,珠、犀、香藥之外,且得駿馬,獲利幾十倍” ,其實也是沿用民間的“行錢”方式。這是一種借貸資本和商業資本相結合的經營方式。
二是雇傭幹人和人力協助經商。如臨安城中,商業廣泛采用“民間雇倩工錢”的方式。“凡顧倩人力及幹當人,如解庫掌事、貼窗,鋪席主管,酒肆食店博士、鐺頭、行菜、過買、外出鬙兒,酒家人師公、大伯等人”,“或藥鋪要當鋪郎中、前后作、藥生作,下及門面鋪席要當鋪里主管、后作、上門下番當直、安童,俱各有行老引領。如有逃閃,將帶東西,有元地腳保識人前去跟尋”。很多供“客旅寄藏物貨”的塌房,“月月取索假賃者管巡廊錢、會,顧養人力,遇夜巡警,不致疏虞” 。此類記錄反映當地商鋪中廣泛雇傭幹人和人力。所謂“各有行老供雇” ,行老即是牙人之類。此類經營方式不僅是大商人,而且也是中等商人廣泛采用的。
同前一種經營方式的區別,大致是在前一種經營方式中,大商人往往是出資不出力,而后一種經營方式則是既須出資,仍須出力,主人盡管雇傭了幹人和人力,仍須不同程度地主管商務。如邢州有一死囚,后為“大客,乘馬從徒,赍布五千匹入市,大駔爭迎之” 。“從徒”即是其仆役。“處州民葉青世與大家掌邸店,至青以貧舍業,而應募括蒼尉司為弓手”。“城外有大店,方建造三年,極新潔,商客投宿甚眾”,店主最初教“民周二十者主之”,后“或言于主人,謂葉青可付。主邀致青,捐一歲僦直為餌,青欣然而入” 。這里的葉青和新主人仍是雇傭關系。《宋元話本集》中也有一些類似記錄。《志誠張主管》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身子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家有十萬貲財,用兩個主管營運”。《楊溫攔路虎傳》引仙居市的“茶博士”話說:“我這茶坊主人,卻是市里一個財主,喚做楊員外,開著金銀鋪,又開質庫,這茶坊也是他的。”《山亭兒》說,“襄陽府城中一個員外,姓萬,人叫做萬員外。這個員外排行第三,人叫做萬三官人。在襄陽府市心里住,一壁開著朝茶鋪,一壁開著茶坊。家里一個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鐵僧”,“是個家生孩兒”。陶鐵僧因偷錢,被逐出茶坊,“又被萬員外分付盡一襄陽府開茶坊底行院,這陶鐵僧沒經紀,無討飯吃處”。此類記載與秦漢時代工商業廣泛使用奴隸,適成鮮明對照,反映了秦漢至兩宋的社會演進。
三是“連財合本” 。如淮陰有一節婦“夫為商,與里人共財出販” 。《數書九章》卷17《均貨推本》的算題說:“海舶赴務抽畢,除納主家貨物外,有沉香五千八十八兩,胡椒一萬四百三十包(包四十斤),象牙二百一十二合(大小為合,斤兩俱等),系甲、乙、丙、丁四人合本博到。緣昨來湊本,互有假借。甲分到官供稱,甲本金二百兩,鹽四袋,鈔一十道;乙本銀八百兩,鹽三袋,鈔八十八道;丙本銀一千六百七十兩,度牒一十五道;丁本度牒五十二道,金五十八兩八銖。已上共估直四十二萬四千貫,甲借乙鈔,乙借丙銀,丙借丁度牒,丁借甲金。今合撥各借物歸原主名下,為率均分上件貨物。”這道算題自然是源自海上貿易的實際商務活動。除了四人“合本”巨額投資外,另有“納主家貨物”,估計即是出資而不出力的“行錢”者,反映了宋時商業經營方式的復雜情況。
二、大商人的社會地位。宋時大商人雖屬統治階級,但往往是富者,而非貴者。宋朝雖也有士大夫提出商業已是“本業”的看法 ,多少反映了商人勢力有所發展的現實,但不能估計過高。在朝廷和士大夫群中,占主導地位的看法仍是鄙視商人。如南宋初年,一些趙氏宗室“逐什百之利,為懋遷之計,與商賈皂隸為伍”,便被視為趙家的恥辱。 蘇緘在宋仁宗時,“調廣州南海主簿。州領蕃舶,每商至,則擇官閱實其貲。商皆豪家大姓,習以客禮見主者。緘以選往,商樊氏輒升階就席,緘詰而杖之。樊訴于州,州召責緘,緘曰:'主簿雖卑,邑官也,商雖富,部民也,邑官仗部民,有何不可?’州不能詰” 。廣州作為大貿易港,商業繁盛,大商人的社會地位是相當高的。但是,在富者與貴者發生沖突時,富者仍只能屈從于貴者。
