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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有幾重,情有幾多,夢有幾許
樓有幾重,情有幾多,
夢有幾許
———從“紅樓夢”題名看《紅樓夢》題旨
嚴孟春,朱東根
(轉自中國文學網)
內容提要 《紅樓夢》原有“石頭記”等幾個題名,但最終卻由“新制《紅樓夢》十二支”這一歌曲意象取而代之,升格為通名。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一是“紅樓夢”題名所從出的第五回為全書結構上之樞紐,二是“紅樓夢”作為題名確有“石頭記”等所不及的優點。從“紅樓+夢”所包蘊的意義出發,小說展示了生命的消逝、繁華的褪盡和世事的蕭條,即一切紅樓事物的夢之宿命。這是小說的核心意涵,也是作者的情志所在,而皆能凝結于“紅樓夢”這一題名中。
關鍵詞 紅樓夢;題名;主題意旨
“紅樓夢”題名的獨特性首先表現在它本是小說中一組歌曲的名字,最后卻取代了小說原有的諸題名,成了為眾人所接受、所熟知的通名。用俞平伯先生的話說,“紅樓夢”既是小名,又是大名[1]。之所以有這種現象,一是因為以“紅樓夢”之名行世的部分抄本和程高刊本起到了傳播的作用,一是因為———恐怕也是更主要的原因———“紅樓夢”這一題名/意象本身被作者賦予了豐富深刻的意涵。
一、              第五回里的“紅樓夢”
在第一回關于石頭記故事的因緣解說中,“紅樓夢”之名并沒有和小說的其他題名一同出現[2]。它的首次出現是在第五回。第五回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紅樓夢”作為一個完整獨立的意象形式進入到寶玉的夢境,而且成了此夢境的重要構件。作者給出的正式名稱為太虛幻境“新制《紅樓夢》十二支”。這是一組歌舞曲,但它對小說主題的涵蓋力,卻遠遠超出了一般“歌舞曲”所應有的分量。
其規制相當于北散曲的一個散套,或南戲、傳奇的一出曲文(無角色分工及賓白科介),由“紅樓夢引子”、十二支過曲和“收尾飛鳥各投林”三部分共十四支曲子組成,每支過曲的曲牌都是作者視曲文內容而擬定,不同于通常所見的南北曲曲牌。這不僅是對南北曲創作形式的突破和發展,而且也使作者獲得了更大自由,不必拘于曲牌格律所限而可根據需要去安排各曲的內容與篇幅。曲牌名被賦予了預示人物命運的新功能。
十二支過曲“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分明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的命運詠嘆調。所詠人物以及人物的排序都和薄命司圖冊的判詞相同(判詞中釵黛合一,釵黛判詞前另有晴雯、襲人、香菱的判詞),實際上是對判詞內容的進一步解說與發揮。每支過曲因所詠人物的不同而感懷不一,但貫穿其間的總的抒情基調則是鮮明的、一致的,即都由“懷金悼玉”的主題詞引領,而收結于“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曲文中回蕩的一個復式旋律為情與夢。“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綿亙千古的“情”字,唱斷了多少好兒女的寸寸柔腸,吹破了無數癡情人的悠悠春夢!紅樓十二曲,曲曲唱的是人間情。人間萬象,情態萬方,然而終究又怎么樣呢?一切將歸結于天人之隔、生死之別、青燈古佛、枯骨荒冢,一切將歸結于無常,歸結于夢。勘破世情,人生幻滅,唱一唱紅樓十二曲,怎不令人為情拭淚,又怎不令人生出千古的悲涼呢?
