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青春
獻給輝煌的五師大
——張曉林
4
第二學期記憶特別深刻,剛來沒幾天就遇上了非典。我們整整在學校被關了三個多月,天天宿舍、教室,操場、小賣部,男生的發型都朝著劉歡的方向發展,女生們一律開始扎辮子。丁峰和小敏也開始買皮筋了,王慧慧的短發已經遮住了眼睛,她喜歡劉德華,天天早上得折騰半瓶摩絲。
宿舍里的電話每天都忙個不停,各家的家長準時準點都要問候一下孩子們學校是什么樣的情況,沒有電話的家庭還是要靠寫信來和孩子們聯系。
所有包裹、信件一律都要消毒,消毒水一打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信,就算勉強拿到我們手上了也幾乎成了水墨畫一樣的無字文,在太陽底下端詳上半天,憑著寫字人在紙上留下的印判斷一下大概是什么內容,然后還要寫回信。最可敬的就是我們的班主任,天天要拎著學生的破鞋和破衣服幫忙到裁縫店和釘鞋攤去修,那時候的學生窮,幾乎沒什么備穿的鞋,每個人就一雙,也出不去買不著新的,所以破了只能修,十七八歲的孩子特別費鞋,沒等修好這里那里就壞了,那時候私底下天天笑話老師的手一股子臭腳丫子味。
寄宿的學生,班主任就是再生爹媽,很多時候他們達不到我們期望的價值,無疑一個后媽(爹)誕生了,班主任除了幫忙修鞋還要幫學生到銀行取錢,那段時間他們更像保姆。
那時候消息閉塞,也沒什么新聞進來,只要學生咳嗽感冒就會被送到醫院隔離,醫院很近五師大對面就是,在醫院觀察完就會被送回家,什么時候來學校遙遙無期。
學校那么大,總有學生感冒,救護車經常來,說心里話也怕過,但更多的還是快樂,每天上課、下課,根本不覺得災難在身邊。
后來一個叫黃毛的后生把理發店開到五師大了。那是一頓廢棄了的教學樓,在學校西北角,原來就一個照相的老頭住在那里,因黃毛的進駐,那頓樓成了學校最熱鬧的地方。黃毛現在還在五寨開理發店,我不敢去消費。
那時候我們年紀小,黃毛技術也不成熟,除了能剪短,其他染燙一率都給你燒焦。那會最流行拉直發,還流行一種發型叫墊發根。黃毛來了以后,半個師范的女學生頂著玉米須發型。
丁峰和小敏也去了,黃毛估計沒看出丁峰性別,大家都穿校服,認錯也正常,果斷把丁峰不成型的短層次剪成了小平頭,小敏看這理發師技術不好,一溜煙跑了,只留丁峰一個人在那對著鏡子無奈地說:“涼快”。
學生們真是憋瘋了,都讓黃毛給瞎鼓搗,黃毛腰間的帆布包一會就鼓囊了,他是見錢不睜眼,輪兩下剪刀就說美,他自己梳著大波浪,金黃色,有一點像戴玉強,我們班主任經常驕傲地說,是他替學生著想把理發帶到學校的,我斷定他吃了回扣。
隨著黃毛的進駐,緊接著學校又有了話吧,打電話的地方,長途三毛一分鐘,短途兩毛。我記得我們都有電話卡,但也不知道為什么,話吧里還是天天擠滿了人。
其實發型美丑已經很不重要了,五師大沒有澡堂子,整個學期學生們都沒洗過澡。我們平時都是禮拜天到校外洗,那段時間是晚上熄燈以后才泡腳。十八九歲還是害羞的時候,也只有熄燈了才敢把褲腿拉到大腿根上。
學校還舉辦了各種興趣比賽,體操的、合唱的,羽毛球、籃球、還有圍棋、毽子、跳繩一些,老師們盡量想辦法不讓我們憋出病來。學校還把積壓在地下室百八十輩子沒人彈的腳踏風琴也請了出來。大部分琴就跟豁牙一樣,關鍵位置就啞巴了。就那也激發了很多同學的興趣,天天中午藝術樓的地下室就發出巴塔巴塔的《世上只有媽媽好》、《賣報歌》和《小星星》一些練習曲的聲音。
除了腳踏風琴還學笛子、手風琴,手風琴挺重的,練一會,肩膀起皮。
隨身聽是我們唯一的消遣,不貴,四十五塊錢一個,耳機有好有壞,五到二十元不等的價格,磁帶十塊錢三盤,不過可以和同學換著聽,華泰電池一塊錢四節,兩節可以聽差不多一上午,沒電了就拿牙咬咬,還能堅持一會。
