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調研,認識了Y支書。
Y支書今年五十五歲,乍一看和我見到的大多數鄉村中年男人一樣,不修邊幅,頭發蓬亂著,灰撲撲的。上身穿件油漬麻花的舊夾克衫,下身穿件看不出顏色沒有褲線的褲子。精瘦,干練,說話語速極快,透著多年基層工作鍛煉出來的人情練達和官場圓熟勁兒。
他跟人合伙干著生意,又拿著一千多元的村干部工資,剛漲的,他很知足。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女兒不是大專就是本科,全部端上了公家的飯碗。最小的兒子在家務農,有爹幫趁著,比起村里其他人,日子過得也不錯。
說起兒女,Y支書語氣里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自豪:要不是我做生意掙點錢,就指望村支書這點死工資,孩子一個也供不出來。說起以前少的可憐的待遇,他把煙蒂使勁一扔,有些激動。
他煙抽的很兇,一上午就沒見煙離開過嘴,一根接一根抽。在鄉村,讓煙和握手一樣也是禮節的一部分,見到蹲在胡同里閑聊的閑漢,遠遠的扔給人家一根,人家擺手,不吸,煙已經撂到面前,就撿起來,夾在耳朵上。饒有興致的看著村里突然出現的幾個陌生人,目光追出去好遠。
有個小年輕的笑嘻嘻的叫嚷:我也缺錢花,低保咋不給我?Y支書脖子一梗:你年紀輕輕,想吃低保,你想死啦是咋。一群閑人哄笑,被懟的年輕人也不惱。都是一個村知根知底的熟人,言語上不計較,只哈哈一樂。
麥收在即,村里一片沉寂,沒有我兒時麥收前厲兵秣馬的緊張氣氛。
這戶人家沒有院墻,院子里一堆碎磚爛瓦,堂屋門口種了棵葡萄樹,剛掛一嘟嚕一嘟嚕的青豆,讓破敗荒涼的院落有了一絲生機。
房子2015年是政府實施危房改造時改造好的,明晃晃的瓷磚,大紅門,外面看著光鮮,只是屋里凌亂不堪。還是初夏,氣溫不算很高,屋里的尿騷味兒卻無比濃烈,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老兩口是半路夫妻,男的已經八十高齡,老太太才六十多歲,一場大病之后徹底癱瘓,歪靠在長椅上,嘴角口水直流,不會說話,大小便失禁,只是一具會喘氣會吞咽的活物。
屋內的地上,桌上,床上,全堆滿了衣服,凌亂的面板上散放著一小把已經發黃的蒜薹,蒼蠅嗡嗡亂飛。屋外的繩上晾著幾條尿不濕,上面全是褐黃的屎尿漬。問老人,尿不濕已經用過,為啥還不扔。老人甕聲甕氣的說:光用新的,得多少錢,洗洗曬曬還能用。
Y支書和 其他村干部在院里抽著煙閑聊,問為啥他兒子不照顧母親,村主任說,他兒子在縣城開個門市部,忙著掙錢嘞,兒媳婦估計半年都沒回來了,誰也指望不上,老婆就是受吧。現在在農村,老人一旦臥病在床,指望兒女長期伺候,擦屎端尿,想都不要想,兒女能兌個醫藥費,已經不錯了。送養老院,錢誰出?
