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的功利論思想,之所以能夠占據一席之地,既離不開明清包括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特殊的時代背景。
也得益于中國古代從先秦到宋朝功利主義思想的奠基和積累,其代表主要有先秦的墨家和法家以及北宋的李覯、王安石和南宋的陳亮和葉適。
首先,在政治上,明末清初是一個社會大動蕩的時期,統治階級的腐敗導致社會各種矛盾加劇,而統治者正是為了彌補政治上的漏洞,用宋明理學來壓抑人性,以穩固他們的地位。
但顯然這種僅僅服務于統治階級的思想對百姓是不利的,甚至威脅到了人民基本的生存發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于是造成的結果適得其反。
對于士大夫階層來講,明王朝的滅亡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是一個思想的轉折點。
他們將亡國的悲痛化作力氣,認真反思起明朝覆滅的根本原因和封建社會的頑疾,提出了許多政治主張,其實質雖然也是維護封建階級的統治,但卻對思想萌芽和個性解放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清王朝統治者并未對解決社會問題采取針對性的根治措施,而是通過更加殘酷的統治、森嚴的戒備,來穩固其實際上已經搖搖欲墜的地位。在清朝短暫的表面平靜之下波濤暗涌,人們追求幸福的本性,與統治階級為穩定社會秩序要求人摒棄欲望的行為,產生了巨大的沖突。
同時,明末清初是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末期,內部矛盾空前尖銳,具體表現為農民起義的頻繁爆發。封建統治在內外沖擊下傷痕累累,正是在如此混亂的社會時代背景之下產生了自我批判的意識和不同于主流的創新價值觀。
其次,在經濟上,明清時期的商品經濟發展和資本主義萌芽具體有四個方面的表現:
第一,明中葉以后,生產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使得小農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其中江南的經濟尤為富庶,出現了許多商業中心,更有“蘇杭熟,天下足”的繁榮景象。農業的發展,使經濟作物的種植技術和產量不斷提高,不僅為手工業提供了原材料,還促成了農產品本身的商業化以及商品經濟的萌芽。
第二,在商品化程度越來越高的進程中,產生了雇傭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尤其是富庶的江南地區,紡織業的發展促進了手工工場的產生,產生了“機戶”和“機工”的新型勞資關系,由“機戶”出資搭建織布平臺,“機工”顧名思義提供織布的技術和勞動力,他們的雇傭勞動關系正體現了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
第三,明中葉以后,許多城市不再以政治和軍事為中心,而是以自己的產業為特色聞名于世,如蘇杭以絲織業著稱,江西景德鎮的瓷器在全中國嶄露頭角,至今仍然位列行業之尖。于是明清時期產生了這樣的現象,一個行業的發展能夠影響整個城鎮的風貌。
第四,市民階層的擴大和商人聯盟的興起。明清之際的經濟發展自然帶動了社會的進步,商人的數量明顯增加,從事工商業的市民不僅在數量上急劇增加,勢力也明顯增強,于是興起了帶有商業行會色彩的組織,也就是商幫。
第五,商幫是以地域為紐帶形成的商人同鄉會,中國古代有十大商幫,其中南方的徽商和北方的晉商規模最大、實力最雄厚。并且商業的繁榮不僅影響了農民“棄農從商”,還影響了傳統的士大夫階層,他們也開始投筆從商,并有“儒商”的特稱。這一變化使商品經濟的發展開始滲透到文化的領域,于是涌現出許多重視經濟和功利價值的思想家。
最后,在文化上,明清之際的傳統文化可以說遭遇了內外攻擊。
內部表現為科舉考試的失敗,由于科舉考試為適應統治階級的利益以程朱理學為標準,考試的內容因循守舊、腐敗僵化,甚至以八股取士,禁錮思想,嚴重阻礙了社會的發展進步。外部則體現在西學東漸,即西方近代科技和進步的自由思想開始傳入中國,使人們開拓了眼界,尤其對明清思想家們是一大沖擊,打破了傳統文化的禁錮,引起創新的價值反思。
功利論在中國傳統思想中雖然不是作為主流文化存在,卻一直貫穿始終,因此,明清功利論的存在有深厚的文化底蘊。
而經歷了宋明理學中“存天理,滅人欲”等極端思想的壓迫,明清時期的思想家開始進行反抗和創新,閃現出近代資本主義萌芽的火花。
一、明清功利論之前的功利主義思想
先秦時期,不同于儒家思想中“重義輕利”、“貴義賤利”的道德標準,墨家和法家看待道德評價都帶有功利主義的色彩。
墨子的道德價值觀持“義,利也”的態度,他說:“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為事者也?!蹦铀枷胍浴凹鎼邸弊鳛閭惱眢w系的核心,認為真正的愛是不分貴賤和親疏的,應當對所有人都保持友愛的態度,互相幫助,這樣才能在人與人的交往中獲得共同的利益。
于是,他提出他“兼相愛、交相利”的觀點,從利己和利他的關系來看,這種思想不否定利己之心,但為了實現自我利益又必須要做到愛人即利他,所以是一種倫理性的利己主義。
墨子既貴義又尚利,這種功利主義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也就是說為己是動機,而“義”(即“兼愛”)是實現“利”的手段,“利”是“義”的目的、內容和標準?!凹嫦鄲?、交相利”的實質目的是協調個人與他人的利益之間的沖突,但他否定了道德獨立的價值和主體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的功利思想絕不是純粹的利己主義,因為他強調的“利”指的是“天下之利”,而仁者所應追求的最高目的應是“利人”和“利天下”,所以這是一種義利統一的觀點。
法家以韓非子為代表,在其之前,荀子曾提出性惡論的觀點,他認為“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性情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也就是說眼睛喜歡看色彩,耳朵喜歡聽聲音,嘴巴愛好美味的食物,骨骼肌肉喜歡安逸,人心則喜歡利益,這些都是來源于人的情性,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感官的本能趨向自然而然產生的,并不依靠其他事物后天生成。
