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們聊天,說到中國古代文學,感慨不同文學體裁在不同朝代的繁榮,實在是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譬如:唐詩過后誰敢妄言會寫詩?宋詞三百年詠盡文人風流。大都的小令散曲鼎盛了元雜劇,四大名著似乎只該出現在明清……
說到宋詞的時候,我想到了兩個人:蘇東坡和柳永。前者豪放,是我最喜歡的古代文人,后者婉約,宋代或者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業詞人。蘇東坡太熟悉了,就差研究到小時候幾歲才結束尿床。所以便好奇起柳永來。
知道柳永,是因為一首《雨霖鈴》。那時讀高三,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攪得我神魂顛倒,再加上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語文老師舌綻蓮花一般的傾情演繹,于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喜歡上了那個叫柳永的風流才子,恨不能早生一千年,會一會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所以說,這個世界上不單單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實風流才子也是會招來佳人心動滴,即便當年我明明就是一個假小子形象。
或許是因為年輕,或許是因為少女情懷總是詩,總之那時候我無可救藥的迷戀著柳三變,行時歌“暮靄沉沉楚天闊”,臥時嘆“終日厭厭倦梳裹”,憂時吟“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樂時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即便是他混跡于煙花巷陌,也覺得是文人風流,理所當然。然而當年的語文老師給了我一個錯覺,以至于我那時候一度以為柳永真的厭倦官場,不戀浮名,是個飄然出塵的奇男子,桀驁不馴的偉丈夫。直到后來讀書漸豐,才明白其實柳永的心里一直有著濟世報國的胸懷,奈何他空有滿腹經綸,科考中卻屢屢受挫,這個驕傲的家伙自然不會說是自己水平太低,而是怪罪主考官有眼無珠、皇帝遺漏賢才了。所謂以淺斟低唱替浮名,不過是他再度落榜后的憤慨與自嘲罷了。
這樣的柳永才應該是真實的。試想想,作為一個心懷家國天下的讀書人,真正要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是不現實的,而且也違背了讀書的初衷。孔子廣收門徒,不也是為了實現他經天緯地的抱負?即使那些所謂說自己一心致力于學問者,往往也是出于對時局不滿、不屑與之為伍卻又無力抗衡,無奈才以此為托詞而已。柳永是人,而且是個讀書人,他想要金榜題名、位列人臣的想法自然無可厚非。但是遺憾的是他運氣太差,幾次欲考取功名,卻又都名落孫山。表面上看,柳永對功名利祿不無鄙視,很有點叛逆精神。其實這只是失望之后的牢騷話,骨子里還是忘不了功名,他在《如魚水》中一方面說“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另一方面卻又自我安慰說“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因此,他在科場初次失利后不久,就重整旗鼓,再戰科場。
讓柳永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二次科考又落榜了!按常人的想法,大不了再寒窗苦讀,補習補習來年再戰,也許就能夠東山再起。但問題就在于柳永不是常人,而且他對自己的才華一向很自信甚至自負。于是不服輸的柳永沉不住氣了!一揮而就,由著性子寫下了那首滿懷牢騷甚至還帶點兒不知天高地厚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姿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好家伙,明明自己落榜了,不去好好反思自己,卻要指責皇帝沒有發現自己的才華,批評朝廷遺漏賢才。明明是一介平民,楞自己把說成是才子詞人,是身著布衣的重臣。尤其讓弘揚正統的仁宗皇帝不能容忍的是,他竟公然表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結果是,宋仁宗初年的再試,考試成績本已過關,但由于《鶴沖天》一詞惹惱了皇帝,等到臨軒放榜時,仁宗以此為口實,非但黜落了,還做批示:“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再度的失敗,柳永真的有些憤怒了,他干脆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從此無所顧忌地縱游妓館酒樓之間,致力于民間新聲和詞的藝術創作。官場上的不幸,反倒成全了才子詞人柳永,使他的藝術天賦在詞的創作領域得到充分的發揮。當時教坊樂工和歌姬每得新腔新調,都請求柳永為之填詞,然后才能傳世,得到聽眾的認同。柳永創作的新聲曲子詞,有很多是跟教坊樂工、歌妓合作的結果。以致當時姑娘們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而柳永晚年窮愁潦倒,死時一貧如洗,甚至都是他的歌妓姐妹們集資營葬。死后亦無親族祭奠,每年清明節,歌妓都相約赴其墳地祭掃,并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
但是,不要以為柳永真的心甘情愿混跡于此,他是寂寞的,這種寂寞,沒有人可以填補。縱然是那些多情的歌妓們也不能。他是沉淪于煙花青樓了,但那是無奈的沉淪。
還有他廣被傳唱的詞,也是他寂寞的緣起。作為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柳永不僅開拓了詞的題材內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詞,發展了鋪敘手法,促進了詞的通俗化、口語化,在詞史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然而在當時,他是很不受待見的。皇帝不喜歡,達官貴人們自然也看不起,自恃清高的文人們似乎也不屑于與他為伍,并以艷俗冠之。加之他長期留連于煙花巷陌,更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恥。然而私下里他們又何嘗不想和柳永一樣醉臥溫柔鄉呢?但是他們不會承認,只會詬病。甚至是同為婉約詞的代表人物的李清照,亦以“詞語塵下”譏諷他過于俚俗,不夠高雅。至于“豪蘇”“膩柳”的說法,更是直接把柳永和以蘇東坡為首的豪放派打入兩個不同的陣營,褒貶立現。
然而,誰能改變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壯觀?如果說柳永的詞真的有缺點,也許缺點就是寫的太好了。你說他嫵媚,他偏能寫出“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的雄渾,你說他俗艷,他偏能寫出“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清新。你說他流連煙花巷陌,他偏能寫出羈旅愁思。他能體現下層人民不幸以及自己對他們的深切同情的,也能寫出妓女的悲苦和她們對輕薄男子怨恨的。其題材廣泛,手法變換,形式多樣,讓后世人望塵莫及。
宋詞如果沒有了柳永,怕也是發展不起來的。但是柳永注定是個寂寞的人,因為他不幸生在那個變態的朝代。沒錯,宋朝真的是一個很變態的朝代,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朝代像宋朝那么抬舉文人,又打壓文人。柳永因為太過桀驁不馴,當然是被冤殺的那部分之一。
相對而言,也許和柳永同是被“本色”詞家以為異端的蘇軾對柳詞的評價,倒顯得客觀。清代學者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說:
東坡《與鮮于子駿書》云:“近來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一似欲為耆卿之詞而不能者。
這里的所謂“一似欲為耆卿之詞而不能者”,就是說蘇軾自認好像想寫柳永那種詞卻寫不出來似的。
這封信是蘇軾所寫的唯一和柳永詞有關的文字。遺憾的是曾經誤認為是蘇東坡對柳永的貶低。而我以為,如果以“一手資料”來斷定蘇軾對柳詞的態度,那么可以肯定地說,蘇軾并沒有看不起柳詞;反之,他對柳詞有一定的認識和研究,甚至可能還打算用心學習的。
宋代的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說: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俞文豹借“善謳”者之口,認為柳永詞只適合妙齡女子用嬌柔的歌聲唱出,而蘇軾詞則須要威武的大漢用粗獷的歌聲唱出。大概這段話頗能說出柳詞和蘇詞整體風格上的差別,而且其中所用對比生動巧妙、形象鮮明,所以深入人心,長久地影響了后來的詞評家。但是,一個詢問,可見蘇東坡是很把柳永的詞當回事的!
宋詞無你太尋常,我很慶幸,當時居然買了架古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