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7月間,長江流域發生了自1954年以來最大的洪水,隨著湖北段長江水位節節攀升,逼近長江大堤能夠承受的臨界值,宜昌、武漢、荊門等沿岸城市的數千萬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頓時岌岌可危。
當然,此時的抗洪軍民還有一個殺手锏,就是啟用位于荊州市公安縣境內的分洪區,該區域總蓄洪面積1358平方公里,有效容積71.6億立方米,一旦行洪之后可以起到捍衛荊江大堤、江漢平原和武漢市的作用。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300年里,荊江大堤僅僅是有記錄可查的潰決多達34次,每一次洪魔肆虐都將萬畝良田化為汪洋澤國,兩岸千百萬居民頓成魚鱉,為禍甚烈。
1931、1935年兩次洪水,每次受災人口都在千萬以上,淹死民眾前后幾達三十萬人,大水之后繼以大疫,死者接踵于道,兩岸村落十不存一,接連百里往往人煙斷絕,其景象慘不忍睹。
建國以后,為了保障長江湖北段的安全,毛主席親自點將文武全才的李先念同志掛帥荊江分洪委員會主任,分洪工程于1952年4月5日全面動工,當時參加工程建設的軍民多達30萬人。
在大家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努力下,分洪工程僅用了75天就全部竣工,比計劃工期還提前了15天,在長江汛期之前為荊江大堤加了一道保險。
荊江分洪工程
分洪工程竣工僅僅2年之后的1954年夏天,長江流域出現罕見的大洪水,荊江大堤、江漢平原、武漢三鎮告急。
7月22日凌晨2時20分,中央決定首次啟動新建成的荊江分洪工程進洪閘,以分流荊江上游的超量洪水。
此后,由于沙市水位不斷上升,荊江分洪工程又在8月期間兩次開閘分洪。最終,三次開北閘分泄長江洪水122.6億立方米,降低沙市長江水位0.96米,為了保障湖北全省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這也是截止1998年時荊江分洪區唯一一次被啟用,時隔四十多年,1998年的荊江分洪區人口繁聚,百業興旺,居民達34萬余人,還有大批工廠、企業和基礎設施,價值不可勝計。
1358平方公里是什么概念呢?大概相當于2個上海市區(16個區)還多一點,據不完全統計,當時分洪區內共有八鎮兩鄉、農林漁場4個、工業企業120多個,良田超百萬畝。
畢竟長江兩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千萬年的水流沖積下變得肥沃無比,可謂寸土寸金,如果撂荒豈不浪費!
多年后分洪區早已人煙密布
然而到了1998年8月初,再次啟用荊江分洪區已經成為一個現實的擺在黨中央、國務院面前的選項。
自6月下旬以來,湖北省委、省政府領導全省軍民,已經和長江三次洪峰鏖戰了一個半月,雖然受到了一些損失,但總體上保住了長江大堤,保住了江漢平原,保衛了武漢三鎮。
然而7月底第三次洪峰剛剛過去,抗洪軍民一口氣都還沒喘勻,到8月7日第四次洪峰又接踵而至。
如今湖北境內連日淫雨不止,下游的洞庭湖已經接近滿溢,這一次洪峰面前長江大堤是不是能扛得住,可以說誰心里都沒底。
8月6日,湖北省委給國務院打報告,匯報沙市長江江面已經超過44.67米的極值水位,請求考慮分洪。
湖北省委的依據是國務院于1985年發布的79號文件《國務院批轉水利電力部關于黃河、長江、淮河、永定河防御特大洪水方案報告的通知》:
當沙市水位達到44.67米(爭取45米),預報將繼續上漲時,即開啟荊江分洪區北閘…
98年被洪水圍困的武漢
為了迎戰洪峰,江澤民同志命令苦戰了一個月的十多萬解放軍再次上堤嚴防死守,此時部署在監利-洪湖段大堤的指戰員已達5萬余人。
黑云壓城,形勢嚴峻,8月6日晚上,朱镕基緊急委托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總指揮飛抵荊州,協助湖北共同抗擊洪水。
8月7日凌晨3點多,放心不下的朱镕基打電話給剛剛睡下不久的總指揮,詢問抗洪一線情況,了解荊江大堤是不是守得住。
總指揮在電話里回答:總理同志,現在守堤軍民情緒很高,決心死守長江大堤!部隊對堅守大堤有信心,有決心!
當時防守監利段的部隊主力是第15空降軍,也就是當年堅守上甘嶺的志愿軍第15軍(十年之后,第一個空降進入汶川震中的也是他們),朱镕基聽了總指揮的回復之后很高興。
然而更加糟糕的消息卻相繼而至,8月7日早上6點,沙市水位達到44.75米,9點上漲到44.87米,11點時已經漲到44.98米。
洪水中的九江城
就在朱镕基對湖北的災情焦急萬分時,下午2點半江西防汛前線傳來消息:九江大堤決堤,洪水沖進九江城,50萬人被迫疏散。
一時間江西震動,全國震動,中央軍委緊急調動南京軍區部隊增援九江,到了下午6點,眼看沙市的水位已經達到45米,人們的心頭閃過一絲不祥預感:
如果再不開閘行洪,武漢是不是會遭遇和九江一樣的命運?
