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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益:科幻十年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走進科幻研究這個“異域”的確切時間,我已經無從追憶了。可以肯定的是,在開始第一項研究工作之前,童年時代翻閱無數次的《奇怪的病號》《365夜科幻故事》《19號太陽門》,少年時代一期不落的《科幻世界》,以及上大學后參與的科幻協會活動,都為后來的選擇和堅持做了日積月累的鋪墊。但《賈寶玉坐潛水艇》一文的啟發,仍是不可或缺的機緣。彼時王德威教授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說引發了學界對于晚清小說的強烈興趣,而他的靈動文筆所揭示的晚清科幻之奇崛狂放,尤令我心折。一扇新的大門打開了,我的心之所好從此安頓于學術。

那時我在重建的北大科幻協會擔任副會長,同時也是北大未名BBS科幻版的版主之一,寫過幾篇評論,打過幾場筆仗,研究經驗卻談不上。拉上宿舍對門的楸帆合作關于晚清科幻小說《新紀元》的論文,全憑一股子沖勁,跟接龍似的你一節我一節,就這樣寫出了我們的第一篇“成果”。雖然參加挑戰杯無功而返,還被班主任老師勸誡應該研究經典作家,我卻對科幻研究產生了真正的興趣。

最后中標的是……(答對有獎)

北大科幻協會的伙伴們。2004年攝于北大西門。

2003年秋天,我和王瑤(夏笳)去北師大旁聽了吳巖老師的科幻課程。吳老師從這一年開始招收科幻研究方向的碩士生,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屆三位同學的名字和面容——高福軍、胡俊、肖潔。課堂頗為熱鬧,因為馮臻、楊蓓等其他專業的研究生以及幾年后投入吳老師門下的郭凱這時都來旁聽,討論氛圍很好。有時吳老師會放科幻電影并組織研討,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由阿西莫夫小說改編的《兩百歲的人》(又譯《機器管家》),不止一個人觀影時落淚。

吳老師的肯定和鼓勵給了我更多的信心和動力。本科最后一個學期,我在科幻研究方面做了兩項正式工作,一是以韓松為研究對象完成了畢業論文(其中一部分幾年后在《當代作家評論》上刊出,成為我的第一篇期刊論文),二是與當時同為北大科幻協會骨干的摯友劉夙合作創建了“科幻理論網”。這個以收集和發布科幻研究文獻資料為宗旨的網站存在了十一年之久,在很長時間里是中國大陸唯一一個科幻學術網站,保存著有志者的一點火種。

讀研三年間,中國科幻發生了好些“事件”,比如《三體》橫空出世,又比如陳楸帆和王瑤先后成為名動天下的科幻新秀。不過,我的碩士論文主題并不是科幻,這一方面是由于這時研究科幻仍有“旁門左道”之嫌,另一方面則和我的學術興趣的發展有關。我由科幻小說接觸晚清文學,又由晚清文學認識了近代中國烏托邦思想,受其宏大氣象、不羈想象和深切情感的吸引而駐足。清末民初的烏托邦書寫,泰半可以視為科幻創作,所以研究這一時期的“文學烏托邦”也可以說是從另一個角度進入科幻文學。若干年后,我才意識到,科幻與烏托邦本來就有極為密切的親緣關系,北美學術界的科幻研究和烏托邦研究幾乎同時興起于1970年代,都是風起云涌的“全球六十年代”之余波。雖然殊途同歸,我至今仍對進入烏托邦的思想史路徑情有獨鐘。和西方學院中更為常見的理論或者文類史取向相比,這一路徑不那么“文學”,但卻能引導研究者將自己的工作與特定的時代精神聯接,融入彼時最深刻的思考。毋庸諱言,在思想史的脈絡中把握烏托邦并非易事,而要再藉由烏托邦的視角,恰切地論析科幻,這對研究者的分寸感無疑是更大的挑戰。

