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柴進門招天下客林沖棒打洪教頭
「總批:今夫文章之為物也,豈不異哉!如在天而為云霞,何其起于膚寸,漸舒漸卷,倏忽萬變,爛然為章也!在地而為山川,何其迤邐而入,千轉百合,爭流競秀,窅冥無際也!在草木而為花萼,何其依枝安葉,依葉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須,真有如神鏤鬼簇、香團玉削也!在鳥獸而為翚尾,何其青漸入碧,碧漸入紫,紫漸入金,金漸入綠,綠漸入黑,黑又入青,內視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豈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慘若烽煙,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間雜,而塊然木鳶,亦何怪于草木鳥獸?
然而終亦必然者,蓋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獨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筆墨,于是到處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視其所為,實則曾無異于所謂烽煙、坑阜、榾柮、木鳶也者。
嗚呼!其亦未嘗得見我施耐庵之《水滸傳》也。
吾之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來救,大師此來,從天而降,固也;乃今觀其敘述之法,又何其詭譎變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裰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體釋之,則曰:先言禪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見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驚心駭目之中,但見其為胖大,未及詳其腳色也;先寫裝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為何人,而又不敢問也。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并驅也。
又如前回敘林沖時,筆墨忙極,不得不將智深一邊暫時閣起,此行文之家要圖手法干凈,萬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卻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補敘還,而又不肯一直敘去,又必重將林沖一邊逐段穿插相對而出,不惟使智深一邊不曾漏落,又反使林沖一邊再加渲染,離離奇奇,錯錯落落,真似山雨欲來風滿樓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問,才問,卻被智深兜頭一喝,讀者亦謂終亦不復知是某甲矣,乃遙遙直至智深拖卻禪杖去后,林沖無端夸拔楊柳,遂答還董超、薛霸最先一問。疑其必說,則忽然不說;疑不復說,則忽然卻說。
譬如空中之龍,東云見鱗,西云露爪,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說且吃酒,此一頓已是令人心癢之極,乃武師又于四五合時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進又于重提棒時,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頓,直使讀者眼光一閃一閃,直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入來時,一筆要寫洪教頭,一筆又要寫林武師,一筆又要寫柴大官人,可謂極忙極雜矣。乃今偏于極忙極雜中間,又要時時擠出兩個公人,心閑手敏,遂與史遷無二也。
又如寫差拔陡然變臉數語,后接手便寫陡然翻出笑來數語,參差歷落,自成諧笑,皆所謂文章波瀾,亦有以近為貴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遠為貴也者,則如來時飛杖而來,去時拖杖而去,其波瀾乃在一篇之首與尾。林沖來時,柴進打獵歸來,林沖去時,柴進打獵出去,則其波瀾乃在一傳之首與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謂在天為云霞,在地為山川,在草木為花萼,在鳥獸為翚尾,而《水滸傳》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則于銀子三致意焉。如陸虞候送公人十兩金子,又許干事回來,再包送十兩,一可嘆也;夫陸虞候何人,便包得十兩金子?且十兩金子何足論,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護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卻不是壞我勾當,二可嘆也;夫現十兩賒十兩便算一場勾當,而林沖性命曾不足顧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三可嘆也;四人在店,而兩人暗商,其心頭口頭,十兩外無別事也。訪柴進而不在也,其莊客亦更無別語相惜,但云你沒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錢財與你,四可嘆也;酒食錢財,小人何至便以為福也?洪教頭之忌武師也,曰“誘些酒食錢米”,五可嘆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武師要開枷,柴進送銀十兩,公人忙開不迭,六可嘆也;銀之所在,朝廷法網亦惟所命也,洪教頭之敗也,大官人實以二十五兩亂之,七可嘆也;銀之所在,名譽、身分都不復惜也。柴、林之握別也,又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八可嘆也;雖圣賢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將其愛敬,設若無之,便若冷淡之甚也。兩個公人亦赍發五兩,則出門時,林武師謝,兩公人亦謝,九可嘆也;有是物即陌路皆親,豺狼亦顧,分外熱鬧也。差撥之見也,所爭五兩耳,而當其未送,則滿面皆是餓紋,及其既送,則滿面應做大官,十可嘆也;千古人倫,甄別之際,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約以此也。
武師以十兩送管營,差撥又落了五兩,止送五兩,十一可嘆也;本官之與長隨可謂親矣,而必染指焉,諺云:“掏虱偷腳”,比比然也。林沖要一發周旋開除鐵枷,又取三二兩銀子,十二可嘆也;但有是物,即無事不可周旋,無人不顧效力也。滿營囚徒,亦得林沖救濟,十三可嘆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讀者至此遂感林沖恩義,口口傳為美談,信乎名以銀成,無別法也。嗟乎!