〇三年的上半學期,是青春痘成災的一學期,亦是冷燙精和臭腳丫子味彌漫的一學期。天越來越熱,我們無望地等待著自己也可以生一場感冒,只要咳嗽一聲就好。
5
想家,想媽媽。
長大以后我研究過自己為什么不喜歡班主任,絕大多數原因可能是他是地理老師,心里的經緯度都是有尺寸的,不能亂。我是一個詩人,喜歡散漫和自由,而且我保證,他讀過的書肯定沒我多,五師大的報刊亭沒有我沒租過的書,他肯定沒全看過。我是五師大報刊亭唯一一個看書按年收費的女生,這是報刊亭那個老板說的,他說自己的書被我看得山窮水盡了,他喜歡我的不務正業。
第一屆的三加二??粕?,注定是要被做實驗的。第二年入學我們就要面臨分專業了,也只有我們這一屆學生學校這么干的。我去什么系呢,中文?不不不,我死活不想看見我的班主任了,聽說他是中文系其中一個班的班主任,我怕中了獎。數學?我的數學從小學一年級就不好,不好的還有我的英語。計算機系可以,但班里都是男生,我很溫柔打不進去。藝術?我沒有天賦。
王慧慧說要去音樂系,她喜歡劉德華,她唱的也不錯。我想我也去吧,我是個詩人,我可以作詞。小敏和丁峰很喜歡我們班主任,分專業如愿又去了他的班里,我們班主任其實是個好人,只是那時候我見得壞人比較少。替我們修了一學期破鞋的大男人,他能有什么壞心眼。秦慧慧似乎對他也不感冒,學了英語。
那真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年代,我們那一屆有六百多個學生,一半學生去了英語系,一半去了中文系,剩下一點零頭學了理,剩下我們不到五十人去了藝術系,而且還是一半學音樂,一半學美術,鬼知道這些人里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沒地方去才來的。
我和王慧沒有分在同一個宿舍。她和曼曼被分在同一宿舍了,也是我們原來班的一個假小子,曼曼頭發短,嗓門高能喊操,其他方面還是挺小女生的。曼曼崇拜王慧會唱所有劉德華的歌,于是拜她當了師傅,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教過曼曼唱歌,但肯定教過她闖禍。
班主任換了,我們的張狂開始了,藝術系的名頭讓我們的張狂插上了黑色的翅膀,像個毒瘤一樣成了五師最大的禍害。新的班主任姓韓,又是年級主任,愛穿西服打領帶,接電話不說“喂”,說“你好”,那是我這輩子見得第一個懂禮貌的人,他的口頭禪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他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他管理的就是一群即將有文化的潛力股流氓。
流氓不是無賴,是校園里俠肝義膽的水滸好漢,也不舉造反的大旗,無非就是看不慣了想動手,憋在心里的話想說出口,是一股清流。管理流氓的只能是流氓頭,地理老師辦不到。老韓把我們教室安排在了自己的辦公室對面,也就是學生處對面。教室前后門中間還有一個小窗,需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全里面,老韓踮起腳也能看個一二,從此中間幾排就是整個教室的雷區,前后的他看不清,靠墻的也看不著,好學生自覺承擔起了雷區的重擔,那一片就像謝頂男人的腦袋,越來越稀疏,越來越透明。
理科班被分在了教研處對面,他們班多半是男生,少數的幾個女生也是女漢子,比小敏都扳腕子厲害。這個班同樣不好管理,他們的班主任是計算機老師,會打游戲。我們班不倫不類,一半人喜歡安靜,要畫畫,一半人喜歡鬧騰,要唱歌。以至于畢業以后都是KTV里的麥霸,孩子的早教好爹媽,多多少少都會幾筆簡筆畫。
6
