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身世
元好問(1190--1257)是山西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他出生那一年是金章宗明昌元年,金章宗是金朝漢化程度最高的皇帝,寫得一手可以亂真的瘦金體。明昌是金朝最為興盛的年代之一,“大定明昌五十年”,元好問晚年非常懷念那個太平盛世。他的字是裕之,因為曾在遺山讀書,自號遺山山人,世稱元遺山。
他不是漢族人,他的祖先出自北魏鮮卑族拓跋氏,鮮卑族是東北三大族系東胡族系的支脈,元好問是東北古人的后裔。
元好問的先世名人里有唐代詩人元結。元結是幾乎所有唐詩選本都忽略不了的名字,作為書寫唐朝由盛轉衰的又一支筆,他的《賊退示官吏》曾令杜甫嘆服。元好問是唐朝著名詩人的后人,無愧于祖先。
元好問的生父是元德明,是個放浪詩酒的讀書人,屢試不第,舌耕于家。《金史 文藝傳》里留過名,當然他最有名氣的留痕是生了一個千古留名的兒子。可能是因為家族子嗣原因,元好問從小就過繼給了叔父元格,元格曾做過隴城等地縣令,因此元好問一直隨嗣父宦游。落筆至此,北牖忽然想起同樣是過繼子的路遙,看來黃土高原上出這樣身世的作家。
元好問在14歲那一年開始跟隨恩師郝天挺學習,郝天挺聽說元好問7歲就能寫詩,對這個學生很好。郝天挺學問很雜,元好問長進很快,16歲那年應試途中牛刀小試,沒看韻書就寫出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即使不用后來寫那么多優秀的詩篇,僅憑這一句,元好問也掙夠了立足于文學史的資本。
元格去世了,魂歸黃土不必再宦游,元好問扶柩還鄉,那時他21歲。在家鄉安穩讀書三年之后,南侵的蒙古大軍打了過來,成吉思汗的鐵騎摧毀了忻州,屠城十萬,元好問的兄長元好古就死于這場大難。忻州屠城強烈刺激了元好問,亂世家殤,為他后來的汴京降敵埋下了伏筆。
兵災中的元好問攙扶老母拖家帶口擠上逃難之路,他們成了難民,從家鄉山西流落到首都所在地河南,在嵩山附近一個叫三鄉的地方落了腳。元好問在嵩山有個叔父元升剛剛去世,元家又從三鄉移居嵩山,接受遺產,定居耕田。他喜愛嵩山的風光,游覽名勝,交往詩人,有田園之樂,也有稼穡之艱,還有詩友聚散的煩惱。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在聽另一首歌。央視“經典詠流傳”請了幾個民族音樂人,演繹了一曲天籟之音《日暮草遠》,絕對的天籟之音。他們唱的是金朝文壇泰斗禮部尚書趙秉文的《撫州二首 其二》“燕賜城邊春草生,野狐嶺外斷人行。沙平草遠望不盡,日暮惟有牛羊聲。”就這四句話反復詠唱,沒有狗尾濫竽。在金代文化研究領域,人們稱贊元好問是“金代文學巨擘”。趙秉文呢,被認為是代表了金代儒學思想傳播的最高水平,是“斯文盟主”。元好問28歲那年投詩問路于趙秉文,希望得到指點,這一問找到了一世的恩公。趙秉文評價元詩“少陵以來無此作!”元好問很快名震京師,被稱為“元才子”。得到鼓勵和認可的元好問一口氣作了《論詩三十首》,金句很多,膾炙人口,比如“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強調創作要源于真實生活;“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寫出了北國風雅的豪邁;“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點出了陶淵明的淳樸自然。以大規模的七言絕句論前人詩歌成就,元好問大獲成功,在文學史上積累了資本,成為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人物。