我的求索過程與其他“野蠻生長”的中國科幻研究者有很多相似之處,因為通向這塊處女地的道路雖多,卻都是榛莽未除的小徑。王瑤念完大氣物理的本科之后去中傳學電影,楸帆修了藝術學雙學位,賈立元(飛氘)從環境工程專業轉投到吳巖老師門下,研究城市和區域規劃的張峰(三豐)在香港開始做“幻譯居”網站……多年后大家重新聚首,為科幻研究帶來了各自的新鮮氣息。當然,道路千萬條,文獻第一條,這方面的需求促使我在讀研時與更多的學者建立了聯系,并從相濡以沫的交流中獲益匪淺。在做早期魯迅科幻翻譯研究時,我抱著不妨一試的想法聯系日本的中國SF研究會會長巖上治先生,他很快寄來了《月界旅行》井上勤譯本的影印件,給了我很大的鼓舞。而與林健群、上原香、張治等幾位先行者的交往,更在文獻資料之外,給了我更多治學和為人的啟發。他們的共性是淡定——我記得,在北京初次見面時,上原香說,“我的人生過得很慢”——認準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求聞達,悉心搜集,細細揣摩,審慎落筆。這種細密嚴謹、言必有中的學風,在科幻論著與日俱增的今天,尤其值得研究者取法。

與著名科幻作家韓松、來訪的日本學者上原香合影。

2006年攝于北京。

吳巖老師這個時候的學術工作開始變得立體,帶學生、發論文、做課題、編叢書,逐漸造成了一點聲勢。他還試圖在早年頗有名氣的《星云》同人刊的基礎上,創辦一本同名學術期刊,但做了一期就無以為繼。和早已體制化的主流文學刊物不同,科幻刊物除了《科幻世界》《科幻大王》等少數幾家,都是小范圍傳播、旋起旋滅的同人刊物,這倒是與新文學草創時期的情形有幾分相似。沒有進入公共流通渠道并不盡然是壞事,至少從今天看來,它們體現了當時的科幻作者和愛好者們的真實看法,乃至一些公開出版物上難覓蹤跡的重要材料,很有參考價值。這些不為人知的刊物,記錄了若干名家的雛鳳清聲,也保存著一些湮沒無聞者的不凡識見。

2007年,我去美國念博士,從而與國內科幻界以及東亞地區正逐漸成形的中國科幻研究社群有所疏離,卻又因緣際會地見證了北美中國學界對科幻研究燃起的熱情。最初幾年中,忙于適應環境、致力學業的我,并沒有太多時間讀科幻小說,除了“地球往事”第二部《黑暗森林》。待到有些余暇,我便和吳巖老師以及博士論文選題為晚清科幻的美國同學那檀靄孫(Nathaniel Isaacson)一道,在2010年創辦了“世界華文科幻研究坊”。和之前的“科幻理論網”相比,研究坊將視野擴大到整個華文世界,并邀請所有華文科幻研究者和關心華文科幻創作和研究進展的人士參與討論。應邀加入這個群博式的研究坊的,除了海內外的華人學者,還有日本的上原香、美國的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英國的安迪·索耶(Andy Sawyer)、立陶宛的芭芭拉·德拉蘇泰特(Barbora Drasutyte)、瑞典的邁克爾·哈斯(Mikael Huss)、意大利的馬西莫·蘇馬雷(Massimo Soumaré)等。隨之創辦的《中國科幻通訊》(后更名為《中國科幻月報》),一直延續到今天。

這一年年末,中國科幻界翹首以待的《死神永生》問世,并在一些熱心的媒體人士推動下,迅速出圈,掀起了超出所有人預想的“三體”旋風。研究坊也與時俱進地展開討論:劉慈欣是否已經企及,或如坊間所言,將中國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準?在作品暢銷之外,世界級科幻作家還應具備何種品質?其他中國科幻作家能否與之并駕齊驅?非英語科幻作家如何贏得世界聲譽?以及,劉慈欣是否有機會獲得雨果獎?……岡恩教授強調說,《三體》要得獎,需要先翻譯成英文呀,要不就得把世界科幻大會放中國開,或者中國讀者組團參會。再次出乎所有人預料,這種在半開玩笑的研討中出現的“what if”,數年后就經由劉宇昆的精妙譯筆成為現實。

