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律詩的讀和寫
關于律詩的讀和寫的問題,一直以來經常可以聽到不同的爭議,而且有些分歧還很大。一直想寫一篇短文表達自己的看法,但生性庸懶,而且總感覺自己鉆研不深,卑之無甚高論,沒有寫出來的必要。最近在一個群里,有些業余愛好古體詩的讀者一直在困惑律詩的格律問題,而有一個自以為很專業的人,將律詩的格律推崇到了自我作古的程度。因此終于下定決心花一些時間,談談這個問題。題目本來應該是針對古詩詞的讀和寫的,但是其中律詩的問題最為突出,單談律詩即可兼該古詩,而律詩的聲律,即可兼該詞,故題目就只提律詩。
律詩應該怎么讀?
我們現在說的是普通話,當然只能用普通話來讀。這個大家顯然都沒有意見,分歧在于,在一首律詩中關鍵的地方,比如說韻腳處,我們知道律詩的韻腳都必須是平聲,但如果這個韻腳在古代是平聲,在我們今天是仄聲了,怎么讀呢?比如說,李商隱的《無題》末聯“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看”字顯然應該是平聲,但我們今天“看見”的“看”都讀去聲,所以有的人主張讀到這里時應該讀成平聲“(刊)”。但我個人認為不用,還是就按今天的讀音讀成去聲就行。為什么呢?因為古今音讀法不同,這個“看”字你知道該讀成平聲,那其他字呢?比如宋祁的《落花》首聯“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忘”字顯然應該也是平聲。杜甫詩“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論”字應該也讀平聲。這兩個字的平聲讀法,我們今天幾乎不用(“論”只在特定的書名《論語》時讀平聲。),所以不容易想到要讀成平聲。其他比如:“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況是客中過”,不太留心的一般讀者大概不會意識到“聽”是仄聲,“過”是平聲,而這兩個字的讀音,在我們今天恰恰相反(平仄上),“聽”是陰平,“過”是去聲。另外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里用了絕句的例子,律詩里當也有,一時想不到),“教”字以聲律而論,該讀平聲,而我們今天只有“教書育人”的“教”才讀平聲,相信大多數的人都讀成“不教(叫)胡馬度陰山”,不過大家也并不覺得拗口(所以聲律諧調與否,并不在一聲一字之間,后文再談這個問題。)再比如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末聯: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這個“涯”字,以古代的聲律而論,應該讀成(移),全詩是: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觀察韻腳部分,可知如果“天涯”的“涯”讀成“牙”音,顯然是不押韻的。這是因為“涯”在古代有兩個讀音,一個讀成“牙”,一個讀成“移”(我不懂音韻學,這里是大概的讀音),《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這個“涯”即讀“移”。這些,對于一般的讀者來說,都不太熟悉,如果我們把“天涯”讀成“天移”,反而會造成聽者的迷惑。其他古今音異讀的例子還有不少,這里就不舉了。
因此,我的意見是:一,古今音不同,而且音韻學是一門很復雜的學問,一般的讀者不必纏繞其間,所以用普通話讀就好。其次,如果有些字“破讀”,有些字卻因為知識的缺乏而沒有“破讀”,那就反而不統一了。為統一起見,就還是用普通話就好。不過在讀的時候,完全可以根據具體詩篇的意境和情感,加入自己的感情,使朗讀的時候更加抑揚頓挫,這個當然是應該鼓勵的。至于有些人主張用方言,比如閩南話,來讀古詩,這個當然是“只可自怡悅”,不宜推廣的。
寫
相比起來,律詩的寫作方面的爭議更大,而爭議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要押古韻還是今韻,二是要不要嚴格遵守格律。
先說押韻,有一派人認為既然要寫律詩,就應該遵守古代的韻書來押韻,因此他們主張應該押《平水韻》(南宋末年平水人劉淵編的一部韻書,后來成為律詩寫作的規范用韻之書)。但也有一部分認為古今讀音不同,押了古韻,有時候讀起來反而體會不到押韻的那種和諧感,比如陳子昂的那首著名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幽幽,獨愴然而涕下。“者”跟“下”,我們今天讀起來已經不押韻了。所以他們主張用今韻,比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編的《詩韻新編》。也有一部分人認為寫詩的時候手頭抱著個書不方便,而且多少會有所束縛,因此主張所押的韻只要普通話里大體接近的就可以。我認為這三種意見都言之成理,都有可行的地方,而且押韻畢竟只是詩歌的末節,不必太糾結(宋代張戒的《歲寒堂詩話》還批評過蘇軾、黃庭堅過度講究押韻,帶壞了后輩)。所以,如果在寫律詩的時候,能夠說明自己是押《平水韻》,還是《詩韻新編》,或者交代一下押大體接近的韻,那就更好了。只要這么做了,我想,明通的人,都不應該加以嘲笑或非議。