金宣宗興定五年,32歲的元好問考中進士,登詞賦進士科。考官是楊云翼、趙秉文。輿論指責趙秉文偏愛元好問。元好問干脆以進士身份回到嵩山耕田,三年之后考中博學鴻詞科,終于出山入仕。第一份工作是國史院編修官。后來做過三任縣令,做過兩任幕僚,又調入京城,在朝為吏,做了尚書省椽,除左司都事,一生最大的官是員外郎。他從中進士,中博學鴻詞科,到開始做官,在地方做縣令能夠進京,調入朝廷,都得力于趙秉文,禮部尚書趙秉文是元好問一生最大的貴人。
元好問的不幸從1233年3月開始了。蒙古大軍兵臨開封城下,汴京被圍,年底糧盡,金哀宗外逃,臨走留下東西南北四個元帥與全城百姓困守孤城。
“圍城十月鬼為鄰”元好問如實寫到。
十月圍城之后,崔立獻城。
時值正月,崔立兵變,殺死其他守將,打開城門,舉城投降,汴京陷落。
城內官員大多被押送到山東聊城,以亡國士大夫的身份接受關押審查,聽候安排。元好問的詩比較忠實地反映了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由于親身經歷國破家亡之恨,故所作慷慨悲涼,有詩史之稱,此時的元好問就是杜甫的轉世傳人。
元好問想必因為功德碑一事得到了照顧。流放東平、冠氏,接受監管近四年。因為負有才名,做了嚴實、張柔的賓客,受到禮遇。嚴實是金末山東豪強,實力雄厚,在宋、金、元之間朝秦暮楚,反復無常。當時依附于蒙古大軍,是東平路行軍萬戶。張柔,就是在崖山海戰中刻石記功“張弘范滅宋于此”那個主帥張弘范的親爹。
以身飼虎,他隨遇而安,“誰謂我屋寬,寢處無復余。誰謂我屋小。十口得安居。”“屋前有隙地……花欄及菜圃,次第當耘鋤。”
他有使命在心中。
49歲那年秋天,他辭歸啟程,50歲回到故鄉秀容。蓋了所房子,聊蔽風雨,“復齒平民,僅延殘喘”。又筑野史亭,誓修金史。安頓好家人之后,出游晉冀魯豫。
“雞聲未動發南樓,澗水隨人向北流”。他上路了。
他去哪里?他要面見忽必烈。
他要憑一己之力奔走呼吁元朝統治者保全金源文化和金國文人遺老。
早在汴京城破之時,元好問就上書耶律楚材,請求保護金國五十四名杰出文人:
寄中書耶律公書
四月二十有二日,門下士太原元某,謹齋沐獻書中書相公閣下。《易》有之:天造草昧,君子以經綸。伏惟合下輔佐王室,奄有四方,當天造草昧之時,極君子經綸之道。凡所以經造功業,考定制度者,本末次第宜有成策,非門下賤士所敢與聞。獨有事系斯文為甚重,故不得不為閣下言之。自漢、唐以來,言良相者,在漢則有蕭、曹、丙、魏,在唐則有房、杜、姚、宋。數公者固有致太平之功,而當時百執事之人,毗助贊益者,亦不為不多。傳記具在,蓋可考也。夫天下大器,非一人之力可舉;而國家所以成就人材者,亦非一日之事也。從古以來,士之有立于世,必藉學校教育、父兄淵源、師交之講習,三者備而后可。喻如修明堂,總章必得楩楠豫章、節目磥砢、萬牛挽致之材,豫為儲蓄數十年之間,乃能備一旦之用。非若起尋丈之屋,欂櫨椳楔、楹杙甍桷,雜出于榆柳槐柏,可以朝求而暮足也。竊見南中大夫士歸河朔者,在所有之。圣者之后如衍圣孔公;耆舊如馮內翰叔獻、梁都運斗南、高戶部唐卿、王延州從之;時輩如平陽王狀元綱,東明王狀元鶚、濱人王賁、臨淄人李浩、秦人張徽、楊煥然、李庭訓、河中李獻卿、武安樂夔、固安李天翼、沛縣劉汝翼、齊人謝良弼、鄭人呂大鵬、山西魏璠、澤人李恒簡、李禹翼、燕人張圣俞、太原張緯、李謙、冀致君、張耀卿、高鳴、盂津李蔚、真定李冶、相人胡德圭、易州敬鉉、云中李微、中山楊果、東平李彥、西華李世隆、濟陽張輔之、燕人曹居一、王鑄、渾源劉祁及其弟郁、李同、平定賈庭揚、楊恕、濟南杜仁杰、洺水張仲經、虞鄉麻革、東明商挺、漁陽趙著、平陽趙維道、汝南楊鴻、河中張肅、河朔句龍瀛、東勝程思溫及其從弟思忠。凡此諸人,雖其學業操行參差不齊,要之皆天民之秀,存用于世者也。百年以來,教育講習非不至,而其所成就者無幾。喪亂以來,三四十人而止矣。