岡恩教授的評論。斯人已逝,幻心永存。

2010年無疑是中國科幻的“大年”。《三體》三部曲的壯麗竣工以及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的頒發,不僅讓此前因《科幻世界》“編輯部的風波”而萎靡沮喪的科幻作家振奮起來,也有力地呼應了學術上的未雨綢繆。7月,“新世紀十年文學”國際研討會在上海召開,大批知名學者、作家云集浦東。韓松和飛氘獲邀參會并發言。本以為是陪襯或點綴,兩位以修辭見長的科幻作家卻以視角新穎、扣人心弦的發言,贏得滿堂彩,向文壇和學界展現了科幻文學的實力和魅力。飛氘并置韓松和劉慈欣,以相反相成的方式指出,科幻“在深入處理某些文化命題和對未來的崇高敘事兩個方面”,“為當代文學的創作和理論研究都準備了豐富的空間”。這篇注定載入史冊的演說,以一個寓言式的雙重預言收尾:

由于誤解,科幻更像是當代文學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關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著,也許某一天,在時機到來的時候,會斜刺里殺出幾員猛將,從此改天換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娛自樂自說自話最后自生自滅,將來的人會在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鍛造和揮舞過這把兵器的人們則被遺忘。

飛氘在“新世紀十年文學”國際研討會上發言

“寂寞的伏兵”從此成為中國科幻的代名詞,后來夏笳所編《當代中國科幻短篇精選》也用了這個標題。它讓人想起遍及《野草》的“寂寞”。飛氘在面向“當代文學”發言時,不斷地回溯魯迅的表述,這既是中國科幻論證自身合法性的傳統策略,又為研究者探討當代中國科幻與魯迅乃至五四文學之關聯提供了線索。但同時,積蓄著力量,以待“斜刺里殺出”的“伏兵”,又讓人想到《野草·題辭》中最具爆發力的意象:“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寂寞的伏兵》,夏笳編,三聯書店,2017年。

這股力量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對于提升科幻的學術生態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執教于韋爾斯利學院東亞系的宋明煒老師,就是在這次會后投身科幻學術,并逐漸成為海外中國科幻研究的旗手。2011年,他的《彈星者和面壁者:劉慈欣的科幻世界》一文發表于《上海文化》,就我所見至今仍是文筆最細膩、最有感染力的《三體》品讀。隨后,他的一系列圍繞“新浪潮”(New Wave)這一概念展開的論文,主編的兩部英文版中國科幻小說選集,為《中國比較文學》《中國視角》《文學》等學術期刊組織的科幻專輯,以及在世界各地高校和研究機構舉辦的多場科幻主題學術講座和會議,為中國科幻研究的繁榮提供了巨大助力。海外中國文學研究較少受到學科建制的束縛,這從哈佛版《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可見一斑。這本煌煌千頁的巨著,將收尾的榮光或重擔交給了宋明煒老師承擔的“2066:中國科幻展現后人類未來”這一節。同期出版的《牛津中國現代文學手冊》和《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指南》也都包含了由他撰寫的科幻專節。2019年的《劍橋科幻小說史》為當代中國科幻專辟一章,則彰顯了向為英語或西方科幻主宰的科幻史寫作對晚近中國科幻成就的認可。

