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史
詹玲:1980年代前期中國科幻小說的轉型(上)
作者:詹玲
內容摘要
1980年代前期,中國科幻小說經歷了一場與自身傳統、意識形態和精英文學多方博弈的艱難轉型。本文系統全面梳理了這段轉型期的歷史軌跡,發現通過“姓科”、“姓文”之爭,科幻小說重啟了“文學性”的探索。首先,對時代思潮的跟從,讓科幻小說喪失了自身個性和想象力,但也獲得了人道主義的精神資源和民族化的美學新思路;其次,缺乏“科學性”的批評和自身格調不高等因素,讓通俗化的努力舉步維艱;最后,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導致文藝創作進入嚴冬之后,科幻小說卻朝向精英化的方向發展,提升了藝術審美與人文精神的同時,同樣面臨著想象力被束縛和狹窄化的困境。
本文試圖通過對這段歷史軌跡進行梳理,思考以下問題:一、新時期初的“姓科”、“姓文”之爭為何發生?其歷史背景是什么?這場論爭導致科幻小說發生了怎樣的轉型?二、當科幻小說重啟“文學性”的探索時,被主流接納的渴望讓“新啟蒙”的時代聲音與“特定意識形態”的歷史訴求,在何種程度上左右了它的發展?三、作為重啟“文學性”的另一條道路,為什么科幻小說的通俗化走得格外艱難?四、科幻小說為什么成為“清污運動”的打擊對象?“清污運動”對科幻小說的后續發展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一、新時期之初的“姓科”、“姓文”之爭
1978年8月,童恩正的科幻小說〈珊瑚島上的死光〉發表于《人民文學》。(《人民文學》1978年第8期,頁42-59)作為首部被《人民文學》這一與新中國同齡的權威文學刊物所接納的科幻小說,〈珊〉對于新時期科幻創作的意義非凡。它不僅意味著科幻小說結束了游離于主流文學之外的命運,還昭示了科幻小說在新時代的創作方向。
〈珊〉講述了兩代科學家趙謙和“我”為祖國富強積極投身科技發明事業并為捍衛科學成果與某大國武器陰謀制造者展開的殊死搏斗。完成于1962年,〈珊〉相較同時期的科幻小說,表現出了明顯的異質性:成人化的敘事口吻,不以傳授科學知識為目的,側重科學故事情節的編織,突出英雄人物,通過敵我斗爭凸顯時代主題。由于在新時期初期科幻小說依然延續了'十七年’以來兒童化、科普化的創作思路,盡管〈珊〉得到了官方文學的肯定,卻遭到了科普界的批評[1]。
《珊瑚島上的死光》漫畫
為此,童恩正特地寫下〈談談我對科學文藝的認識〉一文為自己辯白。在這篇被稱為「為'科學幻想’爭得生存的權利而斗爭」[2]的文章里,童恩正試圖把科學文藝與科普作品區分開來,認為科學文藝的目的「不是介紹任何具體知識,而與其他文藝作品一樣,是宣揚作者的一種思想,一種哲理,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一種探索真理的精神。概括起來講,是宣傳一種科學的人生觀」[3]。童的觀點很快引發了一些爭議。如魯兵在8月14日的《中國青年報》上撰文強調,「科學文藝失去一定的科學內容,這就叫做靈魂出竅,其結果是僅存軀殼,也就不成其為科學文藝」[4]。
肖建亨在談到雙方爭論時,認為童恩正在文章中「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混淆了已有一定特定含意的科學文藝與科學幻想小說的概念」[5]。要厘清這一點,我們必須先簡單梳理一下「科學文藝」和「科學幻想小說」這兩個概念在中國文學中的使用和變遷歷程。1930年代,'科學文藝’一詞由蘇聯引入中國。在蘇聯文學的「科學文藝」概念里,科學普及讀物和科學幻想小說之間有明確的界線。蘇聯文藝理論家奧莉加·胡捷( Хузе О.(Ольга))在〈論蘇聯科學幻想讀物〉一文中梳理了蘇聯科幻作品自1920年代以來的發展道路,指出幻想的作用,在于能夠「使作者能更加鮮明、更加尖銳地提出社會問題」,描寫「社會主義世界完全戰勝資本主義力量時的情況」,科學幻想作品應該以人為中心,將情節「建立在解決科學計劃的過程中的人和人的相互關系上,像思想上的斗爭,對于有保守思想、落后思想和陳舊觀念的人們作斗爭等等」[6]。
