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黛玉迷本性之誤導
《枉凝眉》是寫黛玉的,意思是鎖眉悲傷也是枉然。在這支曲子中,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有三個:
(一)在前一曲中,寫到了寶、黛、釵三人;而此曲中,則只寫寶、黛,并無一字涉及寶釵。這是為什么呢?我們認為合理的解說應該是:寶釵后來的冷落寂寞處境,如前所述,與寶玉對黛玉生死不渝的愛情有關,而黛玉之死卻與寶釵毫不相干,所以一則提到,一則不提。倘如續書所寫寶釵是黛玉的情敵,黛玉乃死于寶釵奪走了她的寶玉,那么,豈有在寫寶釵命運的曲子中倒提到黛玉,反在寫黛玉結局的曲子中不提寶釵之理?
(二)曲文說:“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嗟呀”,就是悲嘆、悲傷;“枉自嗟呀”與曲名《枉凝眉》是同一個意思,說的是林黛玉;“空勞牽掛”,則說賈寶玉。只有人分兩地,不知對方情況如何,時時惦記懸念,才能用“牽掛”二字。如果不是寶玉離家出走,淹留在外,不知家中情況,而依舊與黛玉同住在大觀園內,那么,怡紅院到瀟湘館沒有幾步路,來去都很方便(通常寶黛之間一天總要走幾趟),又有什么好“牽掛”的呢?續書中所寫的實際上是“一個迷失本性,一個失玉瘋癲”,既然兩人都成了頭腦不清醒的傻子,還談得上誰為誰傷感,誰掛念誰呢?
(三)曲子的末句是說黛玉終于流盡了眼淚,但在續書中的林黛玉,從她聽傻大姐泄露消息,精神上受到重大打擊起,直到懷恨而死,卻始終是一點眼淚也沒有的。她先是發呆、精神恍惚,見人說話,老是微笑,甚至來到寶玉房里,兩人見了面也不交談,“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接著便吐血、臥床、焚稿絕情;最后直聲叫“寶玉!寶玉!你好……”而死。如果寶黛悲劇的性質確如續書所推想的那樣,突然發現自己完全受騙、被人推入最冷酷的冰窟里的黛玉,因猛受巨大刺激而神志失常是完全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沒有哭泣,反而傻笑,也符合情理;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描寫比寫她流淚更能說明她精神創傷之深。所以,許多《紅樓夢》的讀者,甚至近代大學者王國維,都很欣賞續書中對黛玉迷本性的那段描寫。
然而,如果把這一情節與前八十回所寫聯系起來,從全書應有統一的藝術構思角度來考慮,從寶黛思想性格的發展邏輯、他們的精神境界應該達到的高度、他們在賈府中受到特別嬌寵溺愛的地位,以及事實上已被眾人所承認的他倆特殊關系等等方面來衡量,這樣的描寫就失去了前后一致性和真實性。因為,畢竟曹雪芹要寫的寶黛悲劇的性質并非如此,而這種既定的性質不是在八十回之后可以任意改變的。真正成功的藝術品,它應該是由每一個有機部分組成的統一整體。由于失魂落魄的黛玉沒有眼淚,對寶玉斷絕了癡情,懷恨而死,曹雪芹原來“眼淚還債”的藝術構思被徹底改變了,取消了。黛玉這支宿命曲子中唱詞也完全落空了。很顯然,從曲子來看,黛玉原來應該是日夜流淚哭泣的,她的眼中淚水流盡之日,也就是她生命火花熄滅之時。所以脂評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干”。
曲文中“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初讀似乎是泛泛地說黛玉一年到頭老是愛哭,因而體弱多病,終至夭折。程高本刪去了“秋流到冬盡”的“盡”字,就是把它當成了泛說。其實,它是實指。賈府事敗是在秋天,所謂“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寶黛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倉皇離散的(后面還將談到)。于是,“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自秋至冬,冬盡春來,寶玉仍無消息,終于隨著春盡花落,黛玉淚水流干,紅顏也就老死了。“怎禁得……春流到夏”,就是暗示我們,不到寶玉離家的次年夏天,黛玉就淚盡夭亡了。曹雪芹真是慧心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