夫生之難,成之又難,乃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餓,造物者挈而授之維新之朝,其亦有意乎?無意乎?誠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之,分處之,學館之,奉不必盡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然施之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他日閣下求百執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假而不為世用,此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節,不能泯泯默默、以與草木同腐。其所以報閣下終始生成之賜者,宜如何哉?閣下主盟吾道,且樂得賢才而教育之。一言之利,一引手之勞,宜不為諸生惜也。冒瀆臺嚴,不勝惶恐之至。某再拜。
劃線的都是他眼中的天人,這些優秀的文人都是新朝的可用之才,他們沒有死于兵災饑寒是天意,希望他們能在耶律楚材的“教育”下“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人盡其才,輔助新朝。元好問工詩、詞,詩的成就高,散文一般,這一篇堪稱他少有的散文名作。從他后半生的行狀來看,當初他寫下這封書信絕不是邀名,他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盡己所能保存金源文化是他日月可鑒的情懷。
耶律楚材能答應他么?
耶律楚材是蒙古大軍陣仗里第一文豪,他的家庭出身契丹貴族,歷代侍奉金國。作為學問博通天下的名士,他是成吉思汗攻占燕京后俘虜的最大戰利品,一筆不可取代的政治財富。他順應歷史潮流輔佐成吉思汗,是促成成吉思汗、窩闊臺等蒙古貴族接受中原傳統文化的第一人。蒙古滅金時,耶律楚材已經是中書令,是天下文人賓服的蒙軍宰相,用元好問的話來說就是“閣下主盟吾道”。
元好問替被俘的文人向自己眼里的救世主提出這么懇切的請求,沒聽到回音。
這一次,他要直接向大元朝的皇帝陳情。這一次,他已經不是城破國滅身陷囹圄那個俘虜了,他是元世祖忽必烈治下的的臣民,是享譽天下的一代宗師。同時,他也不再年輕,已經是個63歲的老人了。相距上書耶律楚材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里,他做了亡國囚犯,做了軍閥的食客,做了流浪文人,做了前朝遺老,丹心修撰故國史,鐵血染成離亂詩。在布衣終老之際,他要北上覲見忽必烈,再做一次赤誠文士的努力。
忽必烈好奇地看著這個本是風燭殘年卻依舊意氣風發的老人。腳底板的老繭和他的詩篇一樣出名,怕是走過太多的路。一身布衣紋路不凡,當是汗漬與墨痕。元好問答話了,太原方言想必鼻音濃重,鮮卑后裔卻是不亢不卑。他說自己的心愿有二:一是尊奉吾皇為天下儒學大宗師;二是請求免除儒生的賦役,改善儒生處境。
獲準。
在這以前,耶律楚材已經輔佐朝廷頒布了優待知識分子的政策。元好問大殿謝恩時,一代英杰耶律楚材已過世十年。
元朝,曾被視為蠻族統治華夏;北方,也已習慣了在文化上妄自菲薄。可是,元好問就在北方來的忽必烈和耶律楚材面前遂愿成事了。不怕時代不合天時,不憂環境不便地利,只要投緣的人和衷共濟,就好。
五年以后的秋天,游學途中的元好問突然想家了,他已經在路上走了太久,他已經68歲,他從山東東平準備回山西秀容,追著落日一路向西,九月初四在河北獲鹿寓舍去世,還是死在了半路上。
他出生在山西,做官在河南,關押在山東,去世在河北,晉冀魯豫足跡踏遍。客死獲鹿,歸葬忻州,身在蒙元行走,魂系金源文脈,他葉落歸根。
那時,《中州集》已經開始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