宋時商人的同業組織稱“行”,從官府方面看,組行的目的是便于對商人攤派科配。事實上,各商行一般由大商人把持,從中漁利。宋神宗時,開封府的“兼并之家,如茶一行,自來有十余戶。若客人將茶到京,即先饋獻設燕,乞為定價,〔此〕十余戶所買茶更不敢取利,但得為定高價,即于下戶倍取利,以償其費” 。宋高宗時,“浙江賣羊官圈都牙人”楊康“乞每歲獻納賣羊抽分牙利錢二萬三千緡,應辦太廟、景靈宮大小酌獻支用,并買獻內膳御膳羊七百二十口,計錢一萬緡”,但條件是“其他牙人不得在圈作弊”。于是官員凌景夏、吳秉信、湯鵬舉等上奏說:“楊康以市井駔〔儈〕,輒敢進狀,欲專一府屠宰之利,使其儕輩拱手失業”,楊康遂“送大理丞治罪” 。這個都牙人提出包攬宮廷羊的供應,并獻納每年三萬三千貫的獲利,也足見其財力的雄厚。大商人的財富和經營發展到一定程度,總是要趨向于壟斷。然而成為壟斷障礙者,主要又是官府的政治權力。
大商人在經濟上的雄富,甚至引起一些士大夫的忌妒。北宋范純仁說:“今之商賈富人,車馬器服,皆無制度,役屬良民,豪奪自奉。” 南宋陸游《估客樂》一詩更作了藝術上的渲染:
長江浩浩蛟龍淵,浪花正白蹴半天。軻峨大艑望如豆,駭視未定已至前。帆席云垂大堤外,纜索雷響高城邊。牛車轔轔載寶貨,磊落照市人爭傳。倡樓呼盧躑百萬,旗亭買酒價十千。公卿姓氏不曾問,安知孰秉中書權。儒生辛苦望一飽,趦趄光范祈哀憐。齒搖發脫竟莫顧,詩書滿腹身蕭然。自看賦命如紙薄,始知估客人間樂。
陸游詩中感嘆士不如商,“布衣儒生例骨立,紈袴市兒皆瓠肥” 。但是,范純仁、陸游等所反映的,僅是宋代大商人一個方面的情況。
在宋代社會中,經商確是少數人最便捷的致富門徑。如宋徽宗寵臣朱勔之父朱沖,原為“吳中常賣人,方言以微細物博易于鄉市中自唱,曰常賣” ,后來很快成為蘇州巨商。“吳十郎者,新安人,淳熙初,避荒,挈家渡江,居于舒州宿松縣。初以織草屨自給,漸至賣油,才數歲,資業頓起,殆且巨萬” 。但是,經商也比其他行業更有風險。宋神宗時,實行市易法,“催納官錢不足,即沒納財產,至于上等人戶,雇妻賣子,一家老幼星散,往往饑寒,怨憤至死。京師如此破壞大姓十數家,中下戶不可勝數” 。宋徽宗時,蔡京更改鹽鈔法,“富商巨賈嘗赍持數十萬緡”,因“數十萬券一夕廢棄,朝為豪商,夕儕流丐,有赴水投繯而死者” 。由于種種原因,即使是大商人,其破產的比率也是較高的。
三、大商人的“求田問舍”。司馬遷總結戰國至漢的社會經濟狀況,認為“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以末致財,用本守之” 。此說仍適用于宋代社會。
宋代的商人,主要是大商人,擁有巨額財富。“饒州市民張霖居德化橋下,販易陶器,積以成家。生三女,次者嫁小鹽商鄭大郎第三子,奩具亦二千緡” 。他應是販賣景德鎮瓷器而成為富豪,其家財似在萬貫以上。“泉州楊客為海賈十余年”,后“有四十萬緡” 。在北宋開封城中,“金銀、綵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 。南宋臨安城中的“珠子市,如遇買賣,動以萬數” 。但是,正如李新所說,商人“持籌權衡斗筲間,累千金之得,以求田問舍” 。他們“以末致財”后,往往仍須“用本守之”,因為地租的收入比經商穩定,較少風險。
