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犯了破壞比例法則的罪,使一個太小的去負擔一個太大的體積——船太小而機太大,身體太小而食太多,心靈太小而權力太大——其結果一定是全部破壞。 ——柏拉圖 4.1變法效果遞減律 封建統治者也意識到無組織力量對自身的危害。他們曾一次一次地振作起來和無組織力量作斗爭,這就是歷代的變法。變法是封建大國改變控制辦法,實行某些改革,以期對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結構內無組織力量進行遏制。在政治上主要是抑制特權,精簡機構,整肅吏治,反對腐化;在經濟上是抑兼并,穩定小農經濟;在意識形態結構中則是整頓綱紀,恢復王朝威信。 但是,和無組織力量增長作斗爭的效果又如何呢? 如果我們把一個王朝中歷次改革變法,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就會發現一個有意義的結果:其效果隨著社會內部無組織力量的增大而遞減。一般說來,王朝初期的一些變法改良往往有較明顯的社會效益,中期變法尚能夠取得一定的成果,而末期則是越變越糟。唐代這一歷史現象相當典型。 唐初,唐太宗周圍集合著一批有為的文臣武將,官僚機器的運轉也比較有效率,一系列政策能付諸實踐。土地法令制定后,凡丁男以及殘疾寡妻都可依有關規定獲得土地。賦役都寫明數額,“書于縣門、村坊,與眾知之”。政府規定凡地方官能做到增殖戶口,“勸課農桑,禾谷豐登,施政清平”者就加以升獎。官吏有貪贓者,則“隨其所犯,置以重法”。史載貞觀一代地方官很重視農田水利,招納流亡,勸課農桑。當時“官吏多自清謹,制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這說明官僚機構尚未腐化時,盡管社會上也存在著王公妃主、大姓豪猾這些無組織力量,但他們都受到了制馭抑制。這樣,出現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貞觀之治,唐太宗也成為最有作為的皇帝,為后世所贊揚。 唐朝中期,社會情況就較前不一樣了。土地兼并嚴重,官僚機構臃腫失靈。唐玄宗即位后,立即在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個改革核心,先后任命姚崇、宋璟、張嘉貞、張九齡、韓休、杜暹等人為宰相。改革以整肅吏治、清除武則天以來外戚集團干政所造成的種種弊病為發端。公元714年(開元H年),將武周時代的著名酷束十三人“放歸草澤,終身勿齒”。開元十年,又將洛陽縣一個刻削百姓無度、民憤極大的主簿在朝堂集眾決殺。并嚴格考試制度,裁減大批冗官。開元四年,唐玄宗親自出試題考核縣令,其中四十五個不合格者,當即淘汰,“放歸學問”。唐玄宗還實行京官與外官的互調制度,恢復了貞觀時的史官出席中央最高級會議的舊制,做到“有失則匡正,美惡必記之”。對經濟結構中的無組織力量,也進行了打擊。開元九年,開展了全國性的檢田括戶運動,公布法令,禁止買賣永業田。國家增戶八十余萬。同時放免鎮兵二十萬,縮減軍事開支。當時佛教勢力很大,對一體化是嚴重的干擾。唐玄宗下令僧尼還俗,一次還俗者就達一萬二千余人。中外聞名的盛唐繁榮局面,就是指的開元、天寶年間的情況。 但是,開元之治已不同于貞觀之治。改革在推行中遭到無組織力量這樣那樣的抵抗,有不少達官貴人,貪官奸商,無視中央政府的土地法令,繼續兼并土地。如奸相李林甫的“京城邸第,田園水磑,利盡上腴”。唐玄宗的改革不過是對無組織力量作了某些限制而已。而這種限制,往往又被立法者帶頭破壞。如當時規定皇妹封戶為千戶,皇女減半。但玄宗在咸宜公主出嫁時卻賜封一千戶。特別是玄宗本人后期已成了腐化的魁首。勇于進諫的張九齡也被罷相。全國軍費由初唐時的二百萬貫增至一千二百萬貫。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結構中的無組織力量在稍受限制之后,又很快地反攻倒算,惡性發展。開元之治只保持了二十年左右的繁榮局面,安史之亂爆發后,唐朝很快就陷于衰落境地了。 我們再來看看唐代后期的一次變法改革——永貞改革。