第五回文字寫得風光旖旎,迷離惝恍,其實情節并不復雜,就寫了一場夢。從生理和生活的角度講,是少年寶玉的一場性愛之夢,并不神秘。
其間的生理學意義和性愛本質不是本文的論述所在,需要關注的是作者對于夢境的藝術化的處理態度。太虛幻境的種種已不是實際的夢境,作者完全將其符號化、象征化了。實際的夢境是雜亂無章、不合邏輯的;而寶玉的夢雖然怪誕離奇,卻非常合于理性,充滿了象征意味。作者是按照作品的整體命意來設計這場夢的,并假托夢境來寄寓深切的人生感慨。夢境的內容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包括紅樓十二曲在內的夢境元素都隱含著值得探究的深刻寓意。第五回的夢描寫不是孤立、游離文字,而是全書結構體系的有機構成,甚至可以說是作者精心編織的整個夢幻體系中至為重要的一個夢。它處于結構上的樞紐地位。
紅樓十二曲在主題上和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及甄士隱《解注》一脈相承,反映了作者的色空觀念和宿命意識。人們都在為情奔走,而終免不了一夢;人們知道什么都不可靠,卻偏偏什么都割舍不下!
十二曲詠嘆的對象是清一色的生活于貴族大家庭的女子,以釵黛為代表。她們是“我半世親睹親聞的”“幾個異樣女子”,是“貴省”中美貌聰穎、嫵媚風流的冠首人物,故得以列入正冊。她們壽夭不同,性情各異,命運遭際亦大相徑庭,然而最終都化為縹緲,留給世人無限的感傷和悲憫。其實她們何止是十二個人,又何止于貴族之家?她們代表著副冊、又副冊以及滾滾紅塵中千萬個不幸女子的血淚故事。她們的悲劇之歌啟人深思:這是誰之過?其命運究竟操縱在何人手中?警幻仙子讓寶玉聆聽一曲曲悲歌意在令其“醒悟”,作者讓讀者同樣吟唱這一曲曲悲歌又意欲何為呢?誰解其中味?
第五回在小說結構中所處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主要表現在以下諸方面。
第一 ,它和第一回形成了一種呼應關系。小說在第一回以夢境講述木石前盟的因緣之后,便由甄士隱寫及賈雨村再及林黛玉,最后到賈府,一連數回都是關于現實人事的文字。如果這樣一路寫下去,不寫上第五回寶玉的這個夢,那么第一回的甄士隱之夢就成了一段孤立文字,不僅許多地方會讓讀者摸不著頭腦,而且會大大削弱第一回在全書中的象征、隱喻意義,使作者的創作意圖更難尋繹。從這個角度講,第五回是第一回的“救著”。兩個回目都以較長的夢境描寫溝通了人間和仙境、真實和幻象、前世和今生,讀起來真假莫辨,奇妙變幻。賈寶玉的夢呼應著甄士隱的夢。有了第五回,甄士隱的悲喜劇就不再僅僅是小說的“楔子”了。
第二,它和前四回一樣屬于整個小說的布局文字,是《紅樓夢》這座宏大建筑的地基鋪設。作者在第六回寫道:“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也就是說,小說到此時才給這座建筑添磚加瓦,以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起筆,轉到了故事本身的鋪敘上來。另外,前五回也屬于小說的定調文字,基準音放在敘寫兒女之情并終歸于幻滅這個復合音上。第五回以夢中寫情的方式強化、烘托了這個復合音,并巧妙地為前五回布局文字作了很好的收筆。我們在紅樓十二曲中反復聽到的就是這一令人深深嘆息的音符。
