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原本活得很瀟灑,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賭博吃酒,眠花宿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最關鍵的是,身為世家子弟,有著良好的出身,卻又父母早喪,無人管束,因此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真是羨煞旁人。
在紅樓四大優質公子中,他是最讓人羨慕的。
寶玉看起來生活條件不錯,但有一個特別嚴苛的父親,時不時地把他關起來毒打一頓,使得他見到父親,就像老鼠見了貓。
北靜王出身高貴,但皇室中人,不但拘束頗多,而且身為王爺,身上的責任也頗多,活得并不比寶玉輕松。
還有一個蔣玉函,身為優伶,以技藝名揚天下的同時,也被諸多人惦記,難免身不由己。
只有柳湘蓮,可以擁有說走就走的四處旅行,也可以擁有想唱就唱的舞臺玩票。看誰不順眼了就可以猛揍一頓,然后一走了之。
真是神仙般的生活啊!
可是,這樣的生活,就被尤三姐給破壞了。
只因為被尤三姐看中且非他不嫁,而且以死明志,從此,柳二郎的逍遙生活就結束了,走上了最清苦的修道之路。
于是,柳迷們都罵尤三姐,真是毀人不倦啊!
如果真是尤三姐毀了柳二郎,也只能說柳二郎太容易被毀了。
這和“畫個圈圈詛咒你”有什么區別?
1
柳湘蓮這個人設,是有特殊意義的。
他出身世家,無物質方面的煩惱,有著優渥的生存條件;
他不愛讀書,卻又父母早喪,無“必須苦讀”的煩惱;
他長相俊美,因此能客串名伶,成全業余愛好;
他有俠義之心,也能行俠義之事,不受拘束;
他重情重義,會在大家都遺忘的時候,去為秦鐘掃墓;
他無所畏懼,敢痛打呆霸王。
看起來,這樣的人活得太自在了。
但也正因為過于自在,使得他的人生沒有目標。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應該有使命的,柳湘蓮找不到自己的使命。
所以,他像“蓮”一樣,漂浮不定,沒有方向。
這樣的人,看似瀟灑,其實就是個空心人。即使有心,心也是苦的:蓮心都是苦的。
這也是他被稱為冷二郎的原因:不知何為人生之樂,自然就會冷面冷心。
2
柳湘蓮是反世俗的,他是寶玉內心想要成為的人。
但是,反世俗并不難,難的是反了之后呢?路在何方?所以,柳湘蓮是迷茫的。
迷茫,還因為找不到同類,雖然和寶玉等人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但他們終究不是一類人。因此,他也是孤獨的。
孤獨的柳湘蓮,難免會有放任自己的時候。
比如,他極其不喜歡薛蟠的為人及個性,按常理,是不屑于為伍的,但卻同意了薛蟠為其“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的安排。
因為他厭倦了漂泊,準備屈服于世俗,找一個絕色女子湊合過一生。
浪子也有安定的時候,尤其是尋尋覓覓多年卻找不到歸屬。
這份安定,不代表甘心就此一生,而是暫時的心灰意冷。
只是,為什么他要和世俗的男人一樣,找一個絕色女子?
天后王菲說過:既然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一個帥的。
柳湘蓮的想法也是這樣:既然女人都無趣,不如找一個絕色的。
在當時的環境背景下,女人都是無趣的,除了三從四德,就是樂羊子妻般的勸男人求取功名。
其實,他一直在尋覓,尋覓一個不流于世俗、有獨立思想和人格的女子。
3
尤三姐和柳湘蓮其實是殊途同歸。
和柳湘蓮的出身不同的是,尤三姐一直活得身不由己。
尤氏姐妹是尤老娘再嫁到尤家時帶的拖油瓶,在此之前,母女三人經歷了無依無靠的生活,是實實在在的弱勢群體。
這段日子她們是怎么過的?寡婦門前是非多,尤其是有些姿色的寡婦。估計在那段時間,一半是為了生存,一半是無力抗拒,尤老娘只能當暗娼。
母親當暗娼,幼小的女兒耳濡目染,或者也是因為無力抗拒,小小年紀被拉到了同一條船上。只有這樣,她們才能平安度日。
這一切,從尤氏對她們的態度可以驗證。
作為寧國府的當家夫人,尤氏看似柔弱順從,其實還是受賈珍的器重,至少女主人的地位,賈珍給足了她面子。當然,尤氏也懂得不干涉賈珍的胡作非為,這是她聰明的地方。(關于尤氏,后續會另文分析)
但尤氏內心是善良的,在給王熙鳳辦壽宴時,她偷偷地把趙姨娘和周姨娘的份子錢還了回去:“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
這是公然和王熙鳳作對了,說明她不但有憐憫心,而且不怕事。
可是,對異父異母的兩個妹妹,她卻毫無憐憫心。
明知賈珍父子的德行,還把繼母和妹妹接來,簡直就是故意為他們爺倆創造機會。
賈璉偷娶尤二姐,“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此事為何不妥?不是因為娶了她妹妹,而是違法犯規。她只是極力勸止賈珍,卻沒有跟繼母和妹妹說清楚利害關系,以致于把尤二姐送進了地獄。
能夠不惜得罪王熙鳳而憐憫周、趙二人,卻不去勸阻妹妹,只能說明,她對繼母和妹妹是不放在心上的。
也許,從她父親娶尤老娘開始,她就討厭她們母女,因為她們名聲不好。
名聲不好,父親依然要娶,足見這父親也非正經人。
再嫁之后的母女三人就得到了衣食保障嗎?未必,估計尤家父親也和賈珍差不多,娶了尤老娘,卻拿這母女三人組局逗樂,也許還從中謀利。
尤老娘對賈璉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里姑爺幫助。”
這里姑爺,就是賈珍。
是姑爺幫助,不是女兒幫助,尤氏對繼母和妹妹并沒有物質上的幫襯。