我和宋老師首次見面,是2011年在夏威夷。這年三月,兩個大型亞洲研究學會AAS和ICAS的年會在夏威夷合開,幾千名各國學者參會,一時間群英薈萃,頗為熱鬧。那檀和我策劃了一個側重科幻小說的討論組,題目叫做“書桌上的賽先生:中國現代文學中的科幻、冒險和烏托邦”,參加者除了我們還有韓倚松(John C. Hamm)、葉紋(Paola Iovene)、馬邵齡等幾位師友,吳巖老師應邀擔任評議人。我們這一場人不多,但討論氣氛很好,吳老師講了幾個中國科幻的段子,把大家都逗樂了。宋老師也饒有興致地參與進來,提了很有意思的問題。這可能是AAS年會上第一次成規模地出現中國科幻研究者,而會議地點回想起來也很有意思。夏威夷孤懸萬頃碧波之中,被稱為“太平洋的十字路口”,雖是美國治下,卻總讓人想到舊大陸和新大陸、東半球和西半球的分野。昔日梁啟超橫渡大洋,心潮澎湃,在夏威夷作《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爾后辦《新小說》、作《新中國未來記》,中國科幻隨之而興;如今我們在任公曾經駐足之處,聚議中國科幻之復興,豈非賡續前緣?

左起:Paola Iovene、Nathaniel Isaacson、吳巖、李廣益、John Christopher Hamm。2011年攝于夏威夷。

兩年后,中國科幻研究者再次集體登上國際舞臺,并產生了更加長久的學術影響。海內外學者的不斷紹介,使得國際科幻學界對以《三體》為代表的中國科幻產生了越來越大的興趣。這一領域的權威刊物《科幻研究》(Science Fiction Studies)遂因勢利導,于2013年春推出了由吳巖老師和加拿大學者維羅妮卡·霍林格(Veronica Hollinger)共同主編的中國科幻研究專號。專號由吳巖撰寫導言,收入了韓松、劉慈欣、那檀藹孫、馬邵齡、瑞麗(Lisa Raphals)、宋明煒、賈立元、姜倩、楊維等九位作家和學者的論文,涵蓋理論、歷史、作家、作品、翻譯、電影等多個方面,后續研究多有征引。

這時我還在鏖戰博士論文,所幸如期完成、順利畢業并覓得教職,回到祖國進入人生下一階段。在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這個新的平臺上,我首先策劃的是兩件事:

其一,包含20部譯著的“科幻研究經典譯叢”。此前,吳巖老師利用不多的國家社科項目經費輾轉騰挪,出版了好幾套科幻研究叢書,使得蘇恩文的《科幻小說變形記》、奧爾迪斯的《億萬年大狂歡》等多部科幻研究名著有了中譯,為科幻研究在國內的大規模開展打下了重要基礎。然而,以海外尤其是英美學界科幻研究數十年來積累之豐,之前的譯介還遠遠不夠。因此,2011年我在堪薩斯大學參加科幻教學培訓班時,請教岡恩教授意見,擬定了一個涵蓋較為廣泛、學術品質亦有保證的書目。很快,世紀文景就對這套書表示了興趣,但往下遇到重重困難,直到去年才出版了由姜倩翻譯的《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其他出版社陸續出版了書目中的幾部,但據說是為了營銷而隨意更改書名,造成了原題為《拉美科幻小說的誕生》、以早期拉美科幻為研究對象的著作頂著《拉美科幻文學史》的名頭問世的滑稽場面。

與詹姆斯·岡恩教授合影。2011年攝于堪薩斯大學。

《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世紀文景出版社,2020年。

實事求是地說,科幻研究著作的翻譯頗有難度,譯者不僅要熟悉國外人文社科學術的一般語匯,還得了解不少來自科幻作品或流行文化的自造詞,不然很容易張冠李戴。至于組織譯叢在經費、人員甚至政策上遇到的困難,更是不可勝數。此外,一部經典著作的譯本能否從內到外都具備較高的學術品質,和出版社的水準有很大關系。因為這種種原因,醞釀多年的譯叢到現在才有了點眉目,尚需時日方能與讀者見面。