當時,一批有抱負的臣僚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王伾等,團結在唐順宗周圍,把改革的矛頭指向猖獗的無組織力量,打擊腐朽的宦官和藩鎮勢力,停發內侍郭志政等十九人的薪俸,為受廹害排擠的官員陸贄、陽城等人平反。經濟上推行德宗時制定的兩稅法,抑兼并,止茍征,免除百姓歷年積欠的課稅。這些政策深得人心,“市里歡呼”。但是永貞改革之際畢竟不是貞觀、開元的時候了,無組織力量已合流成一股不可控制的勢力。當時,朝中大官僚、大士族高郢、鄭珣瑜、賈耽等以退職不干來威脅新政。宮中大宦官俱文珍、劉光琦抓住禁軍權力,割斷了王叔文派與皇帝的聯系,擁立太子李純為帝。王叔文斌全部被貶或被殺。永貞改革徹底失敗了。王叔文曾借杜甫之名詩,澆心中之塊壘,悲壯地吟誦“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慨嘆改革的失敗。 如果我們孤立地看永貞改革,而不把它放到唐王朝自身的歷史演變的背景中,那就很可能會象王叔文那樣把這次改革的失敗歸于一些偶然的原外。 縱觀中國歷史,歷代王朝前期和中期的變法改革往往是成功的或有成效的,而后期變法不論改革者多么有作為,都注定要失敗。 唐代的貞觀之治,開元之治,以及永貞改革,極為典型地反映出變法效果和成功的概率隨著無組織力量增長和社會結構的老化而遞減的現象。中國歷代封建王朝的變法均符合這一規律。因此,我們可以把這一規律性現象,稱為變法效果遞減律。 4.2王朝中后期變法對社會危機的加劇 為什么會出現變法效果遞減律這種奇特的歷史現象呢?關鍵在于封建大國只能用一體化調節力量來控制調節社會,只能用官僚機構來進行改革。除此,它不可能擁有別的調節力量。社會結構中無組織力量越大,一體化調節能力越弱,變法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小。特別當一個王朝中后期,利用腐敗的官僚機構去整頓官僚機構,用土地兼并者去反兼并,用貪官去整頓吏治,就猶如以油滅火,越滅越烈。公元78O年,唐德宗任用楊炎推行兩稅法,針對土地兼并日益嚴重的情況,提出征稅“唯以資產為宗,不以身丁為本”。土地以公元779年政府掌握的墾田數為定額進行征稅,其余一切“租庸雜徭悉省”。這種稅收制度的重大改革,對于均田制破壞后失去土地的農民,對于封建國家,都比較有利,而不利于兼并戶。但它在實際推行過程中,加重了農民負擔。按資產占田數征稅,要求封建政府及時而準確地掌握實際的資產占田情況。但在公元780年定稅之后,“三年一定”的清產核資根本實行不了,公元788年才勉強重新審定一次。有的地方甚至二、三十年也不審定戶等。公元811年,衡州刺史呂溫在奏折中說到,該州“二十余年,都不定戶,存亡孰察,貧富不均”。清查定戶要靠地方基層官吏,當政治結構中無組織力量相當大時,就無法認真做到這一點,而且他們還會利用權勢,任意定戶。兩稅法實行后,貨幣流通減少,物價下跌,政府又不得不把錢折合成實物征收。官吏就抓住把錢折合成實物這一缺口,趁機向老百姓敲榨盤剝。政府規定在征稅過程中,加耗不得超過百分之二,而在實際征收谷物時,往往加耗百分之十左右。這個例子表明,任何政策從字面上講,可以制定得非常嚴密,但它總有不那么明確的地方,而且執行政策的是人,一旦機構腐敗,執行政策的就是無組織力量本身。那么政策中不明確之處,就成為那些人鉆空子攫取私利的依據,從而使一個較好的政策不是無法實行,就是弊竇滋生。 北宋中后期王安石變法,目標也是遏制無組織力量,精減機構,增加財政收入,加強對農民的控制,企圖富國強兵。于是推行了一整套法令:均輸法、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保甲法等等。尤其是免役法,改服役為交役錢,由國家雇傭有關人員,這既可增加國家收入,又可趁機精減吏員。但原有的吏員決不肯放棄既得利益,官僚機構反而因實行新法膨脹得更快了。免役法在推行中一改再改,越改則貧苦下戶負擔越重。最后造成鄉村下戶要交鋼役錢幾百文到一、二千文的地步。 方田均稅法本是為了抑制兼并,但丈量土地也要靠地方官吏去辦,在執行中,官僚地主往往從中漁利。