但武漢賭不起!當時武漢的人口是九江的十多倍,其政治、經濟、文化、交通意義都不是九江能比的。
晚上6點,坐不住的朱镕基驅車趕往北戴河,與江澤民同志面商之后決定晚上9點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
晚上9點,七位政治局常委到了,國務院幾位副總理和國務委員到了,時任中宣部部長丁關根、軍委副主席張萬年、遲浩田,總參謀長傅全有也到了。
誓死不退
這次會議開到了半夜,共和國的最高決策者們,在可能影響中國崛起進程的一個關鍵分叉路口展開了審慎的討論。
其實44.67米只是長江湖北段的第一道防線,如果啟用荊江分洪區之后水位繼續上漲,還可以打開臘林洲堤泄洪,如果啟用臘林洲堤之后還不能控制洪水,則運用涴市擴建區,同時將虎渡河東、西兩堤扒開,與荊江分洪區聯合運用。
而每一塊行洪區都涉及到幾十萬、上百萬人民群眾辛苦奮斗幾十年積累的財富,如啟用行洪就將毀于一旦。
但是如果不啟用行洪區而導致長江大堤決口,在幾天內就會使2000平方公里的江漢平原水深2米以上,8000公里土地積水,50-70萬人葬身魚腹,縱貫南北的幾條交通動脈被淹沒。
根據評估,啟用荊江分洪區的所有財產損失大約為150億元,災后重建的費用也不會超過150億元,而當時湖北全省的GDP是3100億元,其中僅武漢一個市就達到了1000億元,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對于在座的高層來說,盡管這筆賬并不難算,卻依然是個艱難的抉擇。因為共和國的領導人不想放棄任何一個減少損失的機會,這是對民族、對國家、對人民群眾最高度的負責。
朱镕基在沙市擁抱指揮抗洪的廣州軍區副司令員龔谷成
會議結束后,朱镕基帶著國務院辦公廳的同志們連夜修改《會議紀要》,一直改到凌晨3點多鐘,《會議紀要》主要包括八點意見,其中最重要的是前三條:
第一,當前長江防汛形勢十分嚴峻,對此要有充分的認識和足夠的準備,要把長江抗洪搶險工作作為當前頭等大事,全力以赴抓好;第二,要堅決嚴防死守,確保長江大堤安全,不能有絲毫松懈和動搖;
第三,授權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總指揮同志,在沙市水位達到44.67米并預報將繼續上漲時,根據當時洪水的大小,部分或全部開啟荊江分洪區進洪閘。
朱镕基明確表示:盡管他是總理,但他也沒有決定分洪的權限,啟用荊江分洪區的授權不是來自國務院,而是來自中央政治局常委會。
在辦公廳的同志們完成《會議紀要》,準備送給江澤民同志簽字發布的時候,朱镕基突然說:“你們等一下。”
他深思了片刻,又說道:“第三條后面加一句話'啟閘的時間要考慮到分洪區群眾的轉移情況,確保分洪區群眾的生命安全’。”
“拜托同志們了!”朱镕基在九江向抗洪指戰員致意
后來他對這個補充意見解釋說:“就算是泰山壓頂,也得對人民群眾負責任,要千方百計轉移群眾,給一定的時間,多頂一會兒再開這個閘。”
正是朱镕基同志的這個精神,最終促使總指揮扛住了的的確確如泰山一般的壓力,保全了分洪區幾十萬群眾的家業。
8月8日,朱镕基根據江澤民同志的委托趕到湖北抗洪一線,他來到荊江分洪區檢查群眾疏散情況,并告誡國家防總、湖北省委、長江委的同志說:
“不要以為分洪后就萬事大吉,1954年你們這里分洪后,沙市水位下去了0.76米,到監利段就只下了0.4米,到洪湖只下了0.2米,分洪解決不了大問題!”
同時他還指出:長江的防汛抗洪斗爭不能松勁,完全不能松勁!其原因就是長江大堤已經泡了40多天了,他可能不需要漲到那么一個高水位就會潰堤,我最擔心的就是監利到洪湖那一段,那里一旦潰堤就比較厲害,比荊江分洪要厲害得多!
看到在座的各級政府同志、解放軍指揮員同志滿臉疲憊,憔悴不堪,朱镕基也很心疼,但他還是以一貫的嚴謹認真提出要求:
我今天在分洪區那個小鎮看到,群眾就像抗戰時期逃難一樣,亂哄哄的,我看了以后不大高興,看不出秩序,看不出井井有條的轉移。同志們,坐在辦公室做方案是不行的,要下去落實!
死守監利段大堤的空降兵第15軍
8月8日,朱镕基在視察了監利段水情和防洪準備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江西指揮抗洪工作。
幸運的是,8月7日的洪峰最終也沒有超過45米,真正的危急關頭是在9天后的8月16日,當長江第六次洪峰使得沙市段水位達到45.2米,超過分洪水位20厘米時。
當炸藥都已經搬上了分洪區大堤,只等一聲令下,那道“開閘行洪”的命令卻遲遲沒有到來。
在影響總指揮判斷的幾個因素中,重要的一條就是朱镕基九天前曾經提到過的“啟用分洪區對降低下游水位的作用不大”。
因為啟用容量超50億立方米的荊江分洪區,實際上這一次能容納的洪峰只有2億立方米,所以貿然行洪并不值得。
朱镕基同志說的“對人民群眾負責任”,這八個字個個重逾千鈞,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給分洪區的老百姓一條出路。
對人民群眾負責
8月17日,沙市水位在漲到45.22米之后就再也沒有上漲,最終不但整個分洪區保住了,湖北省也保住了。
在堤上的幾十萬解放軍戰士,幾百萬民兵和預備役人員,在堤下的幾千萬普通群眾,不靠天,不靠地,全靠自己的雙手保住了家園,令江河循道,洪魔辟易。
問英雄誰是英雄?不是某一個人、某兩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科研工作者。
時隔二十多年,我們依然能夠依稀感受到當時的驚心動魄,千鈞一發。那一輩國家領導人們,正是用自己的擔當和智慧換來了山河無恙,國泰民安。