第三,第五回紅樓一夢關合著后文一百多回中的每一回,在小說情節發展中具提綱挈領的意義。它通過判詞和《紅樓夢》曲展示了金陵十二釵的性格與命運,而金陵十二釵之于小說的重要性則毋庸多言———她們居于故事情節的中心,其行事經歷幾乎貫穿小說始終,不僅作者在其身上傾注了熱情和心血,而且讀者也為之魂牽夢繞。因為十二釵的言行顰笑、情韻風致、遭際結局,其人生百態的種種以及與怡紅公子的關系,皆是由判詞和《紅樓夢》曲敷演而出,故第五回實際上成了作者拋撒紅樓巨網的網綱,在小說中分量很重。另外,第五回也是讀者們評判續書成敗和進行紅樓探佚的重要依據。
第五回的這種重要地位,使“紅樓夢”意象由曲名“升級”為題名成為了可能。
二、“紅樓夢”里的“夢”
延而伸之,《紅樓夢》曲所顯示的情、夢復式主題,無疑也是整部小說的表現主題所在。無論是十二釵的最終毀滅,還是賈府的由盛而衰,抑或石頭的凡塵歷劫,小說的多條線索中都纏綰著情與夢的結,讓人難解難分。以“紅樓夢”為題名,不僅能突出第五回乃至前五回在全書中的地位,而且對整部小說來說也有畫龍點睛之妙。“紅樓”與“夢”,兩個形、意如此不同的意象———前者音節悠長,色調暖艷,形象鮮明,意義具體;后者音節短促,色調陰冷,形象虛幻,意義抽象———被奇妙組合在一起,確實耐人尋味。讀者透過這簡明而顯豁的組合意象可充分領略到作者為文之意,并觸發出無盡的聯想。
對于小說的題名,作者曾做過仔細斟酌,且在第一回開篇部分就道出了數度改名的過程: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擬出的題名有四個,是由故事的幾位知情人和撰述人從不同角度對文本主旨所作的扼要揭示,或以故事人物———石頭、十二釵———命題,或以思想風教———色空、風月———見意,要而言之,乃是反映了文本創作的不同側面,以及創作過程中思想內容的變遷。誠然,這些題名皆出于深思熟慮,凝聚了其人的意念與情感,亦向讀者傳遞了作品的重要信息,自有其各自的價值在。但和“紅樓夢”這一題名比起來,卻似乎有所不足。主要是,石頭等意象所指具體、質實而又單一,影響了題名對內容的涵蓋力與能指性。相反,“紅樓夢”則顯得灑脫空靈,意涵豐富,令人意想聯翩。特別是那個夢字,在章回小說的題名中堪稱開創了先例,后來者時有仿效。
夢意象以其不可預知的神秘性受到歷代文人的垂青,詩詞歌賦、小說戲曲中常有夢境的藝術描寫。文人墨客利用夢象的不確定性和虛幻性解析自然與社會,并表達對生命價值的不斷追問。在夢中,可以溝通生死幽明,慰藉對往生者的心靈追憶;可以悼惜逝去的年華,收拾人生的那份感傷情懷;可以遙寄相思,播撒情愛,和遠方的親人、朋友歌哭笑呼,對坐共話;可以“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忘卻心頭的痛苦和憂愁……總之,對于那些迷蝶戀幻的文人們來說,夢確實具有神奇的魔性:它在豐富著生活的內容,也在詮釋著生命的意義。
同樣,夢是構成石頭記故事的一個重要元素。不僅作品中有許多具體的夢境描寫,而且夢的成分還被作者提升為原則和方法,影響到了整部小說的創作結構與面貌。
就具體的夢境描寫而言,不妨以兩類觀之:一類緊密關合著局部情節,是情節發展的推動因素;另一類則具有全局性意義,對故事的實際進程并不產生直接影響。如果說前者在數量上占優,那么后者的分量可謂更重,往往能統領或隱喻全篇,因而更值得注意。第一回的甄士隱之夢和第五回的賈寶玉之夢就是這后一類的夢。第十三回開頭寫秦可卿死前托夢給鳳姐,文字雖不算長,卻是句句要緊,也應歸入此類夢中。秦氏仿佛有“上帝之眼”,能解說過去未來,預知榮枯盛衰。這哪里是寫夢,簡直就是作者在自寫其心!