王安石的新法雖相當完善,但在執行中不是走樣,就是受到阻撓,結果是無組織力量更加猖獗。 明代中后期張居正推行重大賦役改革——“一條鞭法”的情況也很類似。一條鞭法簡化了征收賦役的手續,田賦力役合一,按畝計稅,以銀交納。一條鞭法剛實行時也曾使國家經濟狀況好轉,但在執行中流弊很多,往往是鞭外加鞭,巧立名目,推行十年后就亂了套。貪官污吏手持兩本賬,上報的一個樣,實際又是一個樣。有的地方交的手續費超過正供的一倍以上。任何一個系統,內部調節力量一旦衰弱,如果人們再去干擾它,企圖將其重組,這正如對癌癥晚期病人施加手術,對朽垮的大廈進行改造一樣,醫生和改造者用心往往是好的,但效果卻適得其反。因為系統內在調節能力的喪失,已變得脆弱不堪,任何干擾都會提前它的瓦解。中國封建王朝中后期變法非但在抑制無組織力量增長方面沒有什么效果,還會促使無組織力量的膨脹,加劇社會危機。 晚期變法加速王朝崩潰最典型的例子是西漢末年的王莽改制。王莽為了推行新法,于公元8年廢除了劉氏皇帝,建立了王莽新朝。他針對社會上官僚腐敗的情況,借助殘酷的法律來維護新法。他針對土地兼并和蓄奴,“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屬國家所有,按口分給農民,改奴婢為私屬;王田私屬嚴禁買賣,違令者死。但占有大量土地的官僚地主、貴族地主決不肯交出土地。不到三年,王莽就不得不自動廢除新法。史書記載,當時官吏們利用新法使老百姓“搖手觸禁,不得耕桑,徭役煩劇”,而它變們則“苛暴立威”,“侵刻小民”。商業、手工業中推行“五均六筦法”,因官與商勾結,幣制頻頻變更,手工業勞動者和小商販大吃苦頭,貴官富商得到實利。王莽改制大大加劇了社會危機,終于釀成天下大亂,王莽自己也身敗名裂。其實,王莽纂位改制以前,在朝廷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曾有四百零三人聯名上書稱頌王莽的功德。王莽本人在公元2年蝗災旱災嚴重,赤地千里之時,帶頭獻錢一百萬、田三十頃以賑民。我們不能根據個人品德和王莽改制的主觀動機來判別這一歷史事件。在一個社會結構已被無組織力量瓦解到即將崩潰的時候,任何變法改革,只能加劇社會危機,使崩潰之日提早到來。 用變法效果遞減律來看一下史學界長期爭論的讓步政策問題,是很有啟發的。讓步說把整個統治階級比作一個人,因吸取了農民大起義的教訓,初期對農民實行讓步,取得社會進步。其實,從統治階級的目的來說,無論是前期讓步,后期變法,都是一樣的。改革方案也很類似。問題在于統治階級能否讓步,這實取決于整個社會無組織力量的大小。與其把讓步看作封建統治者的意志,還不如說是歷史的意志。 嚴復曾感慨地寫道:“夫一國之制,其公且善,不可以為一人之功,故其惡且虐也,亦不可以為一人之罪,雖有桀紂,彼亦承其制之末流,以行其暴,顧與其國上下,同游于天演之中,所以不可自拔者,則一而已矣!”嚴復認為所謂圣君賢相和暴君污吏,乃由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結構決定,這是很有見地的,可以說是對封建社會中無組織力量不可遏制的增長規律的一種朦朧的認識。 總之,歷史證明,封建統治者不可能從內部清除其自身產生的毒素,而只可能用與一體化調節對立的力量、用劍和火來消滅它們。社會結構只有崩潰才可能再生。歷史發展正是這樣,無組織力量增長過程中,正在慢慢引發另一種調節機制——一全國性農民大起義。 4.3封建剝削的可控部分與不可控部分 中國封建社會里農民起義次數之多,規模之大,作用之強,都是世界史中所僅見的。農民起義的這些特點直接與無組織力量有關,它們是中國封建社會結構獨特的產物。要理解農民起義的特點、作用以及它們和無組織力量大小的關系,必須從中國封建社會農民所受的獨特的剝削形式談起。 在不同結構的封建社會里,被剝削者和剝削者之間的關系是不完全一樣的,剝削形式和結構也有差別。 西歐封建社會剝削結構相對簡單。領主主要以實物地租和勞役的方式來剝削農奴。此外,農奴還要向教會交納什一稅。這種剝削關系有兩個層次:領主、教士和農奴(圖9)。而中圖封建社會由于存在著強大的一體化調節,存在著國家對人身依附關系的控制,于是剝削關系比西歐的多了一個層次,如圖所示,它是三層次結構(圖9)。 |