圖為童恩正,他的著作《珊瑚島上的死光》于1980年代被拍成電影,是我國第一部科幻電影。
雖然「科學文藝」一詞引入中國后,也用以指稱包括科學普及讀物和科學幻想讀物在內的、與科學相關的各類文學體裁[7],但科學幻想小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另有其發展傳統。梁啟超首次提出「科學小說」這一命名,并賦予了「科學小說」以科學思想影響中國學術、政治及哲學文化等方面的使命。1902年11月,「科學小說」作為專有名詞首次出現在梁啟超主編的《新小說》第5號(用以指代〈海底旅行〉)。同年8月,梁啟超在〈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一文中將小說分為十種,把哲理與科學小說合為一類,并稱「哲理科學小說」,這樣的歸類源自他對科學小說偏重哲理性的理解[8]。
然而,對譯者/作者科學知識及科學精神認識兩方面的高要求[9],讓梁啟超的理想停留在了理論倡導層面,缺乏實踐。晚清科幻小說的實際創作情況,如王德威所言,將「知識與真理的話語」、「夢想與傳奇的話語」統合一體,「以迂回的筆法,投射了晚清的現實危機。」[10]敗于列國船堅炮利的民族屈辱,科學在小說想象中被賦予了無所不能的力量,既滿足著國人對未來新政治愿景和國族神話的烏托邦想象[11],又在神怪敘事傳統、商業化文學時代潮流推動等諸多因素下,被異化為借科學名義證明神道鬼怪之不誣的獵奇故事[12],滿足著市民階層的娛樂需求。
上述創作模式,尤其是將「科學」與「鬼神」混雜一處的做法,引起了魯迅等啟蒙知識分子的強烈批判,魯迅毫不客氣地把那些小說家稱之為「好講鬼話的人」,指責他們「把科學東拉西扯,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上了妖氣。」[13]有學者稱梁啟超和魯迅的“重要論述和實踐構成了一種兩極化的文化空間”[14],然筆者認為,魯迅與梁啟超對科幻的認識應是一脈相承的。雖然魯迅沒有像梁那樣強調科幻小說在政治和哲理上的灌輸功能,而是把傳播科學知識作為科幻小說創作的主要目的,要求科幻小說承擔起「假小說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15],但在把科幻小說作為“開民智”工具的功利性設定,以及重視科幻小說的“文學性”,把表現社會人情作為科學小說創作的重要方面等,都與梁是一致的。
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與“科學”兩面大旗,把矛頭直指國內文壇的鬼神迷信思想,給當時風行的通俗科幻小說帶來了很大打擊。1923年的科玄大戰進一步增強了唯科學主義的影響力。16在“科學崇拜”風氣盛行的1930-40年代,除了〈貓城記〉(1932,老舍)、〈和平的夢〉(1939,顧均正)、〈鐵魚底鰓〉(1941,許地山)等少量以反映現實為主題的科幻小說外,知識化的科學小品成為創作的大趨勢。
《貓城記》中國現代長篇小說著名小說家老舍的知名作品。講述的內容是一架飛往火星的飛機在碰撞到火星的一剎那機毀人亡,只剩下"我"幸存下來,卻被一群長著貓臉的外星人帶到了他們的貓城,開始了艱難的外星生活。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盡管左翼文學從蘇聯文學中譯進了“科學文藝”這一概念,但科普化的思路,讓伊林(Илья Яковлевич Маршак)為代表的科普創作及理論成為翻譯的主流。科普創作隨之興盛,產生了〈鳥的文學〉(1935,賈祖璋)、〈動物漫珍?話〉(1935,董純才)、〈生命素描〉(1936,賈祖璋)、〈菌的自傳〉(1936,高士其)等一批科學小品。相比充滿奇詭想象的科幻小說,充斥著大量圖表、以說明性文字為主的科學小品在“文學性”方面已了無可言之處,而它們卻代表了左翼文學陣營對“科學文藝”的創作理解。