新鮮感吧,頭一年每個人都一頭扎進了書本里。文化課大家就在教室里,專業課各奔東西,我們去音樂教室,他們去畫室。第一次摸鋼琴非常喜悅,比地下室那些腳踏琴強多了,每個學生還有單獨的琴房,我們經常叫照相那老頭幫我們拍照,和鋼琴合影。這在我們村絕對是驕傲,盡管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哪個村的人了。那些照片被我用信封郵到了很多東西,舊日同學,內蒙的爺爺,還有網吧新聊的QQ網友,應該都收到了。
非典沒了,那頓樓也恢復了安靜,那個照相老頭又成了整頓樓里的留守老人,那是個老胖矮冬瓜,按理說我應該叫他老師,可他不是個人,女學生去取照片,不相跟人的話,他就老摟女學生的腰,甚至還向上摸。我和王慧慧是相跟著的,鬼知道四下無人她什么時候又抽煙去了。那老頭的手伏在了我的背上,我下意識一聲尖叫,“放開我老婆”是慧慧怒氣沖沖的見義勇為,同學五年,因為護我,這句話她說了兩回,而且回回都是遇上壞人時,盡管現在想來那么幼稚,但當時她絕對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勇氣,我們倒也不怕那老頭打,只是那時候我們只有十八歲。
剛出那頓樓,抑制不住的淚滿臉流,我蹲在地上就哭,那種委屈比母親改嫁心酸多了。王慧也嚇壞了,她愣神似得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十八歲,如果女人是一朵花,那那件事就是第一個人在扯你的花瓣,很疼。三五秒過后,她拉著我趕緊就跑,我們居然怕那老頭追出來,想想多么可笑。
王慧愛吹牛,沒等回了宿舍就開始了,“你給你爺真丟人,到嚇死你呀,就問你,他能吃住爺一拳不”。爺,是慧慧他們家鄉的方言,我的意思,我喜歡這個稱呼,很霸氣,比老子、姑奶奶這些強多了。
慧慧老婆很多,分了專業也換了宿舍樓,女生宿舍樓高六層,陰陽兩面。男生宿舍樓三層高,陽一面。這就是五師大當時的男女學生比例,后來比這還失調。我們整頓樓里的女生都是慧慧的老婆,她說她是這里的皇帝,坐擁兩千寵妃。她確實是整頓樓里的另類,在扮男的路上一去不回,大衛衣,闊腿褲,大碼運動鞋,人沒進來腳先來了。
每晚熄燈后,兩頓宿舍樓的對喊,是五師大整個校園最快樂的事,聽說男生還拿紅外望遠鏡看我們,王慧慧說咱們也買一個,望回去,居然敢偷看我的老婆們。
午休時候打鏡子仗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就是太陽光反射在鏡子上的亂晃,看我解釋的多么啰嗦,也不知道這游戲現在還有多少人懂它的快樂。
王慧慧和我還是同桌,丁峰小敏還在原來的宿舍,只有秦慧孤單一個人,我去她們宿舍找過她,外文班的女生宿舍和我們的不一樣,大家都安安靜靜看書,我嗓門高,很尷尬。后來聽說她戀愛了,我不信,她不是那樣的人,前幾年我們見過一面,我才信,他老公就是那個和她從校服到婚紗的小子,他們的兒子也已經很大,我挺羨慕慧慧,依舊溫柔,依然清瘦。分專業以后我們在五師大很少見面,故事也少了。
新宿舍里的同學,成了畢業以后最想念的人,有皮皮、大菠蘿、老貓、老妖、志華、彩萍、馮娟和我,每個人都有外號,大部分外號來源于相由心生。有時候他們的名字會在我的舌尖打結,但外號不會。和小敏也一直聯系,天天下課照常往原來的宿舍跑,她在丁峰在,自己就不覺得是外人。地理老師發現我好幾回,他看我順眼了,我看他也敢赤牙咧嘴了。
回小敏宿舍還是回我們宿舍,都不需要用鑰匙,把電話卡插進門縫里就能劃卡,有時候還拿飯卡開,經常把芯片崩掉,自己拿502粘粘還能用。這么簡單的手藝,很多人居然不會,我對他們的愚笨表示不理解。這樣的人居然能考上五師大?同時懷疑的還有五師大的招生門檻,那是五師大最輝煌的時候,感覺五師大要走下坡路了。
7
五寨大街上有了一種叫“超市”的大小賣部,五師大也有了,就在黃毛開過理發店的那間大教室里,那個老頭恢復了從前的不安靜。聽說他又被年紀大的學姐們揍了,我去看過熱鬧,一直鎖著門。