士而貧尚不閉門學道,而尚欲游于世間,多見其為不知時務耳,豈不大哀也哉!」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第一段,單飛出禪杖,卻未見有人。」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云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說時遲那時快六字,神變之筆。○行文有雷轟電掣之勢,令讀者眼光霍霍。○看他先飛出禪杖,次跳出和尚,恣意弄奇,妙絕怪絕。○第二段,單跳出和尚,卻未曾看得仔細。」喝道:“灑家在林子里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第三段,方看得仔細,卻未知和尚是誰。」林沖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第四段,方出魯智深名字,弄奇作怪,于斯極矣。」「眉批:此段突然寫魯智深來,卻變作四段,第一段飛出一條禪杖,隔去水火棍;第二段水火棍丟了,方看見一個胖大和尚,卻未及看其打扮;第三段方看見其皂布直裰,跨戒刀,輪禪杖,卻未知其姓名;第四段直待林沖眼開,方出智深名字,奇文奇筆,遂至于此。」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極急時下語不及,只此四字,妙妙。○頃刻不至即休矣,又有甚話說耶?」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林沖道:“非干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為高俅殺林沖映襯,故特下此句。」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后,「重敘林沖第一段。」「眉批:看他夾敘補前之缺。」灑家憂得你苦。「補敘自家第一段。」自從你受官司,「重敘林沖第二段。」俺又無處去救你。「補敘自家第二段。」打聽得你配滄州,「重敘林沖第三段。」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補敘自家第三段。」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里一位官尋說話∶’「重敘林沖第四段。」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補敘自家第四段。」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里去,「重敘林沖第五段。」灑家也在那店里歇。「補敘自家第五段。」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重敘林沖第六段。」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補敘自家第六段。」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重敘林沖第七段。」越放你不下。「補敘自家第七段。」你五更里出門時,「重敘林沖第八段。」灑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補敘自家第八段。」他倒來這里害你,「方敘到林沖正文。」正好殺這兩個!”「方敘到自己正文。○文勢如兩龍夭矯,陡然合筍,奇筆恣墨,讀之叫絕。」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
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前割索子扯出,此仍插入,精細之極。」喝道:“你們這兩個撮鳥,快攙兄弟,都跟灑家來!”「奇語絕倒。」提了禪杖先走。「好景。○此回寫智深,都在禪杖上出色,如前文禪杖飛來,此文提禪杖先走,后文拖禪杖去了,皆妙景也。」兩個公人那里敢回話,只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好。」拾了水火棍,「好。」扶著林沖,「好。」又替他拕了包裹,「好。」一同跟出林子來。「好景。」
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沖、超、霸四人入來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師父在那個寺里住持?”「賊。」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又賊。○一卷氣悶書后,忽然作此快語。」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
兩個公人那里敢再開口。「陡然起,陡然倒,直至后文,方乃陡然而合,筆力奇拗之極。」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口。林沖問道:“師兄今投那里去?”「急語可憐,正如渴乳之兒,見母遠行,寫得令人墮淚。」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天雨血,鬼夜哭,盡此二十一字。」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一路忽作快語。」「眉批:此段看他錯錯落落,寫成一片。」那里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都作快語。」兩個公人不敢高聲,只怕和尚發作。「盡是快語。」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極意寫,寫得快絕。」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吃。「極意寫,寫得快絕。」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極意寫,寫得快絕。」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此段要補出。」“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里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猜此一語,吊在此處,并不得明白,直至后文智深回去后,林沖夸他倒拔垂楊,方成一答,文情奇絕。」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公人苦語。」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凈。”董超道:“說得也是。”兩個暗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省。」近滄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寫得何等恩義周匝。」就松林里少歇。「松林二字,放在此處,入后徑說頭硬似松樹,所謂身在畫圖中也。」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此句反在感恩之前,妙絕,有無限兒女恩情在內,讀者細味之,當為之嗚咽。」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么?”「奇語。○此句上更不添指著松樹四字,妙。」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不待詞畢,寫得妙。」智深輪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得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來得突兀,去得瀟灑,如一座怪峰,劈插而起,及其盡也,迤邐而漸弛矣。」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活畫。」林沖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沖道:“這個直得甚么;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直至此處,方才遙答前文,真是奇情恣筆,不知者反責林沖漏言,可為失笑。」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奇情恣筆。」
三人當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三個人到里面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又找一句,見十七八日著實過不得。○松林分手,其文已畢,卻于入酒店后,再描一然,所謂勁勢猶動也。」只見那店里有幾處座頭,二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沖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并不來問。「生出文情來。」林沖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奇,生出文情來。」林沖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如此一位豪杰,卻在店主口中,無端敘出,有春山出云之樂。○看他各樣出法。」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沖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襯一句,遂令上文愈顯。」卻原來在這里。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公人語。」就便收拾包裹,和林沖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是。」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灣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沖等謝了店主人出門,走了三二里,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墻。轉灣來到莊,前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那里乘涼。「時序隨所敘事漸漸而下。」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沖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見。”「自負不小。」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自己問了住處,走到莊前矣,卻偏要不在家,搖曳出柴大官人身分來。○又遙遙伏下出獵二字。」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極力搖曳,又伏東莊。」林沖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里好生愁悶。「此處若用我們且等,則上文搖曳為不極矣,直要寫到只索去罷,險絕幾斷,然后生出下文來。」
