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魏晉名士的弄潮兒,百代粉絲的心尖肉。兩千年來,關于他的溢美之詞,猶如名勝古跡的“到此一游”,隨處可見,千篇一律。比如“美詞氣,有鳳儀”“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會作詩,其詩豪壯清麗,無一點俗氣”“德行奇偉,風勛邵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風之過松林也”等等。一句話:嵇康是一個琴棋書畫文史哲美樣樣精通的蓋世英才,是一個魏晉名士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時代寵兒。但也恰恰是這寵愛,要了他的命。北大楊立華教授將嵇康的命運比作“郊祭犧牛”。
何為“郊祭犧牛”?
“郊祭犧牛”出自《莊子》,楚王派人請莊子去楚國任相,莊子不但拒不赴任,還將當宰相比作“郊祭犧牛”。別看平時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肥肥壯壯,一旦祭日來臨,便是牛頭落地,沒得商量。還不如一只野外淤泥里打滾的豬逍遙自在。
嵇康熟知莊子的“材與不材”之辨,心里是極不愿做“郊祭犧牛”的。他“越名教而任自然”,遠離廟堂,縱情山水,求仙問道,服藥養生,以求做一只在泥潭里自由打滾的“長生不老的豬”。可命運偏偏愛跟他開玩笑,硬生生把他架上神壇,做了“郊祭犧牛”,淪為時代的祭品。
嵇康死因,說起來實在不符合粉絲們的預期。他因“自告奮勇”做呂安呂巽兄弟的“桃花案”調節人而被冠以“不孝”罪名誣殺。表面上看是被“奪命二呂”坑害,但背后卻隱藏著“借刀殺人”的政治預謀。
嵇康之妻為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在那個婚宦一體的時代,婚姻作為橋梁,將男女兩家結為政治共同體。嵇康既是曹家女婿,在政治上,自然擁護曹魏政權。而司馬家因“高平陵”政變執國柄后,嵇康這些“曹魏遺臣”便成了既尷尬又礙眼的存在。
江山易主,于嵇康來說,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終止。在那個時代,一個世家子弟如果不入仕途,經世濟民,便意味著人生的終結。
兩千年來,嵇康留給世人的形象是不慕功名,抱著把古琴躲在竹林里飲酒彈唱。好像生來如此,一直如此。殊不知,嵇家世奉經學,嵇康自小便接受了全面而又深入的儒家教育。他的父親嵇昭,官至治書侍御史。兄長嵇喜,歷任太仆、揚州刺史、宗正等職。嵇康本人因娶長樂亭主而拜郎中,后來又官升中散大夫。如果沒有司馬家篡位,嵇康大概率會一條仕途“走到黑”。
事實上,司馬昭也曾屢次征辟嵇康為新政權服務,但都被骨子里信奉儒家忠義的嵇康婉拒。為保門戶,他不但不能控訴司馬家“欺曹魏孤兒寡母”之卑劣行徑,還得把儒家忠義藏在“竹林”里,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假面”示人。他成功地迷惑了世人,卻瞞不過司馬家的“狼顧之眼”。
嵇康之死,史書及坊間傳聞為鐘會向司馬昭進讒言所致。這涉及到發生在嵇康與鐘會之間的一段小插曲,《世說新語·簡傲》載: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提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兒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鐘會,作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帶領一班“衣冠名士”去拜訪嵇康,本來是“誠心”交個朋友,順便在“名士”們面前出出風頭,卻沒想會到會被嵇康以“打自己的鐵,讓你們看去吧”的態度無視。在那么多人面前“長自己志氣,滅鐘會威風”。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
后來嵇康以“不孝”入獄等候發落時,鐘會便向司馬昭構陷道:“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把嵇康比作盤踞西南威脅司馬政權的蜀漢丞相諸葛孔明,以此刺激司馬昭敏感的政治神經,可謂陰險。
鐘會的背后捅刀,固然有推動司馬昭處死嵇康的作用,但如果說是鐘會一言要了嵇康命,就不免夸大了鐘會的影響力,又小看了司馬昭的判斷力。要知道,“德高望重”的何曾因阮籍“居喪無禮”而請求司馬昭以“不孝”罪名將其流放邊疆,以免污染華夏,司馬昭不僅沒有批準,還替阮籍說情。這固然因司馬昭曾與阮籍私交甚密,但根本原因還是在于阮籍“沉溺飲酒,不問政治,不臧否人物,不威脅司馬政權”,“瘦弱多病”地令司馬昭心生憐惜,放下戒備。
相比之下,嵇康實在不夠“安分”。