所謂“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云云,難道不是他從自身大起大落的經歷中所感悟出的人生道理嗎?所謂祭祀、家塾兩項叮囑,難道不是他在封建宗法制條件下所能找到的最根本的家族保全之道嗎?作者還以泄露天機之話頭為后文布局,逗引出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重大的省親情節,并預告那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終局還是“盛筵必散”。此夢被給定了如此這般的內涵及作用,則于小說的意義又怎一個夢字了得。因為夢通常別具暗示、象征等文藝性的功能,故作者于此處以一場夢作點染,實有諸多奧妙———既能顯示東府秦氏、西府鳳姐在家族中總攬全局的地位,又能啟動包括治喪、造園、省親在內的一系列重大情節的敘述;既能使讀者感受到賈府的一切不過是過眼煙云、一場春夢,又能讓作者借助夢中人語抒寫“癡”情,表達內心的感慨與悲涼———真是片言居要,意味深長啊。
眾多有形的夢串在一起,便于無形之中渲染出了作品的夢幻感,而夢幻感正是作者千方百計想要傳遞的一種人生意緒、生命表達。它是抽象的、縹緲的、無形的,卻又是切實可感的。作者以明確的意念和藝術的手法去著意經營之,將其融入到故事的敘寫之中,融入到現世的生活體驗之中,從而使字里行間彌漫著淡淡的感傷情緒。我們在“開卷第一回”就能強烈地感受到它。一塊被女媧棄用的世外頑石因凡心熾動由僧道攜入紅塵歷劫,一番熱鬧繁華之后復歸寂滅的大荒山青埂峰下,了卻了宿緣。這一故事開篇以神話、荒崖、孤石、僧道等幽冷枯寂的意象為主題詞,明顯流露了虛無幻滅之感,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把熱鬧的紅樓故事鐫刻于冷冰冰的孤石之上的情節設計,不僅別出心裁,出人意外,而且給讀者帶來了視覺上的沖擊與心理上的震撼,頗能收警世功效。透過那怪誕離奇的神話外表,不難體會其中所蘊含的繁華一空的感慨和輪回宿命的思想。
開篇之外,“夢痕”也是隨處可尋。從整體構思上看,第一回以“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始,漸次導入主體故事的敘述,最后一回又淡出主體故事,以“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終,兩頭為虛為無,中間為實為有,是一個內包含結構模式。這種寓實于虛、寓有于無的構思可謂匠心獨造,既對應了石頭歷劫又復歸的開篇神話,也使整個故事都籠罩于夢的氛圍中,讓讀者凜然感受那“是非成敗轉頭空”的人生況味。從具體描寫上看,一切皆命、人生如夢的意念通過一系列精巧設計而得以詮釋和呈現。最直接的當然是夢境穿插。此外還有:一,僧道的來去無蹤和甄士隱、柳湘蓮等人的不知所終;二,冷子興的“演說”和劉姥姥的“三進”,有寓熱于冷、冷眼旁觀之意;三,一些少女的死展現了情何以堪的生命的脆弱與苦痛,她們和夢的意識形成疊加;四,詩詞歌賦以及簽詩、謎語、酒令、戲名、人名的弦外之音……這些構思和設計組合在一起,反映了作者一以貫之的創作心態,也為作品營造了亦真亦幻的意境和韻味。
當然,和其他古典小說一樣,《紅樓夢》也有一些文字是對主題意旨的直接宣示,如假借人物之口所唱的《好了歌》、《解注》、《紅樓夢曲·收尾》等。“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如此或超然或憤激的話,說的不正是佛家的色空、道家的厭世嗎?