宋朝不乏富商“求田問舍”的記錄。前述吳十郎致富后,又“廣置田土” 。一死囚后成富商,“于晉、絳間有田宅” 。張勰“數航海,歷交阯、勃泥諸國,其貨日湊”,“于是買田婺州郭外,教其子以學” 。商人趙和是鄜州洛川縣人,“世以服田力穡為業,冠鄉戶之甲”,為地主無疑。他“悉付其產于宗屬”,“貿易經營,得遂其志”,“自秦抵晉,謹身節用,不十數年,復豫豪籍之右” ,看來最后仍是商人兼地主。南宋后期,黃州黃岡縣人蔡廷玉“家傳宦裔”,后“懋遷鹺石為資生計,幾四十春”,“雖不復家山之舊,幸粗置田園于天岳之邦(岳州)” 。諸如此類,足見大商人“求田問舍”有相當的普遍性。
朱熹說:“頃在同安,見官戶、富家、吏人、市戶典買田業,不肯受業。操有余之勢力,以坐困破賣家計狼狽之人。” 商人兼并田地,自然也與其他官戶、吏戶、鄉村上戶之類同樣殘酷,將賦役負擔轉嫁于“破賣家計狼狽之人”,“以坐困”之。
四、大商人廁身官場。前面說過,單純的大商人往往是富而不貴,為了維護和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大商人就必須出入官場,或者設法使本人和子弟出仕,或者設法巴結達官貴人。
宋朝有一些出身商人的達官貴人。馬季良是“開封府尉氏人,家本茶商”,因娶宋真宗劉后兄劉美之女,“因緣以進,無他行能” 。蘇州“巨商”出身的朱勔,“交結童(貫)、蔡(京),援引得官,以至通顯”,成為宋徽宗的寵臣。 宋高宗吳后之父吳近,是“京師珠子吳員外”,“以
盡管如此,商人科舉入仕,特別是上升為高官顯宦者,畢竟為數不多。由于傳統輕商觀念等影響,宋朝在法律上仍對商人有所歧視。例如明文規定“工商、雜類”“不得與士齒”,不得進官辦學校。 對參加科舉,“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 。這些規定對商人入學和參加科舉,多少有些限制。
宋朝也有商人入學和參加科舉的記錄。宋理宗時,湯千在南劍州和嘉興府任郡學教授,“雖吏胥、市人子,有可教者,亦收置黌舍中,為親授經史,其所成就居多” 。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宋徽宗“親策進士八百余人,聞其中百余人皆以獻頌上書為名,特赴廷試,率多(宦官梁)師成之力。盡是富商豪子,曾進納及非泛補授官職,士大夫不齒之人,或白身不足應進士舉者,聞每名獻錢七八千緡,師成便為奏請特赴廷試之命” 。這百余名“富商豪子”,或是“白身”,或是已通過“進納及非泛補授官職”,都汲汲于科舉出身,遂使在某種程度上有公平競爭性質的科舉考試,也沾染了銅臭。這個實例表明,商人通過正常科舉入仕者,畢竟比例甚小。
當然,也有部分商人兼地主可不用商人的身份參加科舉。“曹州于令儀者,市井人也,長厚不忤物,晚年家頗豐富”,“擇子侄之秀者,起學室,延名儒以掖之。子伋,侄傑、倣舉進士第”,“為曹南令族” ,看來已非單純經商。葉德孚“買田販茶,生理日富,紹興八年,假手獲鄉薦,結昏宗室,得將仕郎” ,這是地主兼商人入仕,他雖“獲鄉薦”,但主要還是通過“結昏宗室”。
事實上,商人入仕最重要、最便捷的門徑,還是進納,宋朝如助教、太廟齋郎、將仕郎等官,相當部分出身于進納。宋徽宗時,臣僚言,進納入仕者“遍滿天下,一州一縣,無處無之,已仕者約以千計,見在吏部以待注擬者不下三百人,是皆豪猾兼并之徒,屠酤市販之輩” ,其中“富商巨賈”自然占相當比例。“宿州臨渙縣柳子鎮市戶、進納斛斗人朱億”,因“能輸積,以助有司”,“赒恤阻饑”,其弟朱傑“褒賜一官”,為“本州助教” 。柳子鎮并非大鎮,而鎮坊郭戶居然通過進納使其弟入仕。在一些金石題名中有“市戶、守本州助教成公濟、陳士敏”,“市戶、承信郎楊名” ,都是商人進納入仕者。又如“秀州廣平橋尹大郎將仕,其家本微,致力治生,雖無田莊,而浮財頗裕” ,他“無田莊”,大約單純由商人進納入仕,得將仕郎。更特殊者,如宋仁宗時為應付西夏戰事軍費,“借大姓李氏錢二十余萬貫,后與數人京官名目以償之” 。
