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這篇寫父母的舊作,一瞬間感慨萬千。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或許真正懂得父輩們的感情吧。遺憾的是,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八年多。謹以此文,紀念他。女兒想念他。
(此文發(fā)表于2003年2月15日《中國水利報》副刊)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已整整40年。我一直在懷疑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愛。因為打從我記事起,他們就愛爭吵,可以說他們吵了40年。
父親是個典型的急性子,脾氣不好。而母親脾氣則溫和,性子緩得很。他們的爭吵都是由此而起,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比如,臘月里炸魚什么的準備年貨,母親給父親當(dāng)下手,父親說,遞個勺子給我。母親當(dāng)時正在切菜,拿得慢了點。父親便不耐煩了,爭吵由此開始,聲音由小而大。外面人只聽得父親的大喉嚨,只聽得他一個人在吼。只有我最清楚,母親也不甘示弱,只不過聲音小得多,母親說話瓷實,一句能頂父親十句。我知道,最后,往往是喉嚨最大的父親輸了,母親總是絕對勝利,而且不費多少力氣。他們吵著吵著,常常跑了主題,到最后,雙方都忘記了為什么爭吵。他們常在我這個長女面前訴苦,父親說,看你媽做事那個慢,急死人!母親說,你爸那個脾氣,誰受得了!
他們即使是在兩地分居難得相聚的時候也爭吵。我總在想,他們雙方一定是恨著的吧!直到有一天,我跑到地頭告訴母親,爸爸回來了,吐血!母親一聽呆了,扔下鋤頭,拔腳就往家跑。那段日子,母親每天把熱氣騰騰的湯送到父親手上,父親臉上始終蕩漾著滿足的笑容,母親也笑,原來父母親笑起來都是很好看的!我想他們以后不會再爭吵了吧。但是,當(dāng)日子平靜下來以后,因為性子緩急的差異,他們?nèi)耘f要吵。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性子緩急是天生的,不好改。于是,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是不可調(diào)和的,好在爭吵過后,大家似乎并不太計較。吵架似乎成了他們之間溝通的一種方式。
他們也有過配合得非常協(xié)調(diào)的時候。我結(jié)婚時,有幾對枕頭套,都是母親親自繡的,母親的女紅很出色,而枕頭套配上的字例如“花好月圓”、“天地同歌”等則是父親寫的,父親練就一手非常漂亮的仿王羲之的狂草字。精細的繡工配之狂放、飄逸的文字,令親戚們贊嘆不已。
直到我成年后,我才慢慢解讀了父母之間的愛情。每天清晨,母親燒了第一壺水,第一件事便是抓把茶葉替父親泡上一杯濃淡適宜的茶。有一次,我回娘家,茶是我泡的,父親只喝了一口便說,這茶不是你媽泡的,我當(dāng)時大為驚異,原來一直爭吵著的父母之間是有著很深的默契的。至于日常飯菜,母親對父親的胃口更是了如指掌,以至于父親從不一人出門,包括到我這兒來,他吃不慣飯菜,盡管我一再遷就他,但還是不成。我就是再遷就,也遷就不出他們四十年來調(diào)出的那種口味。每到黃昏,母親便陪著父親散步,盡管有時步調(diào)不一致,甚至有時一邊走一邊還話不投機地拌兩句嘴,但他們?nèi)詧猿衷谝黄鹱咧⒉煌嗷ヌ嵝选斑@兒有個坎”、“當(dāng)心點”等等。其實我知道,母親并不喜歡散步,她的愛好是飯后跟幾個婆婆拉拉家常,她說陪父親散步是怕體弱多病的父親摔了跤。同時,父親也非常關(guān)心母親,母親有哪些小毛病,他甚至比母親自己還要了解。母親有頭痛的毛病,他便從不讓母親熬夜。母親說心慌,他便買來“阿膠膏”、“心血康”等藥,母親吃了便好了。他還經(jīng)常對我講,你媽最好“走”在我前面,她年輕時吃了很多苦頭。我有退休費,可以養(yǎng)她,給她看病,說實話,你們做兒女的都有自己的家,不可能代替我對她的關(guān)心,若我先“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太傷心,太孤單。父親說得傷感,我亦傷感。我終于弄懂了,愛情不是經(jīng)常牽牽手、說說甜言蜜語。父母之間的這種愛,是大愛無言。
(母親在父親走后的這八年多,過得還算快樂、開心,這得益于她的豁達、開朗性格和弟弟、弟媳對她的呵護、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