在中國封建剝削關系中,自耕農向國家交納田賦、雜稅,還要服徭役。佃農不僅要受封建國家的剝削,還要受到地主的剝削,中間層次是地主(它包括貴族、官僚以及一般的中小地主)。最上層是封建國家。這種剝削結構的最大特點是,農民所受剝削量大小的伸縮性很大,它可以相對輕,也可以極重,主要取決于一體化調節力量的大小和無組織力量。而在歐洲封建社會里,領主的剝削多受習慣法約束,其可變度不大。 在中國封建社會剝削結構中,農民所受的剝削可分為可控部分和不可控部分。先看一下可控部分。這一部分主要由田賦、人頭稅以及法定的徭役等組成。歷代王朝,賦稅定額及征收方式不盡相同。但是,田賦和人頭稅是相對穩定的,相比之下也不那么重。雜稅和徭役則是由國家控制的一個可伸縮量。在王朝實行與民休息政策、國庫充實時,這個可伸縮量就較小。當無組織力量膨脹、國庫虧空或有邊患時,這個可伸縮量就會因橫征暴斂而擴大。 西漢時,田賦號稱“三十稅一”,是相當輕的,但有役重于稅的特點。最近,有人對漢代一個五口之家、耕地七十畝(合周制百畝)的農戶所受封建國家的剝削作了推算:年收谷共二百一十石,其中田稅為七石,占百分之三點三;徭役折合谷六十石,約占百分之二十九;人頭稅折合谷四石,約為百分之二。也就是說,田稅及人頭稅相加,只占總收獲量的百分之五,如加上徭役,剝削率當在百分之三十四左右。我們再看看明代的有關情況。據梁方仲統計,明代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弘治十五年(15O2年),萬歷六年(1578年),每年平均每畝田征糧額分別為:三點四六升、四點三升、三點八升。他還統計了從明太祖到嘉宗(1381—1626年)近二百五十年內,全國實征糧銀按全國人口平均每口的負擔量。根據統計,我們可以看到最高額為明七宗朝,為61.06升/人;最低為世宗朝,為36.51升/人;而太祖時為49.27升/人,熹宗時為49.93升/人。二百五十年間人均負擔的變動是不大的。這說明,封建國家對農民剝削的可控部分是相對穩定的。 根據上述數字可算出,明初法定人均負擔為50升/人。假定自耕農為百分之六十,國家的全部稅收部由這部分人承擔,那么自耕農人均負擔量就為: 50升/人/60%=83升/人 按洪武時每戶平均人口為五點五人計,那么每戶自耕農每年平均負擔:83X5.5=465.5升/戶,也即4.6石/戶。這個賦額是不高的。可見,在一個王朝初期,僅就封建剝削的可控部分而言,自耕農安剝削較輕。封建國家的財政和農民的生活都可以維持下去。 佃農的情況又怎樣呢?他們除受封建國家剝削外,還要向地主交地租。地租是國家不可控部分,地主對佃農的地租剝削率比國家田賦高得多,《漢書》《食貨志》載,“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王莽也說過,在豪民兼并的土地上“實什稅五也”。唐代陸贄也說過,國家收田稅每畝五升,而他主每畝要收一石,“是二十倍于官稅也”。他主張制定全國統一的地租標準,以限制地主對佃農的剝削。歷代也曾有過這樣的嘗試,但并不成功。宋代基本上是私租五五分成。如果租用地主的牛及耕具,則須再加一成,四六分租。地租標準的高低往往和土地兼并程度有關,當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自耕農破產佃農人數急劇增長時,地主往往就會借機抬高地租標準。可見,地主是封建國家與佃農間的一個中間剝削層次。地主只向國家交納(往往偷稅漏稅)少量田賦,而以高達百分之五十的剝削率殘酷地剝削佃農。這一層次的剝削實際上是不可控的。 中國封建社會里剝削結構分為可控部分和不可控部分,就造成了農民受剝削和無組織力量大小緊密相關的重要特點。 當王朝初期無組織力量比較小的時候,自耕農比例較大,所受剝削主要是國家可控部分的田賦、人頭稅、法定徭役,相對說來剝削是比較輕的。相比之下,西歐領主制經濟下農奴所受剝削要重得多。法國到農奴制后期,農奴每星期要為領主取三天強制性勞役,此外,還須向領主納地租和不定貢獻,對教會納什一稅和其他不定期費用,對國王納土地稅、人頭稅、鹽稅、二十取一稅等等。 