并且他以這種感性欲望為惡,從而認為人性本惡,應通過后天的教化是其向善或者用法律制度對其加以約束。
韓非子受這一思想影響頗深,他繼承并發展了荀子關于人性論的這一主張,以人性“自為”作為其思想的基礎。每個人都是自為的,即利己的,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個人利益并各自以“利之所在”作為為人處世的目標,所以人性的趨利性決定了人們不會自發的“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
法家的目的旨在強調“法”的作用,所以否定道德,肯定功利。韓非子客觀地將人性分為不同的層次,從“惡勞而樂佚”即好逸惡勞到“好利惡害”、“喜利畏罪”,又進一步以“自為心”來描述人性,以計算利益作為人們行為的目的。
每個人都只是利己的,所以人們相互之間的交往是以“計算心”處處算計的利益關系。韓非子將人性描述得自私而丑陋,但他并不認為這是不好的,相反,他認為人性中趨利避害的本性是正當的。
而他強調的法治思想,也是為了迎合人們對于利己的欲望的追求,因為如果違反“法”,也會對人們自己的利益造成影響。
宋代,理學與反理學的斗爭使得功利主義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其代表人物有李覯、王安石和陳亮、葉適。
李覯是北宋時期的哲學家,對于理學家“存天理,滅人欲”的觀點,他通過繼承“倉廩實而知禮節”的思想進行了反擊。李覯的主張是“利欲可言”,認為每個人生存必須有其自然的需求,即使是“圣人”,想要存在于世就不可避免地擁有欲望。
所以不同于宋明理學將“人欲”和“天理”對立的道義論觀點,他肯定自然人性,物質需求的滿足并不會妨礙仁義道德的進步,相反,它會促進教化,人們在滿足基本需求的前提下才會進一步考慮和追求精神上的富足。
因此,“治國之產,必本于財用”,李覯重視國家經濟的發展,強調富國強兵。在此之外,“利欲可言”的關鍵并不是我們能不能去“言”利欲,而是我們應該以何種態度將利欲放在何種程度看待。
王安石基于他的政治理想,提出功利主義的思想重在以“理財”治國。他賦予了傳統的“義”新的定位和價值規定,認為“理財乃所謂義也”,即義的目的是利,國家最大的利益在于通過理財實現富裕。
王安石認為飲食男女的欲望,都是自然生命存在所必需的物質需求,其本身是客觀存在的,不能以善惡的標準加以評判。善惡只是由滿足欲望的過程和方式是否合理而產生的判斷。
“理”在王安石看來也有兩個方面的含義:
一方面,道德必須以物質為基礎,人對物質財富的欲望如果能夠得到滿足,那么就會產生“喜”、“樂”的人情,反之,如果得不到滿足,那么情就會趨向于“惡”。另一方面,物質水平達到什么樣的條件,并不意味著道德水平就一定會達到什么樣的高度。
總而言之,王安石的觀點是一種自然人性論,他辯證地解釋了道德與物質之間的關系,并在此基礎上重視物質財富的積累,“財”是道德行為的基礎,顯然帶有功利主義的色彩。
二、明清時期的理論背景
明清時期經歷了“天崩地解”的社會動蕩,許多人開始質疑正統儒家思想的地位,尤其是宋明理學壓抑人性的觀點,呈現出古代社會資本主義的萌芽。
這一時期思想領域涌現出了許多新潮的人物,王艮、李贄、唐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戴震等思想家,都發表了自己獨特的不同于傳統思想的新觀點,正因為如此,明清時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思想史自先秦以后又一個空前活躍的時期。
明清思想家們的倫理思想跳出了傳統儒家道德體系的框架,體現出與傳統道德不同的創新思維動向。中國傳統封建社會以小農經濟為本務,以家庭為本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其具體的表現。
經濟結構決定了倫理結構,所以傳統社會強調三綱五常、宗法至上,為實現天下大義犧牲個人利益,個體只有在群體中才能體現其存在的價值。所以它的道德評價標準和社會認知是“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的重義輕利的價值觀。
而宋明理學將這種價值觀發展到了極端,產生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流思想,其實質是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宋明理學將“義”與“利”完全對立,主張“去利而存義”、“革盡人欲,復盡天理”,與孔子承認合理生存欲望的思想也是背道而馳的。
于是,出于對壓抑人性的反抗,明清思想家們真正開始反思傳統的價值認知,打破了思維定勢。與傳統相較,其思想斗爭的焦點就是對義利之辯的探討。
基于自然人性論的觀點,他們的價值觀開始探討個人生存所需的合理性,并由此出發將利的實現放在重要的位置,甚至以義為實現利的手段。明清功利主義的代表思想如李贄提出的“夫私心者,人之心也”、黃宗羲提出的“人各自私,人各自利”、顧炎武的“人之有私”等,都認為社會的穩定離不開個人合理私利的滿足。
人心是自為自利的,在情感上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趨利避害、懷生畏死,這是一種本能的客觀存在,是每個人的生存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本性,并沒有善惡之分。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主張,不僅將倫理道德與物質生活聯系在一起,而且將“穿衣吃飯”上升到了很高的高度,與“人倫物理”相結合。這一思想是對宋明理學道德說教的一大挑戰,表明對物質生活的需求是人的本性,在滿足生存的物質欲求過程中才產生了一系列的社會關系和生存法則,閃現出人性解放的光芒。
除此之外,顏元和李塨所提出的功利主義原則還帶有近代資本主義萌芽的意義,將實事實功作為道德評價的準則,“正義以謀利,明道以計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