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乍暖還寒!
閨女要看兒童劇演出,將母女送進王府井附近的中國兒童劇院。實在懶得進去,隨即從路邊踅摸一輛小黃車,有一蹬沒一蹬地在皇城根下晃悠。午后的陽光撫挲著后背,溫暖而舒爽。
不經意,看到旁邊的胡同口寫有“老舍故居”的牌子。興之所至,按著指引拐進去,十幾米處,面東的一座灰瓦黑門四合院門口,各色人群,進進出出,有背著雙肩包的學生,步履蹣跚的老者,大冷天穿短褲著半袖的大鼻子藍眼睛外國友人,甭掃聽,都是來這參觀的。
作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北京市東城區燈市口西街豐富胡同19號,是老舍先生解放后生活了16年的地方。努力地創作,快樂地生活,在這座四合院,老舍先生寫下《茶館》、《龍須溝》等影響力很大的作品,成就其最輝煌的人生。
領了免費門票入內,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座磚砌影壁,中心貼著一個娟秀的大紅福字,據說是老舍夫人胡絜青的手筆。
繞過照壁,墻上繪著一張醒目的導游圖,一個女導游正向游客介紹:“老舍先生解放后就是居住在這座四百平米的普通四合院里”。旁邊有個姑娘朝同伴努努嘴,小聲嘀咕:“四百平米,還普通?”
布局緊湊,錯落有序。四合院的南面,一溜房屋是景點辦公用房,西面老舍女兒的閨閣和東面的餐廳被改造成了展覽室。正北的三間房,中間是客廳,兩側分別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絜青的起居室兼創作室。
客廳和起居室,陳列著老舍夫婦生前用過的物品,眼鏡、硯臺、畫筆、臺歷,睡榻上還散放著老舍先生玩過的撲克牌。
十幾平米的客廳,僅僅擺著幾個沙發,一張案幾,兩張柜子,異常簡約,想想我們現在,無論多大的房子都不夠用,哪兒都塞得滿滿當當。
斯人已去,故物如初,展廳原狀陳列,試圖還原往者的日常,一景一幕,彌漫著淡淡的書香氣,很有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生活氣息。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陳設,只有書畫,看似簡單,實則至美。
四合院圍著的小小庭院,干干凈凈,角落里擺著魚缸,幾條金鯉優哉游哉地擺著尾巴。
小院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兩棵超過六十年的柿樹,開枝散葉,冠蓋如云。時節還早,還未開花,但是有些許新綠的萌芽悄然發出。
時間要追溯到1949年,老舍從美國回國后托人買下這個小院。1954 年春天,老舍和孩子們一道在小院中親自栽下了這兩棵柿樹。
幾年之后,橘紅色的柿子掛滿枝頭,別有一番詩情畫意。老舍的夫人胡絜青還給小院起了個雅號“丹柿小院”,古色古香,韻味滿滿。金風送爽,老舍先生會頻頻邀請朋友來家賞菊嘗柿。滿園的花花草草,氣氛恬靜美極。
這樣寧靜致遠的院子,讓我想起了兒時,恍惚間,透過流年,看到了期盼的以后,在這樣的日子邂逅老舍的故居,是緣分,也是幸運。
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
信仰基督教,北京滿族正紅旗人,蜚聲文壇的作品標簽外,老舍一生有很多喜好,養花,養貓,說相聲、演雙簧、唱大鼓,把玩陶瓷......雅趣不少,作為北京人,老舍活得很體面。
偉大的作品,不但需要用熱情去感動人,更需要一種崇高的理智去啟發人。老舍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學家中最多產的一位,也是文學影響深遠的一位。
做過小學校長,中學教員,老舍曾見識到了社會的黑暗的動蕩,為日后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才華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鋒利的刀刃。若日就不磨,也會生銹。沒有誰的成功與偉大是偶然的,環境,心境,個人努力,缺一不可,老舍先生的成就與他善于觀察生活,富有文化深思的創作風格有很大聯系。