新中國成立后,在“向科學進軍”的口號下,“科學文藝”的工具性、實用性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強調,并擔負起了向未來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少年兒童——普及科學知識的重任。作為“科學文藝”的一個分支,科幻小說的兒童化、科普化模式也因此定型。作家肖建亨曾對「用一問一答的方式,來給孩子們上'科學’的一課」[17]的科幻小說創作套路表示不滿,覺得這樣的寫法毫無趣味[18],「本來可以極為簡單地,可用其他科普形式普及的一點知識,但在科學幻想小說里,卻成了一塊塊無法消化的知識的腫塊」[19]。于是,有人開始探尋科幻小說創作的新出路。如鄭文光在〈談談科學幻想小說〉中,參照1950年代中期譯介進中國的蘇聯科幻小說創作模式[20],指出科幻小說應該是「描寫人類在將來如何對自然作斗爭的文學樣式」[21],強調科幻小說大膽的想象力和天才的臆測力。童恩正則創作了〈珊瑚島上的死光〉、〈古峽迷霧〉(1960)等充滿探險色彩、富含哲理思考的作品。無論是鄭文光的理論嘗試,還是童恩正的創作嘗試,其目的都在于矯正科幻小說過于偏重的“科”,找回失落的“文”。從筆者掌握的史料來看,他們的努力似乎沒有獲得同行多少響應,〈珊〉甚至都沒能刊發。童恩正1962年和1963年兩年間公開發表的科幻小說依然是少兒科普的創作模式。
兒童科幻創作被推向高潮,老一輩的優秀科幻作家的優秀作品頻出
1976年葉永烈〈石油蛋白〉發表,作為新時期科幻創作的起點,這部作品標明了兒童科普創作模式的延續。接下來的兩年間,王亞法、葉永烈、肖建亨、劉興詩等一批新老科幻小說家,乘著“建設四化”的東風,將兒童科幻創作推向一個新的高潮,如王亞法的〈橙黃色的頭盔〉(《我們愛科學》1978年第1期),劉興詩的《海眼》(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79),葉永烈的〈傷疤的秘密〉(《我們愛科學》1978年第2期)、《丟了鼻子以后》(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79),肖建亨的〈胡蘿卜地里的秘密〉(《少年科學》1978年3月號)等。從這個角度來說,〈珊瑚島上的死光〉在《人民文學》上發表,應該說是新時期初科幻小說的一個異數。對于童恩正等人而言,〈珊〉的正式發表,讓未競的“文學性”嘗試有了重新開始的契機。而這,對于堅持兒童科普模式的作家來說,是無法容忍的傳統破壞。
于是,一場激烈的“姓科”、“姓文”之爭就此展開。童恩正、葉永烈、尤異等“姓文”派與趙世洲、董鼎山、魯兵等“姓科”派,就科幻小說是否靈魂出竅、是否應該發展科幻文學等問題,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論辯。后者力主維護知識化的“科普小品”傳統,而前者則努力將科幻撥回文學的軌道。這場論爭在《中國青年報》(主要交鋒陣地)、《讀書》、《科普創作》等刊物上從1979年到1983年延續了4年之久,其中在1980-1981年間,“姓文”的力量總體增強,一些科普作家如趙世洲、高士其等,都或多或少地接納了科幻小說不承擔科普功能的觀點,開始承認科幻小說的文學價值,盡管趙世洲在后來又有反復。[22]之所以會如此,筆者推斷原因有二:一是科幻小說家從1950年代即已開始的對科幻小說說教式套路的不滿,為科幻小說掙脫兒童化、科普化打下了基礎;二是以〈珊〉為代表的科幻小說以尖銳的社會矛盾沖突、敵我分明的斗爭敘事和英雄式的科學家形象,與新時期初主流文學的時代精神相吻合。后者不僅將科幻小說從科普陣營拉向文學陣營,還為科幻小說進入文學主流提供了很好的契機。
四十二史
宇宙的未來 現在 過去
四十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