再說格律,律詩之所以稱為律詩,就是因為要講究格律——這是古人的看法,現在成為很多人的共識。但是我們必須知道,格律的要求是一種規則,并沒有科學的依據。也就是說,只是因為大家規定寫律詩必須得遵守平仄相間的要求,而并不是說,平仄相間的律詩,讀起來就一定比平仄不相間的律詩要悅耳。就好比單腳跳比賽,只是因為大家規定了必須用一只腳跳,而并不是說,一只腳跳得比兩只腳快,或者一只腳跳得比兩只腳優美。當年佛教傳入中國之后,佛經的翻譯大為盛行,許多人在翻譯佛經的過程當中,發現了漢語的四聲(即平、上、去、入),于是有些詩人就漸漸地將四聲運用到詩歌寫作當中,尤其是經過當時的大詩人沈約的提倡之后,許多人紛紛跟在后面隨聲附和,于是聲律之說,漸漸興起。沈約自己也很得意,他在《宋書·謝靈運傳論》當中,說:“靈均(屈原)以來,此秘未睹。”深以“發現”聲律為自豪。但我們不禁要問:屈原不知道四聲,也不懂得運用聲律,但是難道可以說《離騷》不如沈約的詩嗎?(沈約的詩作并不突出,鐘嶸《詩品》將他列入中品,黃侃先生認為并非出于偏見。)同樣,《詩經》中的作品,還有《古詩十九首》、三曹的詩歌,這些都是沒有運用聲律的,可它們依舊是古詩中的經典。所以,詩歌的高下之分,別有所在,絕非聲律。再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上文提到過的“但使龍城非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難道把“教”字讀成“交”,就一定比讀成“叫”好聽嗎?恐怕不見得。所以聲律只是一種規則,而絕非科學依據。而規則是可以打破或者改變的,《紅樓夢》中香菱要向林黛玉學詩,黛玉說:“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每次讀到這里,我經常會感嘆:我們有些人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女子。
其次,我們要知道,律詩的格律,是后來的學者(從清初開始,其著名者為王士禛和趙執信)根據唐宋以來經典的律詩作品中的平仄去反推出來的。他們根據對許多律詩的平仄所作的統計之后,漸漸得出一些大致的規律,即后來普遍被大眾所接受的詩律(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是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又將單獨討論詩詞的部分,簡要地寫成《詩詞格律》一書。)不過,要注意,一,這種反推的結果,只適用于一部分的律詩作品,以唐代而論,有相當一部分律詩不合“律”。甚至很多經典作品,都不符合。崔顥的《黃鶴樓》第三句:黃鶴一去不復還,前六個字全是仄聲;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謝”,后四個字全是仄聲。霍松林先生寫過兩篇文章,(發表在《文學遺產》上)他將清人沈德潛編的《唐詩別裁集》中的律詩拿出來統計(之所以選擇《唐詩別裁集》,是因為他認為沈氏論詩重格調,所選之詩會更合格律),發現有不少的律詩不合律,哪怕是以“詩律細”著稱的杜甫,也經常能找到平仄失粘的地方。
二,要注意,不少著名學者,對于聲律方面的具體主張,仍然有所不同。我看過王力先生的說法(《詩詞格律》),張中行先生的說法(《詩詞讀寫叢話》),啟功先生的說法(《詩文聲律論稿》),幾乎都不相同。比如王力先生說不能犯“孤平”(五言律詩中的某一句中除韻腳外只有一個平聲),張中行先生就不以為然。比如傳統所說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張中行先生又認為的流俗之論,不值一哂。所以律詩的格律實在是十分復雜的,而古今音的不同,又加深了這種復雜的程度。
在現實中,我總能碰到一些人,他們認為古體詩(尤其是律詩)是某種高大上的東西,不懂得格律就不敢去寫。我想,讀了以上文字,這種顧慮大可以不必了。但是總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既然不合格律,還怎么叫律詩?我認為這是沒有看到文體的新變問題。上面說過規則是可以改變或打破的,想當年蘇軾以詩為詞(用寫詩的方法和風格來填詞),還遭來李清照的諷刺,說那只能稱為詩,不能稱為詞。這種論調,跟這些人所堅持的“不合格律還叫什么律詩”,何其相似?可是后來呢?不用說,大家都知道,后來蘇軾的詞成為了典范。