但是,在一個王朝的中后期,政治結構和經濟結構中的無組織力量合流以后,加劇了土地兼并,自耕農大量破產,轉化為佃農。夾在封建國家與佃農之間的地主階級,就充當了一個剝削放大器。尤其是官僚地主更是有恃無恐,剝削無度。越到后期,土地兼并日益嚴重,佃農人數驟增,地主剝削所占比重也越大。剝削放大器隨著無組織力量的增長而增長。其惡性發展,一方面造成農民失去簡單再生產的能力,被推到饑餓死亡的邊緣,封建統一大國賴以生存的經濟條件被瓦解;另一方面,造成封建國家財政枯竭,難以維持龐大的國家開支。唯獨這個飽吸農民血汗的中間剝削層次,象腫瘤一樣越長越大,最后吸干了國家機體的營養,導致農民鋌而走險,國家全面崩潰。 4.4剝削放大效應 在封建國家的剝削中,雜稅和徭役是個伸縮量。它給農民帶來的負擔可能是非常大的。秦、隋兩王朝,土地兼并固然是一個問題,但因為王朝短命而沒有充分地發展。這兩個王朝之所以迅速崩潰,正是這個可伸縮量被封建國家過分擴充的結果。秦始皇“內興功作,外攘夷狄”,造阿房宮,修驪山墓,筑萬里長城,動用勞力二百余萬人,另外蒙恬率三十萬人擊胡,守五嶺的還有五十萬人。這樣全國大約有三百萬人被國家征用,占全國人口二千萬的百分之十五左右。陳涉、吳廣起義的直接導因就是反抗殘酷而繁重的徭役。隋煬帝登極之初,修建洛邑,“每月役丁二百萬人”,他在位十三年,修運河、筑長城,三次出兵高麗,動用勞力達到六百萬之多,占總人口的七分之一,造成舉國就役,“丁男不供,始以婦人從役”的可怕局面。封建王朝在初期和中后期田賦征收總額雖然變化不大。但是,隨著皇室日益腐化,揮霍無度,官僚機構日益膨脹,國家開支也會增加。而王朝末期,朝廷上下的腐化糜爛造成的浪費更加驚人。晚唐懿宗的女兒同昌公主出嫁時,僅賜錢就達五百萬緡,這一項支出就超過歲額的四倍。號稱“節儉”的崇禎皇帝,每年僅宮內脂粉費耗銀就達四十萬兩,鞋料費五萬兩。為了維持龐大的開支,國家就會在它可控部分之外,采取加派各種雜稅的辦法來增加剝削收入。唐代,安文之亂以后,苛捐雜稅名目繁多,公元780年,全國總稅收為一千三百零五萬六千零七十貫,每戶平均為四貫二百三十文,是貞觀時期的六至七倍。又據明代人李春芳說,當時國家年度財政總收入為二百五十余萬兩銀,而一歲支放之數為四百余萬(明初為二百至三百萬)兩銀,每年尚少一百五十萬兩無從籌措。這樣,封建政府就只有采取加賦的辦法。公元1618年,萬歷末年,神宗借遼餉之名,先后三次每畝地加派九厘,僅這一項全國就增加了五百二十萬兩的田賦收入。明末皇帝崇禎時代,加派遼餉額達九百萬兩,剿餉又增賦三百三十萬兩,后改為練餉,增賦達七百三十萬兩。幾項加派稅相加比原定額增大了十幾倍。 最近有人將清代鼎盛時期1753年和滅亡前夕1908年,兩個年度的總稅收作了比較分析。1753年總稅收折銀為七千三百七十九萬二千兩,其中田賦為五千四百二十一萬四千兩,占總稅收的百分之七十三點五。而19O8年總稅收達二億九千二百萬兩,其中田賦為一億零二百四十萬兩,占總稅收比例已降為百分之三十五點一,而其他稅收總和大大超過了田賦。1908年的雜稅收入比1753年增長了百分之一千二百零三,即十幾倍。由此可見,國家剝削中,雜稅及各種加派稅、徭役這些可伸縮量,越到王朝后期越是成倍地增長。因而從總體上來說,封建國家對農民的剝削是逐步加重的。 如果把封建國家剝削與地主剝削聯系起來看,就會發現這兩種剝削是相互加強的,呈現出剝削放大效應。這一放大效應是隨著地主經濟的發展而加劇的。開始有部分自耕農破產,出賣土地變為佃農。但國家總收入不能減少。當官的怕失職,便采取“只于見在戶中,分外攤配”的辦法,保證地方總賦稅,其結果是,剩余編戶“每年加配,流亡轉多”。這種加劇農戶逃亡的現象,叫做“攤逃”。同時,地主對農民也趁勢擴大剝削。這就又造成了更多的自耕農的破產。往復惡性循環,自耕農經濟如雪崩般解體。 唐代的戶口記錄,很能反映這一過程。《唐會要》記載,公元754年(天寶十三年)國家掌握的總戶數為九百零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戶,到780年(建中元年)實行兩稅法時,定天下兩稅戶就僅為三百八十萬零五千零七十六戶了。813年(元和年間)以后,只剩下二百四十七萬三千九百六十三戶。