農村留守老人的狀況和城市的老人完全不一樣,城市是孤獨問題,農村的老人則是因為金錢問題。這事見多了,他們早已經見慣不怪。
貧窮摧毀的不單是肉體,還有活著的精氣神,一天天好似不如賴活著的苦熬著,苦捱著。活著,成了一種酷刑,折磨。
在村頭一家小賣部旁,一位老太太拉著我的手,向我訴說生活的難:雖然有兩女一兒,但都常年在外打工,一年見不上一次,各家都有孩子,上高中的上高中,上大學的上大學,該娶親的娶親,都是花錢的地方,兒女們各自領著一家子人,自顧不暇,哪有余錢給二位老人。老人還在為兒子開脫:他也沒有錢,在工地干一年,老板跑了,一分錢沒掙著,他也難,我不能說他不孝順。
老頭坐在輪椅上,這是那場大病落下的后遺癥,輪椅扶手旁擱著拐杖,靠著拐杖能勉強走幾步。一場大病花了8萬多,老人跟我比了個八字手勢,雖然報銷了一部分,但天文數字般的巨額醫療費,還是拖垮了這個家庭。平時不舍得買啥菜,自己種點,倆人常年都吃藥,一停就頭暈。老頭嘆口氣說他要強一輩子,要不是實在沒法,誰愿意吃這個低保。
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失去了勞動能力,老人在家里也就失去了話語權。對于老人來說,他們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子盡傳統的孝道,如和兒子在一塊兒居住,要求得到尊重等等,因為他們沒有給兒子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兒子年少出去打工,彩禮、結婚、蓋房,全是自己打工掙來的錢,父母根本沒有權利支配。而家族制度的衰落、公共道德監督力的衰退、國家的法律與贍養習俗之間的矛盾,都使得兒子、兒媳婦不把父母放在眼里。
社會學家閻云翔把這一現象稱之為“父母身份與孝道的世俗化”,傳統的文化機制遭到破壞,孝道觀念失去了文化與社會基礎。兒子、兒媳婦根據市場經濟的新道德觀來對待父母,兩代人之間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理性的交 換關系,雙方必須相互對等地給予。老人也不敢過多抱怨,因為將來還有個養老問題。萬一有一天躺在床上不會動了,沒有退休金,又沒有社會保障,指望誰?探討個人的生活個人的自由是不切實際的。國人向來鼓勵長壽,對有些老人來說,活的長久成了一種詛咒,折磨與懲罰。
遠遠的看著一個瘦高個男子騎車而來,Y支書毫不避諱的說:你看俺村難不,又來一個傻種,神經病。男人騎輛破舊的如今已不多見的二八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土豪金色的人造革提包。我好奇的一看,包里面塞了幾大團衛生紙。
村支書說,他啥事不干,天天騎著個車子瞎遛,夜里說寫啥東西。說這話時語氣里滿是輕蔑和調侃。那男的一本正經的接過話說,就是,寫嘞頭疼。Y支書問他:我前幾天給你報嘞800塊錢呢?那男的說:我看病花啦。支書嘴一撇。村里把有精神疾病的人一律稱之為神經病,Y支書毫不避諱的說:你說這神經病,不吃低保,咋整?
我們進這戶農家的時候,一穿粉色秋衣身材矮小的中年婦女剛下地干活回來,車籃里放把鐵锨。男的黑瘦,眼神里充滿敵意,有點二愣子的感覺。發狠的說:誰一年給我300塊錢,我那一畝地不種了。Y支書懟過去:你別能啦,有這一畝地看著不顯,你起碼不要花錢買糧食吃。男的還嘴硬:我一天三頓光吃白饃就咸菜頂多花300塊錢吧。像跟誰治氣似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臨出門,支書回頭懟他一句:你就說個能話中,你過得窮,賴我是咋。
下午有單位要來檢查工作,名目繁多的檢查,Y支書開始訴苦,農村這工作,你要不會干,能累死;你要心眼小點,能氣死;你要膽子小點,能嚇死。我們幫忙整理圖書,一捆捆的嶄新的圖書連外面的牛皮紙包裝都還沒拆。
我拆開包裝,隨手翻翻,種類繁多,養殖,種植,養生,法律,文化,歷史,書法,五花八門,還有費孝通老先生那本鼎鼎有名的《鄉土中國》。Y支書說,之所以沒擺,因為沒有書架,得找鄉里要。因為要檢查,催了幾回,書架今上午才給運來了。書擺好了,我說,可以組織老人來看。Y支書說,看啥看,農村老頭老太太有幾個識字的,年輕人都打工去了,在家的學生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我問鄉里要健身器材,光說給,一年了,也沒見影。
下午五點半,天色尚早,村頭的小學放學了,一群孩子嬉笑著打鬧著跑出校園。農村的孩子是不上名目繁多的補習班的。他們個個很開心,像出籠的小鳥,白天尚早,有一大段的時間可供支配,不知道這段時間他們怎么打發。一群小孩爬上停在學校附近農家超市門口的電動三輪車,司機是個個頭剛夠到車把的女孩,插上鑰匙,熟練的擰動車把,車子疾馳而去,車廂里的孩子依然在你推我搡的打鬧,其中一個女孩坐在車幫上,腿晃悠著,幾乎貼著地,我們好心提醒注意安全,孩子根本不聽,一路歡笑絕塵而去。
有個男孩自己騎著一輛笨重的兩輪踏板電動車,車把上還掛著一袋該家里買的白饃,就是比城里孩子皮實,懂事顧家。不知道他們中有多少留守兒童,再難的生活也擋不住童年的純真與快樂。
遠處的原野上有布谷鳥在叫,麥稍已經泛黃,再過半個月就該開鐮割麥了。他們在繁華都市打工的爸媽估計該回來了。遠處一座新蓋的赭紅色的教堂上的十字架在夕陽下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