但是,嘲笑蘇軾固然不應該,一味地批評李清照,也非通人之論。其實,蘇軾打破詞的固有范式,用作詩的方法來填詞,是為了擴大詞的表達功能,同時也為了使詞的地位能夠得以與詩平起平坐(傳統士大夫一般看不起填詞,所謂“詩莊詞媚”);而李清照堅持詞應該“別是一家”,其實是為了強調詞的獨特性,使之與詩有別,而自成一體,同樣也是出于推尊詞體的目的。以此類推,我們或許可以說,主張寫律詩必須遵守格律的人,是為了保護律詩的純粹性,使律詩不至于走樣甚至“群魔亂舞”,這一派可比之李清照。而主張寫律詩不必嚴守格律的人,則是出于擴大律詩的適用性,使得更多的人能夠借助這一傳統體裁來寫作,這一派類似于上文中的蘇軾。兩派主張各有可取之處,不必互相嘲笑或者非議。所以,假如有些人喜歡戴著鐐銬跳舞,寫律詩一定要講究格律,那就讓他去講究。如果有人不喜歡太多的拘束,寫律詩時不顧格律,那也應該得到尊重。畢竟還是那句話,律詩最重要的是它的意境和情韻,格律不過其細枝末節。否則,講究格律的人嘲笑不講格律的人是無知庸妄、邪魔外道,而不講格律的人又嘲笑講究格律的人是自命清高、迂腐不通,勢必各立門戶,紛爭不已。善乎黃侃先生引用《莊子》之言曰:“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楚國白公勝要殺子西、子期,派人去請宜僚幫助,宜僚顧自擺弄手中的彈丸,不予理會,但也不把白公的陰謀泄露。白公沒有宜僚的幫忙,最終無法去攻擊子西,兩家的紛爭得以平息,而市南宜僚也得以在兩家的爭執中得以解脫,沒有被牽連。)
附錄:主張不必拘守格律的人中,古今皆有,以我見聞所及,較有代表性的有三個,一個是南朝梁代的鐘嶸,一個是盛唐的殷璠,一個是近人黃侃,茲分別摘錄三人相關論著,附錄于下,供讀者參考。
(四聲之論),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轉相凌駕,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鐘嶸《詩品下·序》)
夫能文者,非謂四聲盡要流美,八病咸須避之,縱不拈綴,未為深缺。即“羅衣何飄飄,長裾隨風還”(雄按:此十字皆為平聲。又按:出自曹植《美女篇》。),雅調仍在,況其他句乎?故詞有剛柔,調有高下,但令詞與調合,首末相稱,中間不敗,便是知音。而沈生(即沈約)雖怪曹、王曾無先覺,隱侯(亦沈約)去之更遠。(殷璠《河岳英靈集·集論》)
夫王謝諸賢,身皆顯貴,佐以詞華,宜其致士流之景慕,為文苑別辟術阡。即實論之,文固以音節諧適為宜,至于襞積細微,務為瑣屑,笑古人之未工,詫此秘為獨得,則亦賢哲之過也。……至于唐世,文則漸成四六,詩則別有近體,推原其溯,不能不歸其績于隱侯(沈約),此韓卿所云質文時異,今古好殊,謂積重難返則可,謂理本宜然則不可也。……夫言聲韻之學(雄按:指音韻學),在今日誠不能廢四聲,至于言文,又何必為此拘忌?……自聲律之論興,拘者則留情于四聲八病,矯之者則務欲隳廢之,至于佶屈蹇吃而后已,斯皆未為中道。善乎鐘記室之言曰:“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斯可謂曉音節之理,藥聲律之拘。《莊子》云: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惟鐘君其足以與此哉。(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聲律第三十三》)
作者簡介:
吳伯雄,福建莆田人,復旦大學博士,現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工作以來,時勤時墮。前年頗知發奮,先后著《論語擇善》,編《四庫全書總目選》,點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頗事筆墨。然外表沉潛寧靜,內心張狂躁動。近來性情一變,作別青燈,拋卻古卷,轉玩公眾號,專以文藝創作為事。露才揚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過我詩酒生活。近作一詩,頗示己志,錄之于下,以饗知者。詩曰:
也曾靜默慕沉潛,
少年頭角時崢嶸。
板凳難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塵蒙。
可能駿馬作喑馬?
到底書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記取莆陽吳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