但是,如前一編第十二章官戶中已經交代,進納入仕者升官和成為官戶的官品,都有相當大的限制,他們在官場中往往受歧視。宋仁宗時,“舊開礬鋪進納授官人李綬男與故申王宮承俊為親”,就遭包拯反對,認為“應皇屬議親”,“須的是衣冠之后,非阘冗庸賤之伍,富商大賈之門” 。因此,“豪民之家恥見'進納’二字” 。宋朝有時因財政緊張,也特令進納錢粟入仕者不算進納出身。
除進納外,商人入仕也另有一些門徑。例如王安石推行市易法,“市易務勾當官乃取賈人為之” 。南宋時,出使金朝的“官屬”,“惟金多者備員而往,多是市廛豪富巨商之子”,往往“冒法私販,有傷事體” 。有的“富商大業之家多以金帛竄名軍中,僥倖補官” 。又如濮州“賈以賂冒官族,脫市版,州下其事”,卻為參軍魏濤拒絕。 如此之類,大致多與商人的金錢有關,不必一一枚舉。
除鉆營官位外,大商人也往往巴結達官貴人,以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緡” 。這是金錢與權勢的通婚。北宋中期,壽州“近京師,諸豪大商,交結權貴,號為難治” 。宋孝宗時,朱熹在按劾臺州知州唐仲友狀中說,“本州販香牙人應世榮奸猾小人,因其家資稍厚,左右引置,以曾與仲友建立生祠,乃延為上客”。唐仲友“以市戶應世榮為耳目,令其在外刺求富民之陰事”。應世榮依仗知州之勢,遂成臺州一霸,并已得登仕郎的官位。 有的“豪商與猾吏通謀為奸” 。如“臨安府豬羊牙人徐友仁等二十余人率斂錢物,結托公吏”,以至在大理寺“根治”時,大理少卿章燾也“信憑人吏”,“恣為出入” 。當地“有炭商以萬斤入市,曰:此某官所市也”,“巨舶載海物,揭黃旗于上,每日進御,而私售自若” ,大商人不僅憑借高官,甚至依賴皇宮的庇護,以規免商稅。
社會現象是復雜的,宋朝也有大商人不憑借官府勢力,而稱霸一方的記錄。如在南宋贛州雩都縣,“邑之大駔有孫氏、鐘氏,根結盤互”,“守令瞪視,莫敢蘗其角牙” 。但總的看來,宋代的商人,即使是大商人,也未形成獨立的政治勢力。他們千方百計,躋身官場,或巴結權貴以至胥吏,便是未形成獨立政治勢力的明證。宋代社會盡管商人勢力較前代壯大,傳統的輕商觀念有所動搖,但不能估計過高,這個社會更多地仍是保留了以租佃制為主導的農業社會的傳統特點。
朱熹所謂“中等得過之家”大致屬中等商人的范圍。盡管宋朝商人中確有中等商人的存在,然而要在今存史料中勾畫出一個中等商人階級狀況、社會和經濟地位的粗略輪廓,也有相當的困難。
宋哲宗元祐初,據蘇轍統計,開封欠市易錢者“共計二萬七千一百五十五戶,共欠錢二百〔三〕十七萬余貫,其間大姓三十五,酒戶二十七,共欠錢一百五十四萬余貫,小姓二萬七千九十三戶,共欠錢八十二萬余貫。若將欠二百貫以下人戶除放,共放二萬五千三百五十三戶,放錢四十六萬六千二百余貫” 。當時商人借市易錢,須“結保賒請”,或以“契書、金銀抵當”,后又取消“結保賒請”之法。 貧窮的小商販一般不可能以“契書、金銀”作抵押而借貸市易錢。在欠錢二百貫以下的二萬五千多戶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應是中等商人。除“大姓”和“酒戶”外,欠錢在二百貫以上的一千七百四十戶中,也不見得全是大商人。由此可知,宋朝中等商人在數量上應比大商人多得多,而其在商業資本總量中所占比例卻未必多于大商人。
中等商人生計寬裕,往往也須雇人協助經商。北宋后期,開封城內“殺豬羊作坊,每人擔豬羊及車子上市,動即百數”,“坊巷橋市,皆有肉案,列三五人操刀” 。雇數人操刀切肉者,應屬中等商人之列。“邢州富人張翁,本以接小商布貨為業”,同時開設“茶肆”,“家貲所有,不滿數萬錢” ,即數十貫。其家計看來似屬中等而偏下。“黃州市民李十六開茶肆于觀風橋下”,“其仆崔三”,“月得顧直不過千錢,常不足給用” 。荊門軍長林縣“城人員一販牛往襄陽”,“畢事南還”,“員生跨馬,鄒(亞劉)負擔在其后” ,也雇一仆。看來李十六和員一都屬中等商人。