然而,盡管如此這般地寫夢,整個小說讀起來卻并不讓人感到虛無縹緲、頹廢悲觀,其中有充實,有生趣,令人流連忘返。這似乎是悖論,倒也是《紅樓夢》之饒有趣味的辯證法。作者的奧妙是:把夢境描寫自然地穿插在日常的生活情境中和故事的邏輯背景下,不寫荒誕不經的做夢環境,其夢之成因皆可依經驗上的知識獲得驗證或者依學理上的推斷作出解釋。夢境的安排并不是為夢而夢,而是帶有為故事布局的意思,雖則內容和色調或取消極,但聯系上下文語境卻并沒有壓抑之感。此外更可注意者,小說的主體內容并非是夢,創作宗旨也不單純是要表現夢幻感。百多回的《紅樓夢》,前后寫的夢固然不少,但所占篇幅和分量畢竟有限,主要筆墨還是放在大觀園、賈府以及那滾滾紅塵世界。也就是說,夢之外有情,有紅樓,作者在表現夢幻感的同時,更有一份對于生命與生活的強烈的執著。這“紅樓”是現實人事的象征,這“情”是作者始終不渝的關注點。“紅樓夢”是一個整體意象,不能硬生生把它割裂開來;也只有整體地去解讀它,才能夠完整把握小說所包蘊的內在意義。
三、“紅樓夢”———大觀園里的女兒夢
和石、僧、鑒、釵等冷而硬的意象不同,“紅樓”給人的感覺是真切、實在,既富貴又喜氣,有著世俗的內涵,也有著深厚的人情味。考察全書內容,所謂“紅樓夢”者,可在廣泛意義上以三方面意涵解析之,曰紅粉/紅顏之夢,紅樓/朱門之夢,紅塵之夢也。換言之,本是一座“紅樓”,被作者巧妙地幻化為三,并以內外嵌套的方式將其安排布置,雕飾鉤連,從而建構起“紅樓夢”這座宏偉富麗的藝術大廈。
按照通常的看法,《紅樓夢》主要是寫寶黛之愛情及賈府之盛衰,然而從核心意義上看,倒毋寧說首先寫的是紅粉佳人們的生命之夢。那闖入寶玉夢境里的,一無例外全是青春貌美的女性,她們籍錄于薄命司圖冊,并被譜入紅樓夢曲中,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夢游其間的寶玉只是過客、觀者而已。同樣,寶玉在大觀園中也主要充當陪襯和貫穿人物,真正的主角是釵、黛、三春們。兩者皆為扇形的人物關系構圖,眾女子分布、活躍于廣幅扇面上,寶玉則處在扇形頂端,是女性命運的觀察者。這種偏正性的人物關系構圖看似受到《金瓶梅》的影響,實則角色的輕重主次正好相反———西門慶是中心人物,妻妾對他不僅有人身依附關系,而且其活動亦以他為基準來安排,他死了妻妾也就散了;釵、黛、三春們相對寶玉而言卻具有獨立意義,寶玉不是她們生活與存毀的依據之所在。作者用褒貶法,即使用一面肯定釵、黛、三春們一面貶損寶玉的方法,以突出他關注女性命運的創作意圖。論才學,釵黛冠首,寶玉殿后,常陷窘境并被施以援手;論處事,鳳探之能耐可謂有口皆碑,無人不服,而寶玉則是十足的無事忙;論見識,紅樓女子堪稱超凡脫俗,卓爾不群,不像寶玉那樣混沌懵懂,瘋魔癡傻,整個一個混世魔王……寶玉的兩性哲學:“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寶玉的人物考語:“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在種種褒貶臧否之中,作者把紅樓女子推向了中心,從而實現了他所聲稱的欲“使閨閣昭傳”的目的。
當然,并不能僅僅把寶玉看作是故事的觀察者和記錄者,如同那塊歷劫紅塵的冰冷的石頭。作為活生生的人,寶玉和紅樓女子同吃同住,休戚與共,實際上是其生活與生命進程的深度參與者,自然會有許多情感上的互動交流,特別是還有三生石畔那未了的情緣。但考諸寶玉行事,雖則是受過警幻秘術,卻從未對釵黛湘妙有非禮之舉,故事所設金玉良緣、木石前盟等關目最終也皆以空字了局,寶玉算得上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自了漢。寫寶釵黛三人情愛糾葛,某種意義上不啻是作者“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游戲三昧筆墨。之所以唐突地安排“濁臭男人”寶玉入住大觀園,并非真的要塑造一個“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染污紅樓女兒清靜之地。這乃是合目的性的巧妙安排,以提供獨特的視角和線索,其命意仍在于主寫園中女性,包括她們的生活、青春與愛情。取園名“大觀”(遍觀群芳之意),取書名“金陵十二釵”,正透露了個中消息。