其二,舉辦“中國科幻文學再出發”學術工作坊。華文學界以科幻為主題的大型學術會議,之前只有葉李華主持的臺灣交通大學科幻研究中心在2003年辦過一次,而在大陸還是頭一回。在高研院學術委員會、學院領導和科幻界的大力支持下,2014年5月,工作坊在重慶大學文字齋順利召開。與會者既有劉慈欣、韓松、吳巖、鄭軍、寶樹等科幻名家,也有來自文學、史學、哲學、法學、政治學等眾多學科的學者,以及慕名而來的科幻迷和媒體人士,氣氛十分熱烈。這次會議給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一是科幻作家尤其是劉慈欣的妙語連珠,二是參會學者以年輕人為主,除個別人外都是講師或者博士生,甚至還有幾位碩士生,充分體現了科幻研究的“新興”氣象,三是多年不見的上原香提交了一篇極具沖擊力的論文,通過扎實的史料工作考證出,顧均正寫于抗戰時期的多篇科幻小說實為譯作,顛覆了對中國科幻史的慣常認知。會議論文后結集成吳巖和劉慈欣作序的《中國科幻文學再出發》一書出版,是為一眾青年學者初試鶯啼的紀念,他們中的多數現在已經成為中國科幻研究的中堅。

大劉最知名的人物照之一。2014年攝于重慶大學文字齋。

擼串是科幻作家們聚會時的保留節目,參加學術會議也不例外。在大劉率領下,幾位作家圍坐重慶的路邊攤,品嘗了著名的烤腦花。在“黑暗料理”的刺激下,寶樹發明了“一人一碗云天明”的段子,一時傳為美談。總的來說,科幻創作對于知識量的要求,使得科幻作家整體上學歷較高,不乏學者型作家,這也為他們參與學術討論提供了基礎和便利。這些作家基于創作經驗的理論觀點和文本分析,往往能體現“文學者”和“科幻人”的雙重內部視角,彌補一般研究者的隔靴搔癢或簡單粗暴。不過,學界最為關注的劉慈欣對于文學領域的學術會議興趣不大,只參加了2014年的重慶會議和2016年由宋明煒老師策劃、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主辦的科幻文學工作坊,對其他的邀約大都婉言謝絕。這對于后來的幾次科幻學術會議是個遺憾,因為少了一位觀點極為獨到、發言機警幽默的嘉賓;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作家與批評家和研究者的相對疏離,很多時候更有利于嚴肅討論的深入展開,而這在當代中國是不乏反面教訓的。

除了復旦的工作坊,海南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也在2016年分別舉辦了科幻主題的學術盛會。看上去,這是《三體》2015年獲得雨果獎在學術界引起的反響和回應,但事實上都在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籌劃。組織海大會議的劉復生老師作為當代中國最為敏銳和犀利的批評家之一,對科幻文學的崛起早有關注。正如會議名稱“劉慈欣科幻小說與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所顯示的,文化研究力量的介入是這次會議的突出特征。會上,戴錦華、羅崗、劉復生等名家以及京滬瓊三地青年學者的精彩論述,展現了文化研究的視角和方法應用于中國科幻研究的重要意義和巨大潛力,可謂“升維”。懷著前路豁然開朗的興奮,我在隨筆《再向海南行》中寫道:

或許可以這么說:重慶會議代表著科幻界內部學術研究力量的興起,而海南會議體現了科幻研究向整個文學研究界乃至學術界的擴散。

……

與會學者普遍具有的整體性視野,對當代中國和世界的總體狀況進行觀照和分析的研究旨趣,與《三體》的極富深度、復雜性和延展性的宏大敘事形成了共鳴。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戴老師原來是一位資深科幻迷,對于科幻小說和電影都有濃厚的興趣。后來慢慢發現,前輩學者中愛好科幻的不乏其人,只是并沒有將這種愛好發展為研究方向的契機,而一旦進入“三體紀元”,大環境變了,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參與進來。