中等商人一般也須編入同業組織——行。宋神宗時,開封“米行有當旬頭曹赟者,以須索糯米五百石,不能供,至雉經以死” 。米行商人輪充“旬頭”,是為應付官府的科配,五百宋石糯米尚不是太大的數字,曹赟的財力“不能供”,應非大商人。但是,普通小米商只怕尚無充“旬頭”的資格。當時實行免行法,“肉行”“屠戶中、下戶二十六戶”,“中戶一十三戶共出錢四百貫文,一年十二月分乞逐月送納,每戶納錢二貫七十文;下戶一十三戶共出錢二百貫文,一年十二月分乞逐月送納,每戶納錢一貫二百九十文” 。偌大的開封,不可能僅有二十六個屠戶肉鋪,看來尚有大批小本經紀雖入行而不負擔免行錢者。按官府的標準,肉行并無上戶,而由二十六戶“中、下戶”負擔免行錢。此處的“中、下戶”其實都應是中等商人。
中等商人財力不豐,其社會地位自然不能同大商人相比,其入仕門徑也比大商人窄。但也有個別例外的情況。北宋執政馮京,“其父商也”,“家貧甚,讀書于灊山僧舍。僧有犬,京與共學者烹食之”。其父大約是中等商人,后又家道中衰。 “王良佐居臨安觀橋下,初為細民,負擔販油。后家道小康,啟肆于門,稱王五郎”,“后買給使減年恩補官”,得“忠訓郎” 。既稱“小康”,看來亦非大富。總的看來,中等商人個別也能致富而升為大商人,或出入官場,但大多數卻無此可能,甚至有家道衰敗等情況。
小商販無疑在商人人數中占有最大的比重,其階級地位乃屬被統治階級,與大商人不可同日而語。宋時小商販的部分情況,在前一章介紹坊郭下戶時,已有所交代。
在兩宋京都開封和臨安,留下了不少小商販的記錄。開封有一種獨輪車,“往往賣糕及糕麋之類人用”。“樂人動鼓樂于空閑,就坊巷引小兒、婦女觀看,散糖果子之類,謂之賣梅子,又謂之把街。每日如宅舍宮院前,則有就門賣羊肉、頭肚”等各種食品,“博賣冠梳、領抹”等各種日用品。“其后街或閑空處團轉蓋屋,向背聚居,謂之院子,皆小民居止,每日賣蒸梨棗、黃糕麋、宿蒸餅、發牙豆之類”。“至三更,方有提瓶賣茶者” 。臨安城的情況也相仿佛,作為南方魚米之鄉,“又有挑擔、抬盤架,買賣江魚、石首”等各種水產品。“沿街市吟叫撲賣,及買賣品物最多,不能盡述。及小兒戲耍家事兒,如戲劇糖果之類”,有“行嬌惜、宜娘子、秋千稠、糖葫蘆”等。 這使人聯想到傳世的李嵩《貨郎圖》,乃負擔小販出售玩具的生動寫照。“都民驕惰,凡買賣之物,多與作坊行販已成之物,轉求什一之利。或有貧而愿者,凡貨物盤架之類,一切取辦于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償之。雖無分文之儲,亦可糊口”。臨安還有各種各樣“小經紀”,包括零售商業和服務業,為“他處所無者” 。小販們從作坊買進現成的食品、藥品、蚊煙等,無加工之勞,轉手貨賣,“求什一之利”,已成一種流行的經營方式。
事實上,宋代的小商販遍布城鄉,而鄉村部分小商販又有農民兼營者。這在本書第二編第七章農民與商品經濟中已作交代。
小商販本小利微,除個別發家者外,大多數人的生計相當艱窘。北宋張耒詩說,“北鄰賣餅兒每五鼓未旦,即繞街呼賣,雖大寒烈風不廢,而時略不少差也”,“城頭月落霜如雪,樓頭五更聲欲絕。捧盤出戶歌一聲,市樓東西人未行。北風吹衣射我餅,不憂衣單憂餅冷” 。《宋元話本集·快嘴李翠蓮記》中說,“隔壁白嫂起來磨豆腐,對門黃公舂糕米”,這也同樣反映了小商販的辛苦。在南宋,“臨江軍市為牙儈者,例皆貧民,雖有百斛求售,亦無錢本可以收蓄。每日止是鄉落細民,步擔入市,坐于牙儈之門,而市之細民大概攜錢分糴升斗而去。故米賤之時,負販者則有不售之憂;米貴之時,計日而糴者則有絕粒之病。兩日雨雪繼作,民遂大窘” 。當地牙人兼米商,由于資本不足,至多一次只能收糴幾十宋石米,其銷售對象也主要是“分糴升斗”的坊郭下戶。