五十多年的時間里,稅戶數減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左右。《全唐文》中很清晰地記載著:這種戶口減少在很大程度上是攤逃引起的。李渤〈請免淮南攤均逃戶賦稅疏》中說“臣自出使,力求利病,竊知渭南縣長源鄉,本有四百戶,今才四十余戶,閔鄉縣,本有三千戶,今才有一千戶。其他州縣,大略相似,其弊所自,起自攤逃”。明代中后期,這種放大效應更為明顯,如臺州共有四縣,原有人數為十八萬八千余人,經流亡后只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一了,但“歲造之數如舊”。山西代州繁峙縣,編民原為二千一百六十六戶,正統年間“逃亡者俱半”,但田賦搖役未減,致使剩下的農戶紛紛破產,變為流民或佃農。山東濟南、東昌等三十二個縣,逃亡死絕共六萬零四百一十九戶,欠稅糧二十一萬二千五百余石,馬草二十六萬五千零八束,所欠之數又被攤到余下的農戶頭上。其結果是造成農民更快地破產,佃農數量驟然膨脹,國家收入減少,農民所受剝削的不可控部分越來越大。 地主階級的剝削本性使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偷稅。著名考據家馬瑞臨在《文獻通考》里指出,北宋土地的偷稅逃稅占總額的十分之七、八。隨著佃農在農民中占了大部分,封建剝削的不可控部分占了優勢。而這部分剝削是沒有限度的,很快發展到敲骨吸髓的程度。 佃農化意味著農業勞動者生產地位的急劇惡化。這對于佃農來說,他們不得不忍受比封建國家重得多的殘酷剝削,以出賣勞力維持生活。佃農化程度提高,勢必造成同等數量耕地所能吸收的農業勞動力數量減少,大量破產自耕農失去就業機會流竄于社會無安身立業之所,生活陷于赤貧狀況。所謂“農夫輸于巨室”,“巨室輸于州縣”,就是佃農化的結果。這些巨室大家的膨脹和對社會財富的侵吞,不僅使國家難于支持,而且使百姓無以立家。 總之,我們在分析剝削放大效應時,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總趨勢:在中國封建剝削關系的三層次中,王朝初期時,封建剝削的可控部分占優勢,三層次保持某種平衡,使得封建大國能夠支撐并發展。但隨著無組織力量增加,不可控部分、特別是地主階級封建剝削這一中間層次,就會惡性增長,其結果是堵塞了國家的財源,吸干了農民的血汗。這樣,平衡破壞了,封建國家喪失了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整個社會的崩潰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4.5農民大起義與社會結構的關系 封建剝削和壓迫加劇的后果只是為農民大起義準備了土壤。任何較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都需要相當的組織力量。因此,僅僅只有農民所受剝削壓迫深重這一點,而沒有把革命力量組織起來的要素,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仍是木可能的。 稍微具備世界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世界中古史中,很少看到中國封建社會那種每隔兩、三百年發生一次的全國性的農民大起義,而且這些大起義都發揮了摧垮舊王朝、使新王朝得以重建的巨大歷史作用。西歐自公元五世紀進入封建社會以后,到八世紀才有農民起義的記載,其規模很小,影響不大。直到十四世紀,英國著名的瓦特·泰特起義,捷克的“塔波爾派運動”,不過三、四萬人,一般則是六、七千人。西歐封建社會最大的農民起義,是十六世紀德國農民戰爭,總共也不過十幾萬人。總的說來,歐洲封建社會農民起義與中國封建社會農民起義相比,具有規模不那么大、作用不那么強的特點。 從農民階級所處的地位和分散性來看,實現大范圍內的有組織的行為是相當困難的。要出現全國范圍內有組織的革命反抗,必須有兩個條件:第一,有共同的反抗目標;第二,反抗者有相互聯系的條件,能及時地集中起來。