連兒媳婦都不放過的賈珍,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母女三人。
在那個女人必須依靠男人才能生存的年代,她們只能拿自己唯一的資本換取活下去的資源。
當然,因為從小耳濡目染,尤氏姐妹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也不以為恥。
4
尤三姐的覺醒,就來自戲劇對她的影響。舞臺上柳湘蓮的浪子氣質,和尤三姐是相符合的,他們都是非主流。
戲劇是對百姓的文化普及,只是戲劇所普及的文化,也是非主流的,比如才子佳人,比如追求愛情和自由。
情竇初開的尤三姐被戲劇打開了心門,懂得像紅拂一樣的女人,也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只要找對了人。
于是,她被舞臺上那個浪子所吸引,找到了生活的方向。
在此之前,她也是迷茫的,不知未來在哪里。
與柳湘蓮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的使命。
看到母女三人只能被蹂躪的命運,性格潑辣的尤三姐,把保護母親和姐姐當成了自己的使命。迫于生計,她無法避免被當成玩物,但她會盡量讓母親和姐姐少受一些委屈。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尤二姐被王熙鳳賺入大觀園,處境艱難之際,已經死去的尤三姐夢中相告:“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
即使處于弱勢,她也保持著清醒,并用自己的方式,維護著母女三人,盡量少受傷害。
所以,即使她已經心有所屬,卻依然無法從風月場上抽身出來。
她總不能為了保全自己而讓姐姐養活吧?
直到姐姐找到了歸屬,從此母女三人衣食有靠了。
至此,尤三姐保護母親和姐姐的使命完成,她可以為自己打算了。
5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她苦戀五年的那個人,就是她的良人,因為,他們都有著反世俗、追求個性解放的靈魂,一如李靖和紅拂。
一個是心定而身不定,一個是身定而心不定,尤三姐和冷二郎,都在等待命運為他們牽上紅繩。
不同的是,尤三姐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方向,只需要尋覓到那個人;冷二郞還在茫茫人海中碰運氣,不知道世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正當冷二郎準備放棄尋覓有趣的靈魂時,尤三姐主動送上門來。
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種幸福 ;
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悲傷 ;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聲嘆息 ;
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無奈。
尤三姐與柳湘蓮的相遇,就是“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注定“是一聲嘆息”。
這時候,柳湘蓮已經心灰意冷,不再堅持自我,打算隨波逐流,找一個絕色女子,過上世俗的生活。
6
經常有人問我:為什么男人都在意女人的容貌和感情經歷?
我反問:你有什么能讓男人更注重的的優勢嗎?
賈璉給柳湘蓮介紹的絕色女子,除了絕色之外,一無所有,柳湘蓮看不到她有趣的靈魂。
而且,通過寶玉的渲染,這個絕色女子還是個不干凈的風月中人。就算要過世俗的生活,也不能隨便撿個女人吧?
于是,柳湘蓮毅然毀婚了。
如果找不到有趣的靈魂,至少也要娶一個傻白甜,簡單而干凈,相處起來不累。
這是柳湘蓮此刻的想法,退而求其次。
直到尤三姐死在他面前,他才知道,他錯了。
他的錯,不是錯在誤會了一個有趣的靈魂,而是錯在自己堅持了那么久的非主流,卻終于還是流于世俗——以貌取人。
所以,他“自悔不及”,不及,即不如,比不上。虧自己一直高度自負,活得與眾不同,到頭來,卻不如一個從風月場中勇敢走出來的女子。
因此,他大徹大悟,決心修道,以救贖自己并不干凈的靈魂。
7
何為干凈?何為骯臟?
作者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哲學命題。
柳湘蓮自以為干凈,視尤三姐為骯臟,后來終于明白,真正骯臟的是自己,從淤泥中走出來的尤三姐,才是最干凈的。
在這一章的結尾處,有一段脂批:
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兇;擇夫后,念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識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
尤三姐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柳湘蓮卻不如李靖和司馬相如,不識金鑲玉,錯失良緣。
這正符合作者的寫作主旨。
在第一回開篇,作者指出:“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
堂堂須眉,不及裙釵,在尤柳二人相較之下,柳湘蓮這個堂堂須眉的“行止見識”,不及尤三姐這個裙釵女子。
也就是說,柳湘蓮配不上尤三姐。
說他是接盤俠,他接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