行了半里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齒皓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系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絳。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好柴大官人。○林沖來時如此來,林沖去時如此去,作章法。」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問他,只肚里躊躇。「本是一色人物,只因身在囚服,便于貴游之前,不復更敢伸眉吐氣,寫得英雄失路,極其可憐。」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極力寫柴大官人。」林沖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里說,這里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令聞廣譽,誦之成響。」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飛奔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極力寫柴大官人。」林沖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極力寫柴大官人。」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柴進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愿!”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十二字筆舌曲折,絕妙尺牘。○此處卻深感高俅。」宿生萬幸!”柴進再三謙讓,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帶坐下。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后歇息,「細。」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寫柴進待林沖,無可著筆,故又特地布此一景,極力搖曳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唗,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極力寫柴大官人。」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彀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便如飛先棒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面手執三杯。林沖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柴進道:“教頭請里面少坐。”自家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寫得好。又特留此句,獨作一番筆墨者,深表柴進畋獵是常,以為后文林沖出動之地也。」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好。」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沖肩下,「好。」敘說些閑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西沈,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進親自舉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
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天外奇峰,讀這肉飛眉舞。」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只此二字,情見乎辭。」快抬一張桌來。”林沖起身看時,「寫林沖。○已下一段寫林沖,一段寫教師,一段寫柴進,夾夾雜雜,錯錯落落,真是八門五花之文。」「眉批:一段看他敘三個人,如云中斗龍相似,忽伸一爪,忽縮一爪。」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后堂。「寫教師。」林沖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寫林沖。」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寫教師。」林沖不敢抬頭。「寫林沖。」柴進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見。”「寫柴進。」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寫林沖。」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寫教師。」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寫柴進。」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寫林沖。」洪教頭亦不相讓,走去上首便坐。「寫教師。」柴進看了,又不喜歡。「寫柴進。」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寫林沖。」兩個公人亦就坐了。「百忙中又夾得好。」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寫教師。○配軍二字是何言與?」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寫柴進。○八十萬禁軍教頭正對配軍二字,一往一答如畫。」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頭’,來投莊上誘得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寫教師。」林沖聽了,并不做聲。「寫林沖。」柴進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此語寫得柴進惱極。」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教師休矣,定要弄出耶?」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大笑妙絕,惱極之后,翻成大笑。」林沖道:“小人卻是不敢。”「作一搖曳。」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來惹林沖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筆力勁絕。」柴進道:“且把酒來吃著,待月上來也罷。”「說使棒,反吃酒,極力搖喙,使讀者心癢無撓處。」當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見廳堂里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寫得好。○待月是柴進一頓,月上仍是柴進一接,一頓一接,便令筆勢踢跳之極。」“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里尋思道:「寫林沖。」“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須不好看。”柴進見林沖躊躇,便道:「寫柴進。」“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來。「寫柴進。」林沖見柴進說開就里,方才放心。「寫林沖。」