因為出身于窮苦的家庭,受堅毅的母親影響,老舍敏感,自尊,倔強。因為成長于舊制度新政治交替的年代,目睹了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所以他的作品多是平民意識、覺醒意識。
老舍去世后的半個多世紀以來,和他同時代的很多作家,連帶著那些應景的作品被世人漸漸遺忘,老舍的光彩卻從未黯淡。
《茶館》、《龍須溝》支撐了中國話劇半壁江山,《四世同堂》、《駱駝祥子》被一再翻拍成電視劇,但凡走心的人,總能折服老舍的深邃。
三十年代,各種思潮與主義斗爭頻繁,初入文壇的老舍高聲吶喊:“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達自我,不是為什么理論做宣傳。”
但是,事與愿違,哪怕只是客觀、最單純的臨摹,終會被時代套進條條框框。
從《駱駝祥子》的無奈,到《貓城記》得活潑,老舍先生留給我們太多的財富。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老舍的作品,仍舊擺脫不了時代的局限性,無論他本人情不情愿,終歸還是被貼上為政治服務的標簽。
記得小時候看老舍的《四世同堂》、《駱駝祥子》,衣衫襤褸的平民,驕橫滿盈的警察、惡霸,令人壓抑而憤懣。老舍寫得可能都是實情,但是在越發講究和諧、處處體現法治進步、公正公平的今天,他的作品越發不受普通人喜歡。這從獲獎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叫好不斷,票房慘淡,略見一斑。
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里介紹《四世同堂》,欲言又止,頗有替老舍鳴不平的意思。解放后,老舍的很多作品,結局或主線都被迫或主動或無意識地向某個方向靠攏,早年的作品也被要求更改結局。一個人想在自己身上克服時代的局限,該有多難。
1966年政治風云突變,是年8月24日清晨,老舍先生帶著滿身傷痕,懷著悲憤的心情離開了生活了十六年的丹柿小院。
出門時,他向3歲的小孫女鄭重告別:“和爺爺說再---見-----!”,然后義無反顧地跨出了家門,在北京城西北角外的太平湖畔度過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天,入夜投湖.....
與老舍同時代的的很多作家,極盡變色龍本領,文革一來,痛哭流涕,自我檢討,不惜將自己的作品刪改的“又紅又專”。文革一去,立馬調轉風向,聲稱受到蒙蔽,在運動中說了違心的話,做了違心的事,用新一輪思想改造,迎合權貴。
中國文人以跳水結束生命的,大抵有這么三位:屈原,王國維和老舍。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對時代感到大屈辱、大痛悔、大悲憤,乃至生無可戀。但這已經不重要,他們有作品流傳于世,有美好的丹柿小院留給后人憑吊,特別是體現出知識分子節氣的一面,其歷史價值已足夠垂揚。
在老舍離世六十年后的今天,北京城發生著滄海桑田的變化,他筆下的龍須溝早已被高不可攀的豪宅所替代,舊居于此的平民靠著拆遷狠狠發了一筆;王利發的茶館早已被雨后春筍的咖啡館替代,人人都在假裝忙發展,莫談國事的標語看來是不大用著了;駱駝祥子的老丈人、滿臉橫肉的車廠老板劉四爺,早已穿上制服坐進交通局里的辦公室;不服氣交份錢的祥子,和老婆虎妞貸款買了一輛車,風餐露宿輪班跑起滴滴…..
老舍那一代人離我們很遠,但其實也很近,對一個日漸物質化的國際化新北京而言,老北京味不僅存在于稻香村糯甜的餡餅,什剎海雨后的荷花,夕陽下鴿哨,而更在老舍、林海音、矛盾、郁達夫等人純真質樸的文字里,藏匿于樸實無華的尋常巷陌。
人總歸要離開這個世界,但倘若留下只字片語,讓后人緬懷,也就不枉此生了。依依不舍地出老舍故居,回望灰瓦紅墻,陽光窗欞,寧靜、整潔、歡喜愉悅,悠然而生。抬筆靜靜寫作或者寫字,感覺真好,老舍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