一般說來,在分散的自然經濟條件下,實現這兩個條件把農民組織起來是很難的。西歐封建社會中,領主是本領地里的上皇帝,農奴們的階級仇恨往往僅限于一個個具體的領主。隨著領主各有差異,農奴的處境也不完全相同。在這種情況下,農奴們的反抗目標就難以在大范圍跨地域地統一起來。所以,歐洲中世紀封建領主對農奴極其殘酷的剝削,雖然使社會象干柴一樣隨時可能起火,但反抗的火苗大多不能形成燎原之勢。 在中國封建社會里,由于存在一體化調節和全社會性的無組織力量的增長,全國農民很容易認清貪官污吏、地主惡霸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反抗目標很集中。一體化調節及無組織力量就剛好起到了克服農民分散性、把農民的反抗行為組織起來的作用。這確實是很奇妙的。大規模的農民戰爭的巨大威力,正是中國封建社會獨特的社會結構所呼喚出來的。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農民起義的反抗目標與無組織力量的關系,就可以發現,在一個王朝中前期無組織力量較小時,農民起義是地區性的、規模也不太大,反抗目標往往只是貪官而不是皇帝。如明代中前期最著名的是1511年以劉六、劉七為首的農民起義。他們攻城克堡,殺貪官污吏,勢力到達北京附近,并從河北進入山東、河南,南下湖廣,抵江西,又北上進攻北京,打得明廷大有招架不住之勢。這支農民起義隊伍首領之一趙鐩說:“今群奸在朝,舞弄神器,濁亂海內,誅戮諫臣,屏棄元老”,“乞陛下睿謀獨斷,梟群奸之首以謝天下,即梟臣之首以謝群奸”。他們的反抗目標,主要是針對當權的群奸。只要明主殺“群奸”以謝天下,他們甘愿殺頭。王朝中前期的農民起義,大多是殺貪官污吏和地方惡霸地主,而不是把矛頭指向以封建皇帝為代表的國家。 王朝末期無組織力量在全國范圍泛濫,整個官僚機構腐敗,推翻以皇帝為首的整個官僚機構就成為全國農民統一的目標,農民起義必然就是全國性的。漢末黃巾軍提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已有改朝換代的意思了。隋末農民大起義歷數隋煬帝的十大罪狀。指出起義原因是:“今同苦朝政,各興大義”。除了反對舊王朝外,平均主義的社會理想,也是把農民組織起來的目標。我們可以看到,自唐以后農民起義的口號,除了推翻舊王朝以外,平均主義的理想也日益突出了。王仙芝自稱“天補平均大將軍”。宋代王小波、李順起義則明確提出:“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鐘相、楊么起義提出;“法分貴賤貧富,非善法也。我行法,當等貴賤,均貧富”。明末農民大起義也提出均田,蠲免錢糧,平買平賣的主張。在哀鴻遍野的時候,李自成義軍的“迎闖王,不納糧”的口號更是富有吸引力的。到清代太平天國時,農民政權甚至頒布了“天朝天畝制度”,提出平均的大同社會理想。 農民起義口號的發展,說明反抗目標日益明確——從王朝初期反貪官不反皇帝到末期反對整個朝廷;從王朝早期僅僅提出某些具體反對目標到后期發展到追求平均主義的理想,這充分說明農民起義是否定宗法一體化結構和無組織力量的革命力量。農民起義的組織和口號與無組織力量形式變化是直接相關的。 除了共同的反抗目標以外,大規模的農民戰爭必須有革命的組織核心。中國封建社會存在著宗法一體化結構和調節,它促進了革命組織核心的形成。 陳涉、吳廣起義核心的形成,是秦王朝繁重的徭役和苛政所致。雇農陳涉、吳廣和服役農民九百余人在蘄縣大澤鄉為暴雨所阻,耽擱了報到日期,要被處死。在死亡的威脅下,他們便“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就地起義。有了這個組織核心帶頭點火,加上當時“天下苦秦久矣”,于是聲勢浩大的全國農民大起義立即燃為燎原之勢。隋末農民大起義的引爆點出現在受兵役之苦最重的山東、河北省。皺平、王薄起義是反對東征,當時有“無向遼東浪死歌”。元末劉福通起義,正是抓住了元順帝役使十七萬民工集中于黃河工地的時機。明代的流民暴動,則發生在流民集中的荊襄和四川。總之,往往在那些國家舉辦的公共工程中,或人口集中之處、商業交通便利之地,首先成為全國農民起義的引爆點或形成組織核心。 