大觀園本為省親而修建,卻成了年輕女性的伊甸園。在那烏煙瘴氣的貴族之家,居然有此鐘靈毓秀、冰清玉潔的所在,不能不說是人間奇跡。這是作者按其理想所做的設計,與其說是自然園林,毋寧謂作者心靈的一座桃源、一方圣土。既是園林,則于物當以靈動的流水繞而活之,于人當以靈性的女兒飾而美之。所以釵、黛、三春們成了大觀園里的美麗風景和天然主人,她們生息于斯,歌哭于斯;反過來,大觀園也映襯了她們的美麗聰慧、清靜無邪。她們是青春、朝氣和生命力的象征,是美與希望的化身。雖然并非每個紅樓女子都住過大觀園,但無礙斯園對于“紅樓”所具有的意義。借助此一設計,作者寄托了生之希望、美之夢想。
但現實是無情的。大觀園不是伊甸園,它座落人間,且又不幸處在榮府中。雖為年輕女兒聚集地,周遭卻滿是濁臭男人;雖為清靜潔凈之地,周遭卻滿是污濁和喧囂。這是無奈的悲劇,注定了一切皆夢,即大觀園的最終頹圮和年輕生命的徹底毀滅。
一切只能按生活邏輯去發展。年輕女性根本沒有自由生存的空間,她們的生活是“被賜予”的,所以無論她們曾有過什么煊赫或燦爛,到頭來都免不了零落成泥,在現實風雨中窒息、枯萎———“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大觀園,從始建之前,到破敗之后,上演了多少毀滅生命的活劇。君不見,天香樓的謎團尚未解開,新的生命悲歌又接踵而至,生命價值被府中人相看得何其輕賤乃爾!一部《紅樓夢》,始終充滿著死亡的嘆息和哀婉的旋律,令人觸目驚心,愁腸百結。雖有滿室的宴享歡笑,卻掩不過一語悲讖和絲絲落寞;雖有繾綣的情愛眷戀,卻壓不住花季里的夢魘與哀吟。這是怎樣的血淚故事啊!即使隱忍茍活如寶釵、李紈者,又何嘗不是無聲、苦澀的夢呢?
這里有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更有著他對命運問題的深切思考和終極探尋。那些奇異的神話與夢境描寫,仿佛是一種“天問”式的心靈追訴,好像在感嘆生命的脆弱、渺小與無奈;而大量詳盡的日常生活敘事,則折射出了現實層面上的犀利觀察和冷峻剖析。在作者筆下,世俗禮法是扼殺年輕生命的罪魁,它剝奪了理想與希望,也斷送了青春和愛情,而它卻是賈府得以維持存續的根本:這樣矛盾沖突就變得無可避免且是不可調和的了。賈府處于沖突的強勢,年輕女性只能匍匐地下,痛苦地掙扎在禮法巨網中。網中沒有親情,沒有溫暖,有的只是虛飾矯情的禮和森嚴冷漠的法,還有赤裸裸的鉤心斗角、傾軋爭寵、落井下石、兇殘冷酷……僅如那兩性尊卑一端,即可謂殺人的利劍,讓秦氏、二尤等眾多女子殞命于男人的淫邪,就甭說那些任人作賤的丫鬟們了。“哪家貓不吃腥”,在“詩禮簪纓之族”縱容男人胡來甚至容忍父子聚麀的環境下,女性必然淪落為被侮辱被欺凌的犧牲品,根本沒有人格可言,更談不上去掌握自己的命運了。紅顏薄命的原因實是社會而不是不可捉摸的神力。作者的這一揭露無疑具有時代的前瞻性和思想的深刻性,能起到警策世人、振聾發聵的作用。
四、貴族紅樓之夢和世俗紅塵之夢
但吊詭的是,貌似龐然大物的賈府在肆意毀滅弱小生命的同時也在一步步自我毀滅著;抄檢大觀園其本意在于消除異己,清掃門庭,卻十足暴露出了加害者本質的虛弱,預示著其庇護所賈府亦將被抄檢,“忽喇喇似大廈傾”,落得個一敗涂地、不堪收拾的下場。看來生活的辯證法終不欺良善。
在傳統文人筆下,紅樓用以指貴族女子的居所。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紫殿紅樓覺春好。”[3]李賀《神仙曲》:“春羅書字邀王母,共宴紅樓最深處。”[4]析而言之,則世之所言紅樓者,原本即有象征貴族豪門的意涵,古往今來曾勾起世俗中人無限的熱望和夢想。那蝸角所爭、枕中所歷,以及獻策科考、逢迎諂媚等情狀,莫不皆是人所惑溺于紅樓也。“金張籍舊業,七葉珥漢貂”[5],可以想象紅樓給中國社會心理曾經帶來過的巨大震撼———那可是等級社會里身份地位的標志,是普遍公認的社會維系、政權存續和文化傳承之堅不可摧的支柱啊!