 2016年海南大學“劉慈欣科幻小說與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研討會。

年末,再次聆聽戴老師論科幻,這回是在“烏托邦和科幻研究國際會議”上。2016年是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問世五百周年,堪稱世界性的人文盛事。在人類文明史上,無問西東,一部經典著作在誕生五百年后仍然擁有豐沛的生命力,能夠啟發人們對善的思考和探求,都是值得學人一再研讀的;對于科幻研究來說,《烏托邦》所承接和開創的思想和文學傳統更是文類前史的核心部分,構成了開展學術工作的一條基本進路。因此,以《烏托邦》這部與科幻文學關系極為密切的文明經典誕生五百周年為抓手,組織國際學術會議,促進從事烏托邦研究和科幻研究的國內外學者之間的高水平交流,并進而推動國內這兩個領域的發展,是我策劃會議時的核心構想,并得到吳巖老師和姚建彬老師的支持,早在2015年年中就啟動了籌備工作。但由于各種原因,大會遲至2016年12月才得以舉行,在世界各地不計其數的紀念性學術會議當中差不多是最晚的一場——當然,由中國來收官,也是很有意義的。

這場大會是在北京的江蘇大廈舉辦的。除了預算方面的考慮之外,隆冬時節北京厚重的霧霾也讓組委會傾向于減少戶外活動,將所有事項安排在會場內進行。戴老師和著名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羅賓遜分別以“科·幻的魔方”和“烏托邦的未來”為題,做了精彩的主旨演講。籌劃的時候還考慮過邀請蘇恩文和詹姆遜這兩位科幻和烏托邦研究大家,但因為他們年事已高而作罷。整體而論,唱主角的是年輕人,尤其是國內的青年學者,大家對于科幻、烏托邦、未來這些與想象、探索和創造密切相關的話題滿懷熱情。印象最深的是王洪喆關于智利的控制論互聯網革命的論述。在會議報告的末尾,洪喆寫道,“在'全球60年代’燃盡之前,在冷戰所開啟和封閉的短暫時空中,在由工程師、革命者、工人、藝術家和電子機器所組成的事業里,我們匆匆瞥見了一條來自烏有鄉的消息”——聽到這段兼具修辭美感和思想力量的結語,因為高密度的學術研討而有些疲憊的學者們,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屬于科幻和烏托邦的、畫龍點睛的高光時刻。

為了張羅這場會議,吳巖老師和他的研究團隊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甚至自掏腰包。好在吳老師已經開始招收博士研究生,姜振宇、肖漢等幾位博士生和這時回到北師大做博后的賈立元在會務工作中挑起了大梁,確保了大會的順利舉行。作為“中國首位科幻博士”,姜振宇不僅好學深思、屢有建樹,并有較強的組織能力,2019年畢業后來到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工作,成為新創立的中國科幻研究院的骨干。中國科幻研究院是四川大學和四川省科幻學會、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有限公司聯合共建的研究機構,其誕生既呼應了科幻研究水漲船高的態勢,也體現了“科幻之都”的底蘊。同年,肖漢入職北師大,承繼了吳老師所開創的科幻研究傳統。大會后才入學的兩位博士生同樣大有作為:張凡在重慶移通學院先后創立的釣魚城科幻中心和科幻學院,都是極富想象力和前瞻性的大手筆;意大利姑娘彩云將韓松置入中國和世界幻想文學傳統中的一系列開創性研究,視野開闊,論述細膩,水準甚高。

吳門四博士(以及……)