農民中的秘密結社和宗教團體,在形成起義組織核心中也起過重要作用。黃巾大起義前利用“太平道”已建立了三十六方的全國性秘密組織。益州、巴郡一帶的“五斗米道”在張魯起事前已活動多年。元末農民大起義中,“明教’影響十分大。農民中的宗教團體之所以能夠做到暗中串聯、秘密結社,一方面要以共同的反抗目標為基礎,另一方面必須以利用宗法一體化結構克服小農經濟分散性為條件。而秘密結社、宗教團體,不過是組織的具體形式。在歐洲分散的領主經濟結構中,農民起義也有宗教的色彩,但缺乏一體化調節力量,所以很難形成全國性的組織。 總之,如果說農民是中國封建社會中最主要的物質財富的創造者,他們的生產勞動推動著整個社會生活的發展變化,那么,宗法一體化結構就好象一座牢固的長壩,把農民管理起來,控制起來,而無組織力量就好比壩里的老鼠,不停地打著洞,任何挖鼠滅鼠的行為也不能遏制鼠洞的增加。這樣,堤壩越來越脆弱,老鼠越來越猖獗,終有一天,波瀾壯闊的農民起義要沖決一體化的大壩,淹死老鼠們,把數百年積累起來的污泥垢水蕩滌干凈。 4.6動亂規模與無組織力量成正比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農民起義的規模和無組織力量的大小有著正比的關系。當局部地區無組織力量很大時,局部地區的農民起義機會發生。當全國性無組織力量泛濫時,全國性的農民大起義就會爆發。我們能不能從統計上說明這一點呢?最近,有的歷史研究者在這方面作了一些量的分析。梁作檠在《晩清之政治腐敗與社會騷亂:一個量化之分析》的論文中,將1796—1911年間的農民起義的次數和規模進行了統計。為了排除偶然性。作者將農民起義人數的對數之函數作為農民起義烈度的度量。如,將少于一千人的起義烈度定為二。而一千至一萬人的起義烈度定為三。又考慮到起義持續時間和影響范圍,將其總體相加之后,畫出農民起義烈度曲線(見圖10a)。為了研究自然災害以及物價、通貨膨脹等經濟因素對農民起義的影響,也畫出這一時期相應的物價等因素綜合變化曲線(見圖10C)。作者還根據《清實錄》把官員瀆職行為分為貪怠、無能、欺凌平民三類,每一類又分有細目,然后對政治腐敗情況進行綜合考察,加以量化,得出政治腐敗曲線(見圖lOb)。 這三條曲線為我們從統計意義上研究無組織力量的大小,與農民起義烈度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素材。為了進一步看清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我們可以用取十年平均值的辦法,對這三條曲線進行濾波處理。這樣,就可以得到以下三條曲線(見圖11): 非常明顯,農民起義烈度曲線和政治結構腐敗曲線,是相當吻合的。在公元1820年以前,政治腐敗程度在一點五級以下,相應的農民起義的烈度也很小(在零點五級以下)。1820—1840年間,政治腐敗程度從一點五級增加到二點五級,農民起義烈度也增加到一級。到1840年以后,政治腐敗惡性增長,農民起義的烈度也迅速增加了。這兩者之間,呈現出很顯著的正比例關系。而天災及經濟衰滯因素的曲線,在這一段時間里,保持著前后大致相當的水平,與農民起義烈度的相關性較小。 梁作檠的論文中存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即把政治腐敗僅僅看作是一種政治行為,沒有和經濟行為聯系起來看。我們在前面的分析中已經論述,封建社會中官僚們的政治行為往往是和他們利用權力攫取經濟利益聯系在一起的。政治結構與經濟結構中的無組織力量發展到一定程度后,就會相互加強,匯成一股惡勢力。根據這種分析,我們認為,圖11和圖10的b曲線,應該作為社會無組織力量的度量。實際上,就拿梁作檠列為政治腐敗的瀆職行為來看,貪污稅款、糧餉,用刑詐財,欺侮平民(往往是侵占土地財貨),也是依仗政治勢力掠取經濟利益的行為。梁作檠的這項研究是為了論證“經濟衰滯與社會動亂之間并無相關關系”。而我們則從這項研究工作中作出農民起義的烈度和社會結構中無組織力量大小密切相關的論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