賈府就是典型的紅樓貴族之家。寧榮二公數世的福澤,四大家族相互間的聯結,還有他們作為皇親所希遇的恩寵,諸般特殊條件使其得以享受不世的奢華:論赫赫氣象,寧榮舊宅占了金陵城大半條街,僅榮府人丁仆婦即不下三四百口;論闊綽排場,每日用度少說也有數百兩,遇到接駕省親盛事那銀子錢就嘩嘩地用得像流水,難怪攀龍附鳳者要趨之若鶩了。但這是回憶中的二公時代,是前塵影事,是紅樓前夢。
當下才是焦點。小說乃借重冷子興、林黛玉、劉姥姥三個特殊人物,讓讀者由外而內陸漸次介入到賈府的生活之中。冷子興“演說”是在搭建框架,林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是在工筆細描,而劉姥姥“三進”則是以見證人身份來述說賈府的風雨變遷。過去的榮耀和勢焰已然不在視線內,“現在”及其趨勢乃至終局是關注所在。作者想要揭示什么?一句話———走向敗落。
看看起筆所寫,即冷子興的知情告白就明白了:“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所謂“蕭疏”也者,不過是衰敗的委婉語罷了,無疑抓到了問題的實質:此時的賈府衰象畢現,正在走向敗亡的路上,如同一個爛醉碩漢,只須稍加推力,便會轟然倒塌!常有人說,《紅樓夢》是寫賈府由盛而衰的歷史。實際上細審一、二回中的人物、情節和語言設計,真是何盛之有!試想,用苦命人甄士隱作影射,用旁觀者冷子興、賈雨村作閑話,怎會是隆盛光景?不難體悟,作者一開始就把落腳點放在了衰字上,意欲寫賈府由衰到亡變成南柯一夢的過程。
衰象明顯表現在經濟和人材兩方面。從經濟上講,“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情況相當不妙。雖然“外面的架子”能唬住初來乍到的黛玉和劉姥姥,但府內當家人對實際情況卻是心知肚明的,并多次為之憂心忡忡。鳳姐調侃說:“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這話一半是虛應故事,一半恐也是實情,否則哪里用得著以秦氏臨終托夢的方式讓鳳姐對家計早做打算呢?其實只要對照一下書中提供的兩個細節,就不難推想賈府困境了:一是烏進孝報出的收租進單讓主子焦躁不滿,那透露了進的困窘;一是劉姥姥怎么也品不出茄鲞的味道,那顯示了出的奢糜。入儉出奢,人人揮霍自貪,偌大的賈府焉得不敗?
然而“這還是小事”,此外“更有一件大事”,是什么呢?這冷子興真不愧是走南闖北的古董商,冷峻深刻的批評家,見識遠在劉姥姥之上,能一眼看穿其深層危機:人材匱乏。賈府雖人丁稱盛,但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哪!“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賈府人物之不堪,拈出一個賈珍便知:“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確實,賈珍那背禮喪德、毀家敗譽的“能耐”,連作者都忍不住憤憤指斥“造釁開端實在寧”了。當然這副德行榮府主子也是“當仁不讓”的,那“貪多嚼不爛”的賈赦便為一證。這幫賈府的現行當家人非但不能光大祖業,反而成了內耗子,成日里胡作非為,臨事則一無主張,其所表現出的沒落腐朽,正好預示著這個貴族之家未來的噩夢。
在郭外村肆的閑話中,賈雨村發表了一通仁惡正邪應運應劫的高論,看似大而無當、離奇怪異,實際上直指賈府人材危機———此時正氣不存,邪氣彌漫,秉氣孕育者多惡人,故而氣數已盡,在劫難逃了。無疑作者對此意是反復寄慨的,透過頑童鬧學、珍璉縱情于聲色以及鳳探理家等喧囂、鋪張、威風的場面,不難感受到繁華背后的隱憂———那蕭瑟寂寞的賈府子弟們啊!