2017年,烏托邦會議舉辦后不久,吳巖老師南下深圳,在南方科技大學開始了新的學術旅程。欣欣向榮的科幻方向博士培養不得不中輟,而以新成立的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為依托的科幻教育、科幻藝術和科幻產業研究和實踐揚帆起航,不禁讓人想起艾青的名句,“一個盼望出發,一個盼望到達。”在某種程度上,這也代表了相關知識生產和運用的發展態勢:走出中文學科,走出學術重鎮,走出中心城市,走向以各種各樣生機盎然的文化形式存在的科幻,在保持批判距離和張力的前提下,與之共同成長。2015年《三體》獲得雨果獎,2016年AlphaGo在“人機大戰”中戰勝李世石,2018年基因編輯嬰兒誕生,2019年《流浪地球》風靡大江南北……這一系列事件使得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科幻,探究這個文類所包蘊著的未來之萌芽。在對科幻小說、電影乃至游戲的研討中,哲學家洞悉了生命的深度,人類學家思考著“后人類”的定義,法學家圍繞面向未來的立法倫理唇槍舌劍……從此,科幻研究在中國也真正成為一個跨學科領域,并因匯聚了多個學科的問題意識、研究思路和學術激情而更具活力。

然而,仍有一些基礎性工作亟待完成,如科幻史料的發掘整理以及在此基礎上對于科幻文學乃至文藝史的梳理、考辨和陳述。2016年,在盛夏的山城,編纂《中國科幻文學大系》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邁出了第一步。《大系》的設想源自我的一篇論文,但在我最初的思考中,這是一項中遠期的工作,要在各個階段的科幻文學史研究積累到相當程度之后才能啟動。不過正如對于當代科幻文學和科技人文的探討并不會因為中國科幻史述的薄弱而逡巡不前,《大系》這項學術工程也終于以研究成果最為豐碩、史料爬梳相對徹底的晚清為突破口,踏上了千里之行。在衛純等友人以及重慶大學出版社的協助下,我為《中國科幻文學大系·晚清卷》構建了一個精干的編纂團隊,其中既有林健群、張治、賈立元、任冬梅等資深晚清科幻研究者,又包括季劍青、張春田、黃湘金、林分份、袁一丹等擅長清末民初文學文化研究的才俊。

《中國科幻文學大系·晚清卷》編纂團隊。2016年攝于重慶大學出版社。

饒是如此,讀著以《中國新文學大系》和《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為代表的各種“大系”成長起來的我們,在自己著手編“大系”的時候,方深切感受到躬行不易。歷經多位學者增刪、復由健群審定的《清末民初科學小說編年目錄(1851-1919)》為《大系》的編纂提供了基本線索,但在按圖索驥的時候,我們卻屢屢陷入“驥”之難尋甚至“驥”之不存的困境。事實上,二十年來近代文獻數字化工作的進展為我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否則很難想像一群面臨巨大的發表壓力、手頭資源相當有限的青年學者能夠在短時間內匯集大量已經進入“古籍”行列的晚清期刊和圖書文獻。然而,畢竟《大系·晚清卷》擬收錄的所有篇目都是一個多世紀之前的文本,其中絕大多數都沒有再版,或雖有再版乃至晚近整理本,仍需盡量覓得晚清時的初版,按照古籍整理的學術標準,復原史籍的原貌,因此這里所說的“大量”仍不能滿足《大系》的需求,編委們還是得多次親赴或托人到各大圖書館的古籍庫、特藏室查詢沒有公開的館藏文獻,再設法影印或現場閱覽每次調閱有篇幅限制的善本。有幸掌握文本后,還要仔細處理各種普遍或特殊的文獻問題。春田在一次整理工作會議中指出,“近代文獻的整理跟純粹的古籍整理或者現代文獻校勘都不一樣,古籍整理已經有了一套相對成熟的規范,而現代文獻的輯佚和校勘也慢慢形成了一些原則,但是近代文獻應該怎么選擇和整理,如何考辨和校對,甚至如何標點(是用新式標點,還是盡量尊重當初的混雜狀態),等等,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固定的規范或者共識。……這套書(大系)或許可以提出一種示范或者引發更深入的討論。”晚清科幻本是光怪陸離、天馬行空的創作,被這些“古早”想象所吸引的學者,亦多為其特有的驚異感和時代情懷動容而投身于斯,并由此進入古今中西之間的若干宏大議題,可是《大系·晚清卷》的編纂要求的卻是樸學功夫。此間張力,對每一位編委的學人心性都是一番砥礪。