他一面表演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為藝術,上山采藥,下山打鐵,竹林彈琴,荒野長嘯。一面又發表著各種“絕交書”,與山濤絕交,與呂巽絕交。絕交便絕交,偏偏又在書中表達“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忤逆言論。為什么說是忤逆?因為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對應司馬懿以武力發動“高平陵政變”),周公是輔佐成王的(對應司馬昭輔佐高貴鄉公曹髦),孔子是祖述堯舜的,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你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了,我們司馬家將來還如何讓“曹家孤兒”禪位?你既敢用“非禮”之詞礙我們奪天下之進程,我們便以“無禮”之名取你性命。
阮籍管住了嘴,可以茍活。
嵇康管不住嘴,必須得死。
據傳嵇康赴刑場那天,有三千太學生趕到法場,為嵇康請愿,并求嵇康做他們的老師,以此保住嵇康性命。單純的學生們,以為把嵇康從“自然”拉回“名教”中擔任賢師,便能摘掉扣在嵇康頭上“違背禮教”的高帽。卻不知,這更堅定了司馬昭殺嵇康的決心。
學生運動,從古到今,都是當權者之大忌。東漢末的“黨錮之禍”便是士大夫帶領太學生評議時政,抨擊宦官、外戚亂政所引發的慘劇。士大夫要么被殺,要么被囚禁,要么被趕回老家并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太學生,不是一般的學生,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子弟。其中大部分是要出仕當官,輔佐政權的。他們的忠誠度直接關系到國家政權的穩定性。三千個太學生一起擁護嵇康,這背后牽扯多少家族勢力?如果放了嵇康,他又將怎樣的影響學生的思想?這對司馬家政權實在是個重大隱患,必須除之以求心安。
于是,一代名士,竹林七賢之首---嵇康,就這么以“不孝”的罪名污殺了。四十年后,嵇康獨子嵇紹,為晉室盡忠,護惠帝而死,血濺御袍,重現其父的剛烈血性,并被文天祥納入了他的《正氣歌》。
楊立華老師感嘆嵇康死的太沒價值,如世人嘆惜蘇格拉底之死。可如果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鏟除異己,那么嵇康能在萬人淚目中一曲奏罷,慷慨赴死,留予司馬政權一定程度的輿論壓力,于嵇康來說,未嘗不是對曹魏盡了最后一份“忠”,為名教出了最后一次“力”。
廣陵散絕響后,嵇康之死成了萬千粉絲心目中的意難平,綿綿無絕期。為了追思偶像,他們開始收集整理嵇康留下的詩歌賦論,咀嚼之,注解之,編輯成冊,伴隨嵇康的名士風骨,代代相傳。到了民國,魯迅先生重新編輯出版了《嵇康集》,并在一場名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演講中,對著滿場黃埔軍校“太學生”發表了他對嵇康之死的個人看法,見解獨到,措辭犀利,借古諷今,又是一個嵇康。
當然也有不少人認為嵇康純粹是“作死”,比如民國大師級人物余嘉錫就認為:嵇、阮以放誕鳴高,然皆狹中不能容物,如康之箕踞不理鐘會,與山濤絕交書自言“不喜俗人,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輒發”。又幽憤詩曰“惟此褊心,顯明臧否”。皆見其剛直任性,不合時宜。
?余先生的角度確實是嵇康真實存在的一面,但也只是一面。作為一個生在政局多變,禮教敗壞,戰爭頻發,瘟疫流行的亂世中的“青年遺臣”,身份被轉換,仕途被切斷,言行被監控,信念被踐踏。其內心的壓抑、憤懣、孤獨、絕望使他走向和屈原一樣的精神求索之旅。而在求索過程中,其思想會復雜多面,其精神會分裂變形,其性格會焦慮狂躁,其氣量會偏狹褊小,其言論會怪誕犀利,其行為會放達任性。
余敦康先生在他的《魏晉玄學史》中,對嵇、阮的精神求索之旅評價道:“嵇、阮從自我出發,或是'使氣以命詩',或是'師心以遣論',都以宇宙的最高本體作為追求的目標,希望自我與本體合二為一,達到某種精神境界,用來安身立命,與苦難的現實相對抗。他們所追求的本體就是自然。但是,自然不可能脫離名教而單獨存在,現實的苦難也不可能靠思維上的否定來克服,所以嵇、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思想不僅使他們在理論上陷入了一系列的矛盾,同時也使他們的精神境界像漂浮于現實生活中的一葉扁舟,永遠也找不到安息之地。雖然如此,他們仍然以頑強執著精神不斷地探索。他們一會兒做“大人先生”那樣的得道真人,或者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很快又覺得這只是一種幻想,轉而與現實妥協,但是又發現這種妥協是自我的喪失,于是像屈原一樣,孤孑一人,行吟澤畔,流浪曠野,面對苦難的現實、沉默的宇宙,繼續新的求索。”
時局的動蕩,將嵇康放逐到了政治的邊緣。在邊緣徘徊,其嘯也歌。想從思想上尋覓一片凈土,卻一次次遭遇精神危機。想融入現實生活,又害怕喪失自我。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來回試探,痛苦掙扎,直到生命盡頭。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大概是每一個堅守信念,保持自我之人的共同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