其實,一起蕭瑟寂寞的還有一座隱形紅樓,即紛擾的紅塵世界。在作者筆下,這座紅樓若隱若現,在賈府之外,又和賈府纏繞著。因為是以散筆點綴的,所以其完整構圖尚有待于讀者的細心勾勒,并不能一眼看透,但它確實大大拓展了小說的廣度和深度,使之跨越了家族生活藩籬,成為一部極富社會意義的小說。賈府是透視此一紅樓的窗口。三教九流匯聚于此,浮世眾生盡收眼底,社會生活的吉光片羽如珍珠瑪瑙般鑲嵌在賈府的日常描寫中。賈府以無數觸須吸附于社會肌體,盤根錯節地編織著關系并成為其中的重要節點,從而與外部世界形成榮損與俱的共生態。
小說正是透過賈府之窗,為我們展現了生動的社會風俗和豐富的人物畫廊,反映了社會生活中某些本質的東西。作者并不醉心于一個家族的盛衰起落,而是以廣闊胸懷去關注社會人生,抒寫感傷情懷。一樁葫蘆案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官場丑態,一張收租單隱約曲折地折射了農村凋弊,一個林四娘笑中含淚地影寫了流民無奈,一群浮浪子鮮活生動地勾勒了市井眾生……仿佛只是“不經意間”帶出的一鱗半爪,卻呈現了作品的分量和厚度,顯示了作者高超的創作技巧。沒有脫離賈府去刻意描寫社會,而社會之面貌卻精彩紛呈,氣象萬千,“紅樓”之時空亦得以大幅度延伸,以致于無限。小說提供了多元的、有張力的闡釋空間。兩座紅樓———賈府和社會———表里依倚,形成藝術上的疊加效果,而賈府紅樓之夢亦悄然傳遞于世俗紅樓之中矣!
讀《紅樓夢》,不難于喧嘩中感受寂寞,風光里體味蕭條,那種無可名狀的幻滅感可謂籠罩全篇,揮之不去。究其因緣所自,不惟出于情節結構上溝通真假虛實之界的藝術設計(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也),亦更出于生命毀滅、榮華無常乃至社會紛亂給人們心靈所帶來的震撼和迷惘。特別是世俗社會的紛紜擾攘,雖則隱于主要情節之后,有些疏離不彰,但讀者諸君卻能由近而及于遠,于微茫之際感知之。那是超越了具象、在抽象意義上讓人厭倦了紅塵的幻滅啊!它警示茍且的世人,述說著一切的不可靠,并以形象可感的故事和顯隱騰挪的筆墨,詮釋了紅樓之夢的終極意義。
五、結 語
《紅樓夢》的主題意旨,遠非所謂寫寶黛愛情故事或賈府盛極而衰之類的評語所能涵蓋。實際上,它有著廣泛內容和深刻內涵。而“紅樓夢”這一題名/意象恰恰能以最簡之辭涵括最豐富之意義,向讀者傳遞能“解其中味”的核心信息。它由歌曲意象“升格”而來,又借賈府故事,特別是大觀園里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演繹開去,被精心地織成了三張彼此纏結的紅樓之夢網。作者在他那多情之心的驅動下,揮動華彩之筆,以變幻的紅樓為舞臺,寫生命消逝,寫繁華褪盡,寫世事蕭條,“說盡心中無限事”,寫出了對世俗紅塵的徹底幻滅。那寶黛愛情、賈府衰變等等是表象、由頭、引子,情和夢才是內核,是作者的情志所在。我們在隨寶玉聆聽“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的時候,心中也禁不住感嘆:千古絕唱的“紅樓夢”啊,你究竟樓有幾重,情有幾多,夢有幾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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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 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82.
[4] 李賀.李長吉歌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82.
[5] 左思.詠史[M]∥蕭統.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4.
原載:《江蘇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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