作為宋代城市中各種商業同業組織的行,有些小商販甚至不夠入行的資格。宋神宗時,王安石“曾雇一洗濯婦人,自言有兒能作餅,緣行例重,無錢賠費,開張不得” 。但也有相反的情況,一些小商販本可不入行,而被強制入行。實行免行法后,“令細民并相糾告,不以舊曾系行籍,但持一物而賣于市者,莫不出免行錢。至于麻鞋、頭發、茶坊、小鋪,皆朝夕營營,以急升米束柴而不贍者,今無不勒出錢,以為免行”。“如街市提瓶者必投充茶行” 。免行錢的征收沿襲到南宋前期。“州縣多將零細小鋪、貧下經紀不系合該行戶之人,及村店貨賣細小之民,一例敷納”,“富者有賄賂以悅胥吏,故輸錢甚輕” 。
由此可知,宋時的小商販,包括“零細小鋪”,“鄉村下店”,或可不編組入行。 但不論入行或不入行,都不大可能完全免除官府征斂之苦,以及大商人,以至中等商人的盤剝。“朝夕營營,以急升米束柴而不贍者”,即大致反映了宋代小商販的生活水平。
在任何時代,商人一般總是唯利是圖,特別是在商品經濟發展不充分的時代,商人經常損人利己,不容易做到誠實經商。例如“黃州市民渠生貨油為業”,“一意嗜利,每作油時,乘熱益以便溺,幾三之一” 。南宋時,南康軍“諸縣鄉村人戶搬米入市出糶,多被米牙人兜攬,拘截在店,入水拌和,增抬價直,用小升斗出糶,贏落厚利” 。類似的事例顯然是不可勝數的。從歷史學的角度看,似無須對此類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的事,作道義上的批判。因為罪惡、貪欲、權勢欲等有時也可成為歷史進步的杠桿。
宋代以自然經濟為主,但商品經濟的發展已不容忽視。商人承擔著流通貨財、溝通生產和消費、聯結城鄉的巨大作用。宋代商人買賣的商品大致可分兩類。一是廣大人民必需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是指生活必需品而言,其實,生活必需品是多種多樣的,遠非上述七物所能概括。此類經商活動關系著社會的生存和繁榮。但農民、坊郭下戶等社會底層群眾也往往成為商人賤買貴賣、投機倒把的受害者。另一類是專供達官貴人、富室巨賈的高級奢侈消費品。李昭玘說:“萬金之賈,陸駕大車,川浮巨舶,南窮甌越,北極胡漠,龍皮、象齒、文犀、紫貝、夜光之珠、照乘之玉,一旦得之,則深居大第,拱手待價。” 這類經商活動也是宋朝繁盛商業的組成部分,促進了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但與廣大底層群眾的生產和生活關系不大。
總之,商人的活動對社會發展既有積極作用,也有消極作用。
中國古代城市是政治中心,也是商人和商業的集中地。但是,商人盡管在傳統上受到某些歧視,卻未構成對以租佃制為主導的農業社會的破壞因素。商人,特別是大商人要提高和維護自己的社會地位,就必須依靠官府,勾結官吏,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體或商人、地主兩位一體的現象相當普遍,這些事實表明商人是維持現成社會制度的因素。當然,從另一方面看,商人在經商活動中廣泛采用雇傭制,有的還在茶業、荔枝業、織布業中采取包買的經營方式,以商業資本資助和干預生產,這也是有進步意義的。中國商業發展史表明,自戰國、秦、漢以來,大商業雖經歷了自奴隸制至雇傭制的重要演變,而商人仍作為農業社會的附庸,并依存于這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