一個盼望到達,一個盼望出發

經過漫長的打磨,完善了諸多細節,盡可能地消除錯訛之后,《中國科幻文學大系·晚清卷》的第一輯終于在去年付梓。這時,距離這部叢書編纂工作啟動已經過去了四年,而它的最終竣工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在這個“加速時代”,進展如此緩慢的學術工程實在令人汗顏。聊可自慰的,除了在項目和評獎上獲得的肯定,以及來自社會各界的鼓勵,另外就是其他研究者的類似努力,如《追夢人——四川科幻口述史》(侯大偉、楊楓,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中國科幻文論精選》(吳巖、姜振宇,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又如吳巖團隊歷十年辛苦而著成的《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這體現了一種共識,即在“科幻熱”中涌現的若干高論是根基虛浮、風流易散的,對“中國性”問題尤難給出令人信服的解答,而對百年中國科幻史的細致清理和考述可以彌補空言之弊,為后來者提供足資登攀的階梯。

借乘風破浪的《三體》之勢,中國科幻走過了一個輝煌的十年,但比起科幻創作和科幻產業舉目皆是的繁盛,要等到這個十年的末尾,在人間節律的驅動下“卻顧所來徑”的時候,我們才能較為全面地感受到科幻研究的進步。《地火行天》所收錄的從數千篇論文中遴選出的精華,不乏耕耘科幻多年者的收獲,更多的是近年來感于時勢而投身其中的學人貢獻的心得。在后一類作者中,既有學界名宿,也有相繼嶄露頭角的新生力量。放眼學界,在科幻這個熱點上偶一駐足而匆匆離去者為數甚多,然而總有那么一些學者,并不以弄潮浪尖為意,而選擇沉潛涵泳于科幻之海,從而真正地壯大了科幻研究的隊伍。未來則更值得期待。今年夏天的首屆高校青年教師/研究生科幻學術研習營上,數十位青年研究者的熱忱給所有講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置身當代中國,這既是一個新興學術領域在現象級著作引領下的扶搖直上,更是敢于相信和想象未來的中國在文化領域的投影。

近年來,我深刻地感受到,人類歷史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類似的提法可謂知識界甚至大眾文化中的老生常談,但此時此刻,由于高技術對全球人類日常生活的加速滲透,新時代的體驗異常真切、迫近,科幻與現實的界限日漸模糊。特別是,得益于生物工程技術的進展,人類個體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深度甚至是根本性的改造,人的存在方式和社會的構造方式都將隨之發生重大變革,既有的人文社會科學勢必因應時勢再次出發。在這樣一個時代,科幻文學的研究者無須糾結這個文類的一時起伏,需要思考的是自己能否透過作為文藝現象的科幻,洞察技術社會的精神走向,能否藉由作為思想表達的科幻,詮解人類未來的觀念萌芽,進而以知識人的方式擊水中流,有力地、有意義地介入世界體系的運動變化。

而在時間的永恒流動中找尋自我,則是每一個脫離了麻木恣睢生活、有向上之追求者的運命。從想象中的未來回首現實中的過往,不禁有些感慨。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中,那些曾經謀面或未謀面,曾經促膝長談、暢想未來,曾經為著科幻和科幻研究而唇槍舌劍或同聲相應的人當中,有的消失在人海,有的甚至已經作古,沉淀在終于以科幻為志業的一代學人的記憶中。感謝他們,也感謝上文提到的一路相攜走來的同道,我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同時我也要感謝我的學生們,尤其是協助我編選這部文集的張泰旗、程玉婷、王馨培、樊卓、尉龍飛、童博軒、翟穎,感謝成長于新世紀的眾多以科幻為“缺省配置”的一代青年,我通過你們,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了更加深入、更為恰切的理解,得以坦然地走向中國科幻和我個人的下一個十年。

李廣益

2021年10月5日于文字齋

本文系重慶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地火行天:中國科幻研究十年精選(2011-2020)》一書編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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