來來往往,有很多人中途逃離了藝術班這鍋渾湯,又有新的同學轉系參與了進來。振宇就是其中轉走的一員,我對他記憶猶新,他背著硬幣交過學費。
五師大開學都是銀行人員來收款,十幾個驗鈔機噠噠噠地轉,我們排著長隊等繳費。振宇的父親是做小買賣的,應該做的是和意大利麻子差不多的買賣,裝米的尼龍袋子振宇背了半袋子錢,三千塊壓的他呼呼喘著粗氣,一毛的、兩毛的,硬幣居多,紙幣也有幾捆。難怪在五師大他常年都穿著校服,后來聽說振宇畢業以后考了村官,他應該是個好官。
振宇是藝轉班里唯一一個用生命埋頭苦讀的人,他和我們交集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尤其畫畫,不舍晝夜,在我們班算個另類。分系以后的第一次考試我們全班一半人都分在了一個考場,五師大的考試制度很嚴格,可以掛科、可以補考,唯獨不能抄襲,抄襲是會全校通報的。我一直發愁五師大的考試,畢業以后經常做夢嚇醒,掛科就得一直補考,考不過繼續補,我的數學小學就不好,五師大的文化課課本和高中生的一樣,我完全不會。
和我一樣不會數學的還有王憲憲,考試時他和振宇前后桌,為了不掛科,他孝敬了振宇不少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鵬辣條,估計還有雞爪子。振宇冒著被通報的危險,一字不落的讓憲憲抄他的試卷。
憲憲是個熱心人,他把答案傳遍了那間考場。為了不掛科,所有人都豁了出去,我的數學試卷從來沒有那么滿當過,大小題都沒有空下,我考了6分,振宇也是,憲憲一樣,還有馮娟,還有霍金,那間考場的藝專班學生幾乎都考了6分。老韓的臉拉到了褲腰帶上,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學生的真實水平。
振宇到底是不是好學生?我只愿承認他是一只笨鳥。下一學期振宇轉走了,我們接到了藝專班不用上數學課的通知。我人生的數學水平穩穩當當保留在了四則混合運算上。
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鵬辣條是藝專班學生的課間零食,和泡方便面需要火腿腸一樣,也是搭檔。有人還在李小鵬里加醋,我不這么吃。撕一張作業本紙,以一角為軸,卷個圓錐形紙筒握在手上,右手送麻子進嘴里,左手接皮,嗑到滿嘴都是麻子香時,在嚼上一根李小鵬辣條。偶爾在翻起眼皮看看上課的老師,那感覺,就跟在戲園子里聽戲差不多,老師偶爾會盯著我們看,那時,嘴也不動了,人也愣住了。
個別老師還走下講臺和我們互動,每走一步都是噌噌噌的聲音,麻子皮被踩碎的聲音,羞辱著他們的教學質量。
有一位姓祝的老師,是教《心理學》的。他的課上學生從來不嗑麻子,沒時間。講的實在是好。他說:“聽老婆的話跟黨走”是共產黨的基本方針。考試卷上所有不會做的題,我們都填上了“聽老婆的話,跟黨走”。這個答案是繼振宇走后全班學生的又一次雷同。
老韓的課也沒人敢嗑麻子,他教《馬克思理論》,講得也非常好,老韓上課不帶書,不寫字,拿粉筆當飛鏢玩,我從來沒有掛科過,其他人也差不多。
英語老師就比較無趣,她挨個問我們I like啥?好歹也是捧著《大學英語》的一群人,這個填空題,顯然有一點懷疑我們的智商,她全然不顧地上麻子皮的提醒,還一個一個的提問。天筱說“I like you”,那個you,他說的鏗鏘有力。天筱說“我叫天筱,不叫天攸”。好吧,英語老師停止了提問。
憲憲更過分,直接爬到桌子上睡覺去了,還寫了四個大字“請勿打擾”,疊成了會議牌的樣子立在了高高摞起的書本上。英語老師推了他一把,他的美夢被吵醒時,嘴上還帶著哈喇子。老師說“要下課了,起來活動活動”。憲憲睡眼朦朧,臉上都是壓痕,擦了擦嘴角,說了句“謝謝哦”,和《賣拐》里的范偉一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