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驕極。」“來,來,來!「三字一笑。」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后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桿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又此三字,可笑可惱。」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儒雅之極。」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四字奇文。」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奇文,令讀者出于意外。○此一回書,每每用忽然一閃法,閃落讀者眼光,真是奇絕。」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奇文,令讀者出于意外。」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絕妙之文。」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奇文。○前林沖叫歇,奇絕矣,卻只為開枷之故;今開得枷了,方才舉手,柴進又叫住,奇哉!真所謂極忙極熱之文,偏要一斷一寫,令我讀之嘆絕。○看他又用一閃。」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一句。」又要爭這個大銀子,「二句。」又怕輸了銳氣,「三句。○心事正與公人人般,作者特特如此寫。」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棒勢亦驕憤之極。」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棒勢亦敏慎之至。」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只管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后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己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寫得棒是活棒,武師是活武師,妙絕之筆。」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里掙扎起來,「來來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來來來。」羞慚滿面,自投莊外去了。「與挺著脯子入來照耀。」柴進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后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三句寫柴進樂極。」林沖那里肯受,推托不過,只得收了。
柴進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要。○此物每與銀子一樣行得通者,正為此物即銀子也。」分付林沖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赍發兩個公人,「帶。」吃了一夜酒。「寫柴進、林沖淋漓快活。」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細。」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便為風雪作引。」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亦謝。」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己到滄州城里。打發那挑行李的回去,「細。」逕到州衙里下了公文,當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沖,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里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又出奇文。○此段又如春山出云,膚寸而起。」「眉批:此段看他在營里使銀子,真有通神之痛。」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一句。」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一句。」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一句。」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一句。○絮絮叨叨,委委折折,人生世上,銀子蓋可忽哉!」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林沖語。」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林沖與眾人正說之間,「省捷。」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的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便罵道!「正說得過。○絕世奇文,絕世妙文。」“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是做出事來,誰敢辨。」見我還是大刺刺的!「見公自然不應大刺刺。」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是滿臉有餓文,誰敢辨。」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是頑囚,是應拷打。」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是賊骨頭,是落在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都是嚇死人語,讀之痛心。」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好。」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雖是搖出奇文,然亦實是林沖身分。」“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里面?”「妙問。」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妙語。」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便笑。」“林教頭,「是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是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是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是陷害,并非做出事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后必然發跡。「是必發跡,臉上并無餓紋。」據你的大名,「不敢。」這表人物,「不敢。」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不敢不敢。○索性盡興語,讀之被涕成笑。」林沖笑道:“總賴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方取出書來。」“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即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不知瞞誰。」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并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千古同憤,寄在武師口中。」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寫得好。」并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一句。」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一句。」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一句。」又無十分大事。”「一句。」管營道,“況是「況是妙,上還有一句,不須明言,意會之也。」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里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官說一句,如戲。○此段偏要詳寫以表銀子之功,為千古一嘆。」林沖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犯人說一句,如戲。」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牌頭說一句,如戲。」管營道:“果是這人癥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官又說一句,如戲。」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里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
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銀子下落。」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連忙妙,銀子之力如此。」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來送冬衣并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閑中寫林沖一句,以為銀子余波。」
話不絮煩;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沖——己牌時分——偶出營前閑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里?”「誰耶?」林沖回頭過來看時,看了那人,有分教林沖:
火煙堆里,爭些斷送余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